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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每天早出晚归，又是一年了。
1989年元月15号，正是大家领薪水的时候；一张桌子，堵在了办公室的门口，我和出纳小芳发放得正起劲的时候，外边突然有人喊：“张会计，有人找！”
这么多的人在门口等待，我不敢理会，只顾配合出纳复核金额，如数发给外面一个又一个的员工。
好一阵子后，领工资的人数少了。我俩把专门用来堵门口的桌子撤回，放置一边；回到自己的原来位置——三张办公桌凑在一起。
突然，一张熟悉的面容出现在眼前：“杨老师！”我惊叫一声，同时起立迎过去。
“吔！把我吓一大跳！”出纳和阎科长同时说。
我一手搭在比我稍高的杨老师肩上，一手拉住他的手，非常高兴：“阎师傅，他是我以前的杨老师。”并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呢？”
杨老师说：“我在重钢开会，今天是星期天，下午休息，又有太阳，就顺便过来，打听到你的家。你父亲说你在这，我就跟到马路过来了，挺好找的。”
“你暂时在外面待会儿，我马上就来。”
杨老师转身出门。我一边收拾桌子，一边说：“阎师傅，请个假。”
“去吧。你的老师挺不错的。”
“如果洋厂长问起我的话，麻烦你转达一下。”
“好的。”
“小芳，就你发工资了哦。”
“没关系，现在人少。你去吧。”
“谢谢你们了。”我锁好抽屉，拿着小包，出去。
杨老师正在看黑板专栏，冬阳把他白皙的脸暖得通红。好难得的冬阳啊！此时，我才感觉到它的温暖，惬意极了：“怎么样？我写的。”
“可以、可以，不过缺少基本功。”杨老师一脸的灿烂。
“原来您是老曲子嗦！”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不过你有那种味道。”他指着“前进”说，“这两字一起看，还是可以的，但是拆开看，没有重心，好像要倒了似的。”
“我现在才晓得你是内行呢！”
“我从小就学习书法。读师范那会儿，我和张老师在同一个班，我的业余就是书法。文革那阵子，不敢书法了，说它是封资修。现在我办了个班，教书法。我看你写的，有天生的基础。如果稍加指导，能够练出来的。”
“好吧，有空上你家学习。”
“怎么你们没有星期天？”
“有。加班根据情况而定。会计工作的特点，就是按时上交报表。每月十五号发工资，这段时间任务忙，就这样。”
“你们加一天的班，多少工资？”
“工人是计件工资。我们没有加班工资。洋厂长说，这是本职工作。”
杨老师“哦”了一声：“这是乡镇企业，一切都由厂长说了算，真是土皇帝。我挨到看你们的办公室，只有厂长的门是关着的。”
“可能是出差去了。”
他看看表：“快4:30分了，我这就去车站，我们6:00点统一用餐，然后还有研讨会。”
“好的，我送你去车站。”
我俩身披冬阳的光辉，慢慢地走在马路边上。“你的父母说了你的情况。”杨老师看了看我，“当然啰，环境也是因素。”
他沉默了一阵后：“我知道，黄峰这件事是张老师没处理好，你一直耿耿于怀。要不是我这次开会来你这儿，我们一直都不知道你的情况。”
“你们想多了，这是命中注定的。这里像个监狱一样，管得严；回到家就是晚饭了，然后就是睡觉。”
“我到厂房里边看了看，也跟门卫的吹了牛：职工都是附近的村民，有三十多人，加上后勤，也不过五十多人。交通这么不方便，你怎么到这里来工作？在工厂那边上班，多好！”
“那边好是好。这里可以当会计。”
“哦，原来是这样。”
我只顾走路，心里苦极了。“不结婚不是个办法，寡妇面前是非多；再说，以后老了怎么办？还是你没走出来，都怪张老师当时没给你说穿：黄峰确实不错！唉......”
沉默了好长一段路，他说：“你都32了，再不能拖了。到电台打征婚广告，试试看。”
我本能地摇头，想说已经试过，可又说不出口。
“我那边有个中干，他儿子没耍朋友，比你长一岁，他拜托我有一年了，我去问问那边的情况。你春节到我家来一趟。”
“好的。”
冬天太阳收得早，也黑得早。送走了杨老师，折身回走，惆怅万分。
我最怕回家：想当年我在农村时，父母担惊受怕；好不容易有了工作，现在又为我的婚事受累。
我又最怕上班：好不容易当上了会计，偏偏又遇上这样的洋厂长。
洋厂长与工厂的邱厂长是东北老乡，关系很铁。据说洋厂长是干部子弟，当兵没多久就被推荐上了大学，后来毕业分在车间热处理，当技术员；当时为发一根毛巾不合他的心意，他跟车间有关人员搞得很僵。
他的老乡一当上了工厂的厂长，他就被任命为这里的厂长。洋厂长无论是大会还是小会，他都要说起：他在部队如何听党的话，党叫干啥就干啥；所以，他在这里也实行军事化管理，叫大家配合；否则，按厂规处理：迟到罚20元，早退30元等等。
当时，我们一天的工资就20多元。
此时，天彻底暗下来了，无论怎样磨蹭，家就在眼前，我不得不上楼梯，不提。
1989年春节到了，弹簧厂放假半月。初六我到了张老师的家，其乐融融。
次日，我意外碰上了高中同学琼子：几句寒暄之后，她得知我的情况；她说有一个未婚男的，叫我明天去一趟她家，并把地址告诉了我。后来，我跟张老师说了此事。
