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雅集微露意
且闷了这些天,终于可以到院里走走。只是总得着三四人跟着,又不许待久了,才能得到朱母同意。虽不似之前自如,倒也比局促一室之内要好。只是总在这一角庭院里,观赏这些熟悉的海棠花,久了倒也乏味了。便期盼着欧阳先生早至,方可多些探听李清照的词作与轶事。

待到今日所学均完成,又将诗文细细诵读完,朱淑真便即刻将那两首绝句呈递给欧阳先生,请他指点一二。欧阳先生读罢,自是参透其中奥妙,却又生出几分疑惑,便追问淑真事由。淑真将婢女遣出,便将那两个梦细细说与先生听。说在梦中,自己如何与清照饮酒作词,划桨出池,又是如何被乱石击打,被猛兽追攻。正说间,便也自觉后一个梦愈发奇怪,于是向欧阳先生问道:“先生,若说前一个梦因易安居士的‘常记溪亭日暮’一词而生,那么后一个梦,便是真真的怪异了。先生,您觉得这是为何呢?”
欧阳先生听罢,亦是疑惑不已。忽而想起李清照与张汝舟一事,便不觉背生凉意。看着淑真,又生无限愁思。暗自想道:淑真以李清照一词便饮酒至醉,更兼好游山水,实在与李清照相似。若是仅饮酒出游,倒也无妨;如若知晓李清照失德之行,只怕将来也会受姻缘情爱所困。老夫断不可漠视此事啊!便借口有事,离了书斋,留得淑真一人。
既出,欧阳先生便寻了朱父侍从阿福,欲与朱父一谈,免叫误了淑真。
“先生,实在不巧,老爷适才出了外,刚离了不久。您若早到一刻,也就赶上了。欧阳先生,您不知道,这几日老爷正筹备着雅集,实在忙得不得空呢。”阿福恭敬地回答道。
“那是实在不巧。”欧阳先生摇了摇头,叹了口气,皱起了眉。
阿福见状,问道:“欧阳先生可是有何急事?想必这会儿夫人应该得空,阿福可给您通传去。”说着便要往里去。
“不,不必麻烦夫人了。不过是一些小事罢了,待下次再说亦无妨。”欧阳先生说罢,便拱手作别,忧心忡忡地离开了朱府。
再说这几日,欧阳先生闭口不肯提李清照词作,无论其轶事趣闻。除却诗书词画外,更教授诸如女子德行等书文,便叫淑真好生奇怪,更心生厌烦。奈何自己也敬重欧阳先生,不可失了尊师之道,便也就一一照学是了。只是下了学,便将这些抛诸脑后,姑且应付罢了。
少了诗书兴致,院里景观又厌了,便只好到娘亲房内,与娘亲说说话。正巧朱母正在刺绣,织就一朵朵牡丹花。百无聊赖,一时兴起,朱淑真便在一旁跟着娘亲学习女红。可不过一刻,便放下了针线。
“女红是女儿家的必备,淑儿呀,你还是早学为好。”
“谁说科考为官、饮酒玩乐便是男儿所为,女儿家便得习女红,不出闺门?我偏生不如此。只近日欧阳先生似也被这些迷惑,教授女德之事,好不厌烦。”
“你呀,是该改一改脾性,端庄贤淑些更好。”朱母敲了敲淑真的前额。
“对了,娘亲,爹爹近日如此不得闲吗?怎么都不见他?若爹爹在,便可一同垂钓博弈了,我也不会如此烦闷了。”
“你爹爹近日忙着筹备雅集,自然是不得空了。”
“雅集?便是许多文人雅士饮酒作词,畅谈诗文吧?不错!娘亲,您到时会与爹爹同去吧?也带上我去吧,否则终日闷在家中,可不要闷出病痛来!”
