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酒

许加加被扔在了黑暗之中，周围似乎是一团一团的黑色云雾，他使劲扒拉着眼皮，眼珠子瞪成金鱼眼，还是什么都看不清，仿佛这里是盘古开天辟地之前的世界。许加加迷茫了，把他带到这儿干嘛呀？他才六岁，上完大便还要妈妈擦屁股呢，这不是欺负小孩吗？不过，他转念又一想，我不会就是那个什么，叫什么来着？救世主吧？不然我为什么从小就觉得自己身怀特殊使命呢，肯定因为我是救世主！一定是大魔头把世界变黑的，说不定他就在这附近，正在观察我呢，我不能轻举妄动。

想到这里，许加加不敢乱动了，他刚要蹲下，打算观察下地形，可就在这个时候，一束白光出现了，远远地侵入黑暗之中，像一根泛着光的针迫不及待地插入一片厚实的屁股之中，许加加不由地摸了摸自己的屁股，他想起打针的时候他嗷嗷乱哭的情形，现在，他屁股有点疼。光芒不由分说照射在许加加身上，他赶紧后退几步，用胳膊挡住刺眼的光芒——做完这个动作，他又有点后悔，这也太没有救世主气概了！肯定被大魔头小瞧了！

比白光慢一步，缓缓落下来的人是月光女神，许加加认识她，她身穿月色长裙，裙摆悠悠，从空中一直拖到地上。

“许加加，好久不见。”

“你……您认识我？”

“当然了，”月光女神的声音很动听，许加加搜肠刮肚找形容词，不过以失败告终，他只觉得女神的声音仿佛也泛着月光，“你其实是我的儿子，想体验人间生活转世为人，现在，你人间的父母有难，你要去救他们，这个瓶子给你，一定要保管好，必要之时喝下里面的水，你会重获神的力量。”

许加加沸腾了，自己竟是月光女神的孩子，他听说过“喜当爹”这个词，虽不能完全参透其中奥义，但他认为，现在这个场面，自己就是“喜当儿”嘛！许加加颤颤巍巍地接过瓶子，可是，当到自己手里，瓶子像自己长了腿似的，落到了地上，随着清脆的啪啦声，瓶子碎了，神水也躺了一地。

完了完了，许加加出了一身虚汗，他抬头无助地望着月光女神，希望她不要生气，可哪还有什么月光女神，取而代之的是无数个玻璃瓶子。瓶子如下雨一般向大地砸来，气势汹汹，砸到地上便碎开了花，玻璃碎掉的声音不绝于耳。许加加拼命躲闪，急得满头大汗，眼见一个瓶子直直地就要砸到他的头上了，他猛然惊醒。

天还是黑的。

“没用的死东西，除了喝酒你还会干什么！咱们家酒厂连续四个月赔钱了！我一个人天天起早贪黑装酒卖酒，我急得焦头烂额，你连账本都没翻过一下！”

“我心里有数，你一个死娘们不要多管。”

“我不管？我不管你酒厂早赔成大光腚了！我早就跟你说过，现在酒厂生意不好做，酒厂关了做点别的……”

话音未落，酒瓶子碎掉的声音响起，许加加哆嗦了一下，把头塞进被子里。

“死娘们，让你再多嘴！这间酒厂，是我爸唯一给我留下来的东西，你懂个屁！就是我把自己赔进去了，我也不能把酒厂丢了！”

“你爸真不给你留点好东西，除了一个赔钱买卖就把这喝完酒耍酒疯的习惯传给你了！”

“你说什么？死娘们！我看你今天不想活了！”

“要不是为了许加加，我还真不想活了！”

又是一阵玻璃瓶子摔碎的声音。

许加加又往被子里面缩了缩，试图隔离掉爸爸妈妈的争吵声，可他突然想起刚刚遇见月光女神的事儿，他觉得自己不能逃避，他是带着使命来到这个世界的，使命就是要救爸爸妈妈，如果爸爸妈妈不在了，我许加加不就变成孤儿了吗？孤儿，这个词就带着可怜兮兮的意味，许加加怕得打了个寒颤。

