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后一次见到阿妙时，她像往常一样与我们说笑、谈工作，殷勤周到，看不出任何异样。不久后，我才从朋友的电话中得知她的生活已行至绝处。
丈夫几年前遭遇车祸成了植物人，后来虽然醒转，但瘫痪在床，智力已严重退化；唯一的儿子不去上学，只闭门打电子游戏，连吃饭都在卧室解决；她的大哥做生意跟人借钱，拉了妹妹作担保人，生意失败后，她的存款被扣划、房屋被查封。在这种情况下，作为家庭唯一支柱的阿妙检查出了癌症，并且是晚期。
一层一层的打击连续叠加，肉体苦痛，精神也倍受摧残，天塌下来也不过如此吧！
我拿着电话不敢相信，想起她那日的笑脸相迎，无法想象她的内心是怎样油煎火熬，这要怎么撑下来！
我试图设想若易地而处，我会如何？
第一反应是会崩溃，每日以泪洗面，因为绝望之外还是绝望。
可是她能崩溃给谁看，哭给谁看呢？丈夫、儿子还是兄长？所有应该给予支撑的力量都不能依靠。
更重要的是，崩溃了、跨掉了之后又能怎么办？
人即使是在等死，只要不是无知无觉，每一天就还有24个小时要度过，一家人的衣食住行也仍然要打理。避无可避，退无可退的时候，除了自己把崩裂开的心拾起来重新拼凑成型，继续站起来走下去，她似乎没有多少选择。
丈夫需要托付给信得过的人代为照料；孩子走到这地步，是父母当年疏于陪伴与教育的后果，只能以爱与陪伴尽量弥补；自己则该吃药吃药，该吃饭吃饭，该干嘛干嘛；至于物质方面，尽人事，听天命罢了；剩下的时间，哀痛或淡静，与人无尤。
如此一整理，每日还有许多事情要安排。
我忽然理解了为什么那么多人在罹患绝症后会去寻求宗教信仰，因为心灵实在太需要抚慰和寄托，需要有光照进来。
真正行至水穷处，未必能坐看云起。大谈希望和坚强在彻骨的苍凉面前实在是苍白，此时只要能坚持下来就是强者。阿妙的笑何尝不是一种坚持的姿态，坚持活下去，直到不能再坚持。
阿妙的事让我想起电影《冷山》里的一位老妇人。她的儿子们在南北内战中当了逃兵，逃回家后却被横行乡里的保安队发现了端倪。他们把她绑起来施以酷刑，孩子们明知必死，还是忍耐不住从藏身处冲出来想解救母亲，被当场击毙。丈夫扑过去，被一剑捅穿了身体。只一瞬间她就家破人亡，目眦尽裂。
这样的惨剧之下，我一度担心她会自杀，追随家人而去，然而她没有。当战争结束，一切都成过往，在最后的镜头里，她和另两位女子载歌载舞，脸上笑容灿烂。我当时很震惊，她竟然还能笑出来？转念一想，又自嘲，她为什么不能笑呢？丈夫和孩子用自己的生命为她争取一个活下来的机会，她活下来了，不是为了镇日哀泣，她要笑着活，生命才更有价值，他们的死亡才不会更灰暗。
何时生，何日死，都不可知。她只是在绝望中活着，维持生机，直至从荆棘中辟出一条路来。
阿妙也是如此，一直到临终前她的生活态度也没有改变，让人钦佩。听说她的孩子经此一事，好转了许多，不再自我封闭，这是不幸中最大的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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