“不行,你身子刚好些,切不可再受凉。”
“娘亲,便是要出外走走,才可将病气散去。否则终日待在那病气充盈的内室,这身子怎么能好呢?况且当日我便只待在亭中,再穿暖些,断断不会受凉的。娘亲,您便应允了吧。”
朱母抵不住淑真的诉求,便道:“行了行了,你便问老爷去吧,他若同意,便就去吧。只一样,雅集不比在家中,需得谨言慎行,万不可出了什么差错。”
淑真兴高采烈,伏在朱母肩头:“我便知道娘亲是最疼淑儿的。”
却说淑真求了朱父,朱父倒是爽快地便答应了。一来,自己的掌上明珠,聪慧美丽,腹有诗书,若同去,必是为自己添光。二来,这雅集上多为文人雅士,畅谈诗文,淑真受此熏习,必在学问上有所获。三来,淑真也将近婚嫁年纪,正好借此机会,为她寻一寻好人家。朱父将自己的打算一一告知朱母,朱母虽还有些担忧,但也就这样同意了。
烦闷了这么久,终于有一件乐事了。朱淑真满心期待,便将从前所作诗词,挑了几首好的,只待雅集上展示,倒不怕与一众文人雅士相比。虽仍有数日,却早已思量着该穿那件衣裳。粉白色好还是淡紫好?抑或青绿颜色?此外,这发髻该怎样梳,才不显特意,又艳冠群芳?该用哪把簪子更好些呢?拿不定主意,便唤了紫烟细细问来。雅集虽未到来,可淑真却好似预见了那日盛景,便也就兴致盎然至此,乐而忘忧了。
久盼终有时,数日期待之下,雅集终于到来。晴日无雨,虽白云悠悠,倒也挡了日光,不显得这般闷热。宴饮设在亭中,瓜果菜羹,点心茶水,一应俱全,更添数壶美酒。凉亭所对的,便是清溪之水,伴着芳草,映着云日。风并不重,轻柔地,淡淡地吹送。岸上柳条依依,更兼几声鸟鸣。
淑真身着一袭淡青色薄衫,手握玉骨绿竹扇,鬓上戴着一支玉簪,显得格外清爽。虽说今日才华出众者甚多,淑真却也不曾含怯,跟着父亲与各文人雅士结识,话几句家常,聊几句诗书。一轮熟识,一轮饮酒后,雅集的重头戏便登场。
大家闲坐一处,便开始行酒令。既是雅集,自然行雅令;既是朱父筹备,大家便推举其为令官。朱父潇洒道:“今日诸位于此,畅谈古今,自是不可缺一壶美酒。便以酒字为令,诵一有证可考之七言诗句,首字为酒,次字为酒,再次为酒。尽日饮酒,无酒不畅,把酒言欢!”众人叫好,便行雅令来。
“酒债寻常行处有。”
“举酒欲饮无管弦。”
“借问酒家何处有。”
“金樽清酒斗十千。”
“水村山郭酒旗风。”
“潦倒新停浊酒杯。”
“劝君更尽一杯酒。”
已行几轮酒令,都顺利流畅,未知谁会是先尝美酒之人。及至杨府千金处,才断止。但那杨府千金,却是未曾饮酒,倒犯难了。正犹豫不决时,忽然一风度翩翩的公子起身,解围道:“这美酒香醇,适才却忘了多饮几杯。如今这眼前有酒喝不得,倒叫我难受。还望杨姑娘成全了我这酒劲。”说罢,便举杯一饮而尽。因道:“这饮酒原非女儿事,若再违令,便叫各府千金饮那甘露清茶吧,如此方不负诸位小姐的风韵雅致。”众人自是称道。
唯淑真心生不快,暗暗想道:“饮酒原非女儿事?便又是这些胡话。看这公子潇洒风流,却不想也是这般头脑。”及至淑真接令,她脱口道:“自称臣是酒中仙。”话音未落,便举起酒杯,将美酒一饮而尽。
众人皆疑惑时,淑真笑道:“自是家父筹办此次雅集,小女子便也不与诸位见外了。想来我欲饮酒,也无需他人成全。接得酒令,饮得美酒,两全其美,岂不更为快意?”
朱母不想女儿口出此言,已是变了脸色。怎知众宾客却是称奇赞叹,另眼相看。朱父长笑一声,起身举杯道:“诗文共赏,美酒满觞,且请诸位举杯,饮就这两全其美!”