可是，爸爸妈妈有什么难呢？想着想着，许加加再次睡着了。

许加加每天都要帮妈妈装酒，从傍晚开始，一直到晚上九点多上床睡觉才结束。空酒瓶子被整整齐齐地码在靠墙壁的一侧，老高老高的，高到许加加必须踮起脚尖伸长手臂才能够到最上面一层。许加加的任务是把空瓶子递给妈妈，所以，瓶子拿着拿着，就变矮了，每次矮到许加加胸口的时候，就是许加加该去睡觉的时候了。

每天装酒的时候，妈妈手里活不停，嘴上也不停歇。这活儿该是你爸这个王八日的干的，他倒好，酒还没卖出去，自己先喝了个半死让六岁孩子来帮忙，人家别的小孩还穿着开裆裤坐爸爸肩膀上撒尿呢。我一个人起早贪黑图什么，图钱包里越来越少的钱吗，图每天挨你爸酒瓶子吗，图一条内裤都得打补丁穿吗，这种日子我真过够了，要不是看在你的份儿上，我早不和这个王八日的过了。

许加加蹲在地上，手里拿一根小木棍，这是他为数不多的玩具之一，在地上划拉着他也不知道有什么含义的符号。他以为自己是非常伟岸的，许加加原本是用“伟大”形容自己的，后来他听说了“伟岸”一词，觉得比“伟大”还要厉害一点，于是便改用“伟岸”了。

“伟岸”的许加加认为自己活在一个叫“酒国”的国家，爸爸是国王，妈妈是王后，他是王子。酒国人成熟的标志就是大口喝酒，因为他每次看见爸爸喝酒想要喝一点尝尝的时候，爸爸都说不行，要等他长大才能喝，然后让他拿筷子蘸一点尝尝，许加加瘪瘪嘴，没有什么味道嘛，那爸爸为什么还这么喜欢喝酒？肯定是因为爸爸是国王，酒国的国王不爱喝酒怎么能行？如今，国王生了重病，要死了，已经无法履行一个国王的职责——装酒了，只好由年幼的王子来做了，反正，自己也是要继承王位的，早晚都要做。

这天，许加加像往常一样帮妈妈装酒。

背阴的小仓库里白天也昏昏沉沉，许加加站在空酒瓶前，定定地望着它们。瓶口齐刷刷朝外，像一排排枪口整齐地对着许加加，又像一只只眼睛泛着幽黑的光盯着许加加，许加加觉得好玩，也盯着酒瓶眼睛看。

他猛然又想起昨晚的梦境，一切那么真实，月光女神的裙摆似乎还在眼前浮动，那么美丽。

“许加加，别发呆，给我一个瓶子。”妈妈提醒他。

许加加恍然醒来，他一边给妈妈递瓶子，一边依然盯着瓶口，深不可见的瓶底让许加加浮想联翩起来，他好像明白了月光女神说的“父母有难”是怎么回事，一下子忘乎所以，张手便拍了一下脑袋：“我知道了！”

妈妈还没来得及接住瓶子，玻璃瓶“啪”的一声落在了硬生生的水泥地上碎开了花，瓶子还没落地的时候许加加就感到几分不妙，此时更是害怕，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双手抱头蹲下，眼泪也给憋出来了，连连向妈妈道歉。

妈妈正要发作，见许加加缩在地上的小模样怪可怜的，想到这孩子给家里帮了这么久的忙从来没哭过闹过，比他那个只会喝酒的爹不知道强了多少倍，便鼻头一酸，走过去把许加加轻轻抱了起来。

