烟花不会冷

烟花不会冷

临近傍晚，天气愈发阴冷，拥挤在诊室的人群终于散去。她早已等的心焦，匆忙在大夫面前坐定，发现眼前这位年轻的大夫正凝眸望着自己，眼神疲倦却溢满欣喜的柔情。他认识我吗？

终是在省里有名的医院就诊，她不敢冒昧，便笑容可鞠地说：大夫您好，入冬以来我总胸闷，咳嗽，常常透不过气。先前我就有哮喘，该不会又复发了吧……”迎着他的眼眸，她不由地停住，虽然看不到口罩后的面容，却蓦得察觉眼前的人儿似曾相识，开始疑惑而紧张地望着他。对方假装不见，已取了听诊器，示意她解开外衣，认真地听起来。隔着厚厚的冬衣，他依然能敏感地感觉那温柔的曲线和温热。呵，她的心跳如此有力，哪像久病的女孩呢。晓茵，你当真认不出我吗？

五年前，何晓茵17岁，还是生活在富足家庭的无虑少女。由于遗传了母亲的哮喘病，爱女心切的何父请了全市有名的大夫徐友元，并约了商界好友一起宴请徐大夫一家以表诚意。那晚，徐童携女伴随父亲前往，满座宾客，只是看了她一眼，他却再不忍移开视线。她静静坐在那里，眼眸水润如泉，一头清爽的短发衬着白皙的脸，加上久病的际遇，着实令人又爱又怜。席间，晓茵不小心打翻了杯子，手足无措又羞又赧，众人只是喧哗着安慰，他已安然无声地收拾好了破碎狼藉，一份刻骨的温柔让她微微地心动了。为了缓和心情，父亲鼓励她登台献艺，她毫不怯懦点了歌，一曲怀旧名曲《梦里水乡》唱得满座皆叹。光圈旋转，霓红影里，他听得如梦如幻，思绪里仿佛现了青石板、碎花衫、小桥流水和乌蓬船。少女那天然去雕饰的清韵之美深深嵌入心田，他不由深深望着她了，以至于那毫不掩饰的喜爱惹得女伴几次闷闷不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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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路上，满城灯火灿烂，她暗暗思付着他看自己的样子，终是忍不住，便作不经意的样子向父亲打听他。知道他生在行医世家，是家中独子。徐教授舐犊情深，苦心经营，高考为他填报医学院，不仅把他安排在自己教授的专业，还有意把得意门生撮合给他做女友，他今晚带去的女伴就是了。提到女伴，夜色里，不知为何，她轻轻黯淡了神色。