第二天，太阳挂在东边的时候，我到了双碑，看到对面马路上一个熟悉的身影：“啊！陈少先！”他身穿黑呢长大衣，一手提着菜篮子；跳跳蹦蹦的女儿，一手拉着他，一手拉着他妻子。
我兴奋得径直穿过马路，歪着脑壳，目光焦聚着他，从他仨眼前横穿而过，同时一声：“陈、少、先。”并立于一边。
顿时，他仨都木了，一动不动。
半晌，他摸着脑壳很惊讶地一声：“哦，是：张、长、乐！”他大步到我跟前，很激动，“你、你现在、在哪儿？什么地方？做什么？”
他老婆在不远处，盯着我们。我不好回答：“我有事，以后再说吧。”
“你什么时间上班？”
“20号。”
他旁若无人：“那你把电话号码给我，到时我打给你。”
他记住了我单位的电话号码。我就继续朝琼子的家走去，见到了她。琼子说：那男的嫌我太远了。我借故辞别了她。
我走在回张老师家的路上，心里特别酸楚。只能采纳杨老师的建议，再去打广告试一试，这次离异的也行，但需无子。
杨老师一见我这么快就回来了，就猜到了没下文：“这个年龄，加上你那边又偏僻，是不好解决。我那边的还没撤回销，估计也没得搞头。还是我说的办法，春节后，去打广告，地址就是我的培训处，我跟你把关。”
“嗯。麻烦你们了。”
“都怪我们当时没做好，耽搁了你。”
“你们以后别再提黄峰了，这是命中注定的。”
几天后，我辞别了张老师一家，回到了自己的家，不必细说。
2月20号，我刚到办公室，隔壁办公室的电话就“叮铃铃”响个不停。“张会计，电话。”燕子在喊。
我知道是他，拿起电话，镇静了又镇静：“喂！”
“是我、是我、陈少先。”传来非常激动的声音，“我一上班就给你电话，你能出来一趟吗？”
“不能。”我心里砰砰跳，压低嗓门，“纪律很严。”
“你们厂叫什么名字？在什么位置，快告诉我。”
“一时半会电话说不清楚。把你的通信地址告诉我，我写信给你。”
他把地址告诉了我，并问：“什么时间见面呢？明天可以么？”
“写信联系好吗？电话不方便，我有事了。”
“好吧！你约时间吧。”
“好的，再见！”
我回到办公室，带上米和瓷盅，到食堂把米淘洗干净，放在案板上蒸饭处。
“张会计，怎么今天蒸饭这么积极呢？”炊事员问。
我似笑非笑：“有点事情，要做。”便心急火燎地回到办公桌前，拿出纸和笔，摊开在桌子上面，我就飒飒地写起来。
少先，你好：
能够与十几年前的白云山知青重逢，是我生命中最大的乐事。
那时，我为那些值不得的高兴而高兴，值不得的欢乐而欢乐！我真的没有想到：人是自然再生产和社会再生产的统一体。
1979年9月，我离开农场后，一味地扎在社会再生产中，技校之后钳工，又电大毕业——至今，我正在以百分之三十的速度折旧。
我身为联办厂——重庆长征弹簧厂的会计，此时此刻，我深深地懂得：时间对我的加速折旧所剩的残余价值不多了，我给我的父母增添了不少烦恼。
要是我很早就明白：人是自然再生产的骄傲主宰体的话，我就会像我的同龄女人那样，不知该有多好啊！
我不知道我错在哪里？这就是我不肯见你的原因。
祝好！
白云山知青 长乐
1989年2月20日
信写好后，我如释负重，但迟迟不肯寄出去。
由于我做过生产调度，到了这里后，洋厂长找我谈过几次话，希望我像以前那样，甩开膀子大干，协助他，搞好工作，控制好成本，在工厂那边，把好结算关。
我很快就熟悉了生产线，各个环节我都设计出了统计报表，交给有关人员使用，还帮助库管员把库房的东西归了类别，这样有利物品保管和稽核。
每月25号，我到工厂财务科有关人员处结算，弹簧的数量，作为我们的销售收入。
次月五号，我们必须向有关部门上交财务报表。这月的会计事情都做完了后，我才把这封信邮寄出去。半个月后，收到他的回信。
长乐，你好！
能同十几年前“白云山”的朋友再会，乃人生之幸事。我也有同感：“白云山”时期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岁月，至今我回忆起知青生活，那动人心弦的经历，也会一幕幕涌现在脑海，心情也难免激动。岁月流逝，无情地把人生推向另一个时期，不论你情愿或不情愿，这是人类发展规律或者是悲剧。人生的意义究竟是什么？也许只有第三世界的青年才考虑。
20日来信收悉，感谢你的信任。我理解你的处境：亲人的关怀，世俗的观念等等，无疑都给你增添烦恼。但是，我还是要安慰你，要相信自己。你聪明、漂亮、感情丰富。既然能找到属于你的职业位置，也一定能找到合适的知己。作为朋友，我会义不容辞地帮助你。不过，我觉得，像钟子期、于伯牙那样高山流水般的知己，在夫妻间是很少很少的。
十二年来，我的生活，也经历了酸、甜、苦、辣，总算幸运地读了大学，并有一份较好的工作。我的职业社会上很少了解。主要是：军事装备订货，生产质量监督......全国的军工厂，一般都实行军事代表制度，设有军事代表室，世界上发达国家也都实行军事代表制度。从事有关技术工作，不干涉行政事务。虽是军人，但八小时工作制，没有什么约束，同老百姓差不多，工作环境我还是满意的。
好，以后再谈。再见！
白云山猴 少先
1989年3月24日
读罢他的回信，泪水已经模糊了我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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