许加加以为妈妈要来打他，都做好吃巴掌的准备了，结果是一个拥抱，他还有些不是意思，慌忙往地底下躲。可是，这妈妈的怀抱过于热乎了些，还八月份的天呢，许加加感到自己好像是被投入到火炉里了一样，不过他跟孙悟空一样，不怕火烧！

妈妈热乎乎的怀抱，让平日里老一个人待着的许加加有几分贪恋。

只听妈妈说：“儿啊，你给妈妈帮不了几天忙啦。你就要上学啦……”

上学？许加加当然知道，上学要去学校，学校，是一个他十分向往的地方，只要去了学校，那就是从地狱上了天堂。邻居家小胖上过幼儿园，在他面前神奇的不行，天天家里蹲的许加加确实觉得自己低人家一等，这下好了，我也要上学，大家都在一个起跑线上了，说不定小胖还没我学习好呢。我毕竟是月光女神的孩子啊！可是，继承酒国的事怎么办呢？唉，不管了，我要先学好知识，才能把酒国建设的更好哇！

再说许加加在打碎瓶子之前头脑里闪过的想法。他想，一定是有人往酒里面下毒了，而且是慢性的毒药。这个人知道爸爸每天都会喝自家的酒，妈妈虽不喝酒，但每天都会有大量时间和酒接触，酒不是有挥发性的吗，妈妈一定也吸入了大量毒气。这个毒不会置人于死地，但是会让人逐渐变成狼！这就解释了为什么爸爸妈妈最近的脾气越来越差，天天打架，天天晚上扔酒瓶子，因为他们体内的狼性已经渐渐被激发出来了。

而狼，会把作为人的我吃掉。

许加加的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想到自己的脸被抓得血肉模糊，身体被撕扯成几块，在血盆大口下大快朵颐，许加加嚎啕大哭。

妈妈连忙问他怎么了，给他擦眼泪，他透过朦胧的泪眼好像看到妈妈头上长了耳朵，嘴越拉越尖，胡须也支愣出来了，许加加哭得更厉害了，“嗷”的一声推开妈妈，跑出了仓库。

许加加跑出了家，沿着村子里的小土路往村外跑，他想去找月光女神帮忙。他边跑边哭，鼻涕流到了嘴巴边上他也没空舔，鼻涕是许加加最爱吃的东西之一，每次流鼻涕的时候他都要兴致勃勃地舔上一番，仿佛这是人间美味。而且吃鼻涕是有讲究的，等鼻涕流到嘴里不行，那样没滋味，必须要在鼻涕流到嘴唇上沿的时候轻轻伸出舌尖来，碰到一点点咸味儿，这是开胃前菜，吃完前菜，才放心大胆地把上嘴唇卷进舌头里，像舔一支快要融化的冰棍一样，细细咂么一番。在吃的层面上，许加加觉得自己是美食天才。

此时此刻，许加加自然是没工夫吃鼻涕的，他感觉恶狼在他的身后紧追不舍，马上就要扑住他啦。伏天里的太阳又大又毒，噬烤着许加加幼小的身躯，一路上蝉鸣也冲击着他，让许加加更加难受。跑啊跑，他眼前的世界不再是现实世界，扭曲成了一幅抽象的油画。

倒下的时候，许加加还在想，完了完了，这下我铁定要被恶狼吃掉了。

许加加在自己家醒来，发现是自己家他还挣扎了几下，又流了几滴眼泪。妈妈闻声走到床边，许加加见妈妈还是妈妈，放心了，感到刚刚的逃跑好像是做了一场梦。他伸出胳膊，摸了摸妈妈的头顶，没有耳朵，又摸了摸妈妈的脸，嘴是平的，也没有长胡须，他长舒了口气、

“怎么了？”妈妈问。

“刚才在仓库的时候，我看到你变成一只大灰狼了。”

妈妈笑了：“我怎么会变成大灰狼？你脑袋里整天在想些什么。”