之后，父亲常带她去徐家就诊。一次开完药方，趁父亲和徐大夫聊天之际，她听得无聊，便悄悄退了出来。轻轻推开另一间房门，天，竟是他的卧室！碰巧他在换衬衣，袒露着的皮肤有着健康的小麦色，结实而有光泽。她霎时脸红，迎着他的目光进不是退也不是。他匆忙系好扣子，朗声道：你好，请进。他的房间里，摆满了名著和音乐专辑，这是怎样有才情的男孩呢，她正思虑时，他已摆好笔墨：“早听家父提到因妹精通文墨，今日有幸，可否赐教？”她对他笑笑，并不扭怩，想了想，选了越剧《陆游和唐琬》选段中的名句，便落落大方的下笔：“东风沉醉黄滕酒，往事如烟不可追。”笔力沉稳典雅，透着隽逸的姿媚和灵秀的神韵。他赞道：好字。却锁了双眉：陆母专制，唐琬悲戚，可叹陆游只知暗自饮泣。相形之下，我更喜欢张恨水作品《金粉世家》中的柳春江，原著中他最终力排非议，带着小怜远渡日本，丽影相随。因着一个情字，人也须得做一回自己。”说着提笔写下：“黄花白发相牵挽，付与时人冷眼看。”她凑近细看，笔力凝练有力遒劲郁拔，确是难得的好字。人说以意使笔，他这席话他这字可是说他自己吗？疑惑的眼眸望去，正迎上他炽热的眼神，宇间透着的坚毅如山。她心跳如鼓。此时，徐大夫和何父进来，看过两幅字，又看看两个青春葱笼的孩子，两人都笑得别有深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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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几日，父亲从徐家带回来一幅字，说是徐大夫亲笔送给晓茵的，还捎话要她专心学习。虽是作客回来，何父脸色却并不好看，饭后，他语重心长地说：茵儿，虽然你身体不好，但只要你努力，有爸爸在，没有人敢再轻看你。”而后叹口气回房了。晓茵不解父亲的黯然，打开徐友元送的字，上面写道：“清似水，明如镜。”她是个聪明的女孩，一下全明白了：徐大夫嫌她是个多病之人，唯愿她和徐童做君子之交，不想多生是非。呵，多么含蓄的讽刺啊。我何晓茵到底有多低贱，要你徐家如此避之不及？她又羞又恼，咬着嘴唇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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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若非病情所迫逼不得已，她再不肯靠近徐童半步。徐童不解，只当晓茵是碍于少女的矜持，直到元宵节的烟花晚会。那天，徐童执意约她去广场看烟花，她推辞不过便跟了去。正月的夜晚，天冷的厉害，广场上却挤满了准备一饱眼福的人。挤在人群里，他轻轻拉住她的手，她抖了一下，却挣脱不开。苍穹静寂，大朵大朵的烟花腾空散开，灿烂而妖娆。立在茫茫的夜色里看着缤纷的天空，他笑得那么灿烂，柔光亮彩映着一张温和而英俊的脸。她却忽然心酸而感伤：烟火明媚，不肖片刻便幽冷憔悴，光华灿烂又能几时呢？纵然心里有爱，家族的非议如墙，他又如何穿得透呢？烟花易冷，人事易分。无垠的夜空才是生活中永恒的主题吧，如果烟花易冷，我宁愿作一颗黯淡的星，少一分荡气回肠的美丽，却多一丝心如止水的永恒。她用力挣开他温暖的手，毫无头绪地说一句“烟花最终还是会冷掉的”，便头也不回飞也似地逃开了。他的笑容定格在脸上，欲言又止地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又一簇烟花在夜空绽放，他伫立在如海浪般的欢声笑语里，那般落寞而孤单。晓茵，可不可以告诉我，这是问什么。

他生日那天，在众多的礼物里，他找到了晓茵的贺卡，淡雅的蓝色面上绘着白云和山川，一如她恬淡的面庞。打开来，是她熟悉而娟秀的笔墨：

所有的结局都已写好 所有的泪水也都已启程

却忽然忘了是怎麽样的一个开始 在那个古老的不再回来的夏日

无论我如何地去追索 年轻的你只如云影掠过

而你微笑的面容极浅极淡 逐渐隐没在日落后的群岚

遂翻开那发黄的扉页 命运将它装订得极为拙劣

含著泪 我一读再读 却不得不承认 相逢是一本太仓促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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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字如她心中摩娑万遍的珍珠，清新柔润却那般哀伤无奈。他终于明白她心中的担忧和顾虑，心中隐隐作痛起来：晓茵，可怜的孩子，如花的年纪，你的心事太多太重了，为什么藏那么深，你真傻啊。

他不再去打扰她，在这不确定的年华里，他愿意给她时间思考清楚，给她时间长大，他愿意等。之后，每当父亲意图介绍给他优秀的女子，他总说今后要考研深造，不想被儿女情愁所绊。徐父大叹：好小子，有志气。只有他知道，所有的理由只有一个：因着一个情字，人须得做一回自己。

。。。。。。

“大夫，我这个，很严重吗？”看着对方沉默不语，晓茵的心揪紧了，担心地问道。

“无大碍，病情稳定，并没有恶化。”他从沉思中醒来，收了听诊器，温和地说道。而后不假思索地在病例上写下病人的名字：何晓茵。

一阵沉默。

“徐童，是你吗？”她颤着声音问道。知晓自己的病情，如此熟稔自己的名字，不是他又是谁呢？

他怔住，缓缓摘了口罩，欣喜而温柔地望着她：“晓茵，你终于来了。”

又是一年元宵节了，广场上灯火通明，烟花绚烂。他拥着她说：“只要你喜欢，我每年都陪你看。要记得，烟花虽然会冷去，但它勇敢过，绽放过，便了无遗憾。这次把一切顾虑交给我，不准自作主张地逃走了，好吗？”

她用力地点头，靠在他温暖的怀里，幸福地泣不成声。

呵，已是阳历二月了，冬天，一定会很快过去的。晓茵，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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