许加加这时候才知道，距离“恶狼吃人”事件已经过去了好几个小时，妈妈在路边发现了奄奄一息的他，现在已经晚上十点多了。

门被打开，酒味混杂着汗味飘进来，许加加和妈妈同时皱起了眉头，爸爸随后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

爸爸径直走到坐在床边的妈妈跟前，一言未发，两只大手像钳子一样抓住妈妈的领子便把她推到墙角，随后抡圆胳膊，对着妈妈的脸就是重重一掌。

一切发生的太快，许加加身子还有些发虚，他不顾一切跳下床，保住爸爸的腿，大喊道：“不要打妈妈！求求你不要打妈妈！”

“你小孩子懂什么！”爸爸一脚把许加加踹远。

看来他们是真的中毒了！毒还留在体内，爸爸妈妈随时会变成狼！许加加顾不上疼。

许加加妈妈也气红了眼，她伸出胳膊试图抓住爸爸的脖子，被爸爸躲开了，一个爪印留在了脖子上，疼得爸爸大叫一声，他愤怒加倍，两只手死死揪着妈妈的头发，把她的头磕在硬实的墙壁上。

“你说，你是怎么看孩子的？孩子跑出去你也不知道去追？嗯？死娘们，今天算你运气好，把孩子找回来了。万一他被人贩子捋走怎么办？被车压死怎么办？你想让我老许家绝后吗？嗯？你这个娘们心肠太歹毒了，今天我就告诉你，你不配当妈！不配！”

“好意思说我不配当妈？你配当爹吗？整天喝得醉醉醺醺，加加跑丢全赖你！本来该你干的活让一个六岁孩子来干？我是不配当妈，你不配当人！你就不是人！”

说着，妈妈瞅准时机，照着爸爸的裆下猛踢了一脚。爸爸即刻疼得龇牙咧嘴捂住两腿之间，嘴里一口一个“死娘们”骂着，转身就要抄酒瓶子打人。

谁知那许加加早就偷偷摸摸拎了一个酒瓶子递给妈妈。许加加在多年对爸爸和妈妈的战争中观察发现，妈妈是处于弱势的一方，尽管战争总是因妈妈而起，但妈妈总是打赢的那个人。神的职责就是帮助弱小的人，如果月光女神看到自己的行为也一定会欣慰的，许加加这样想着，把神圣的瓶子递给了妈妈。

抱歉啊，我不小心打翻了月光女神给我的神水，不然的话我现在一下子就能帮你把爸爸消灭，没办法，只能给你一个普通瓶子啦，妈妈。许加加在心里偷偷说。

妈妈咬着牙举起瓶子，用力砸在了爸爸的头上。顿时，玻璃碎裂，鲜红的血顺着爸爸的脸颊往下流，他痛苦倒地。

妈妈慌张地扔开仍在自己手里的半个酒瓶子，用胳膊抹了两把眼泪，在原地转了两圈，就要收拾东西离开。

许加加看着倒在地上痛苦不堪的爸爸，他不知该怎么办，只得去拉住妈妈的衣角，妈妈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轻轻握住许加加的手，然后把他的手从自己的衣服上掰开，便走了。许加加流出了大滴大滴的眼泪，他想追上妈妈，可是，妈妈的背影似乎会说话，在说“让我自己走，让我自己走吧”，许加加于是站在原地不懂了，他望望茫茫的黑夜，这么晚的夜空，他是第一次见。

回到屋子里，爸爸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了，艰难地扶着桌子，用力拨打了一个什么号码，说了什么许加加没听清楚，只见爸爸随后又顺着桌子躺下了，他的脸色白得像鬼，无助的许加加一头跑进仓库。

仓库还是老样子，许加加蹲在码得老高的空酒瓶子前，定定地望着，眼泪不受控制的流下来，他好想爸爸妈妈不再吵架。

都怪酒，许加加心想，如果世界上没有酒就好了，我要把世界上的酒全都消灭。

啊——

许加加用尽全身力气叫出来，一整面墙的酒瓶闻声轰然倒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