“好!”众人举杯饮尽。淑真望着父亲,不觉心生傲气,更多出几分与从前不同的敬意。
雅集仍在继续,众人吟诗作对,品尝佳肴,畅饮美酒。许是适才几杯喝得太急,这会儿却有些晕晕的不舒服。但淑真怎肯这样早便回府?只偷偷唤了紫烟来,陪着她到亭后溪边吹吹风,也好醒醒酒。
这亭后溪景,倒也别有一番情致。溪水浅些,却更见清冽。芳草虽开得不及亭前的好,但错落之中,更见凌乱之美。岸上更有柳树,柳条依依,更留人不归了。淑真望着这一处溪水,倒是眼尖,在水草掩映下,瞧见那水中悠然自在游动的鱼,许是惬意,这鱼倒游得慢了。
淑真转了转眼珠,忽然道:“爹爹无空伴我垂钓,我便自己寻那鱼去。紫烟,我们下去捉鱼吧,像小时候那样。”
“不行,小姐。这溪水不知多深呢,太危险了。你若有什么闪失,我怎么向夫人老爷交代啊。上次便只罚俸,下次便该仗打赶出府了。何况,这衣衫湿了,如何回宴呢?小姐,这样早归府,不是可惜吗?”紫烟情理相劝道。
淑真这才明白过来:“自是,你不提醒我倒忘了。湿了衣衫,定是不能回亭了。”淑真左右踱步,忽见那垂陌杨柳,便有了主意:“正是了,不能下水,不能捉鱼,便借这柳条,来一个愿者上钩。”
淑真与紫烟配合着折来柳条,垂入溪水之中。柳条在水中舒展,轻轻漂浮。一刻钟过去,却未引来游鱼。正欲抽出柳条时,便见一条金色鳞光的小鱼,慢悠悠地游来,将柳条叶含入口中。紫烟性急,便立刻抽上枝条。这手快倒管用,那条不知何事的小鱼,便被紫烟捉住,小心翼翼地放在淑真手中。
淑真手捧小鱼,看那珠眼澄澈,小口微动,身子扑通着,甚是活泼可爱。金色的鱼鳞排列着,在日光之下闪着淡淡金光;以手轻抚之,微微刺手,却也有些舒服。淑真抚弄着这条小鱼,实在爱不释手。但片刻,却又将小鱼轻轻放回溪中。
“小姐,你怎么放回去了呢?”紫烟不解道。
“虽说愿者上钩,但看这鱼儿,似乎并不情愿。若不情愿,勉强也是无意思。何况鱼本亲水,那片溪水,方是最好归宿。于我掌上,虽曰爱之,实则害之。我断不为此事。便是在这岸上观其从容出游,亦是舒心。”
又观赏了片刻,倒也厌了。清风拂面,酒也醒了,便折了几支杨柳,作别此地,回亭续宴了。任柳条依依,鸟声鸣鸣,似留人不归。
回到亭中,便寻了一白瓷花瓶,插上柳条,摆在桌上。转身一顾,却见宴上那位替杨府千金饮罚酒的公子,站在身后。
“姑娘好雅兴。”那人拱手作揖,儒雅道:“在下王仁安,家父是礼部员外郎,与令尊素有交情。只是在下未曾造访府上,便也未曾与姑娘见面。适才见淑真姑娘于亭上饮酒而尽,于亭后戏鱼弄柳,便知姑娘与一般女子相异。冒昧前来结识,望姑娘原谅。未知在下是否有幸,敬淑真姑娘一杯。”
淑真听其宴上言论,知其窥视之行,顿生厌恶。本无意理会,想起娘亲数日前的叮咛,便也作罢,饮酒一杯便是。于是对其一笑,端起酒杯只小饮一口。
“淑真姑娘何不饮尽此杯?”王公子问道。
“看来公子前世必是酒仙,否则何以言语之中除却美酒,再无其他?”
王公子笑道:“在下失言,未想及女子不谙酒事,惭愧惭愧。”便转言道:“淑真姑娘想必喜爱填词作画,在下今日携一新得词集来。”他取出词作,又接着道:“这词集虽从市集一老者处买得,但那老者却儒雅有礼。其中词作,皆是老者几经探寻而得,更以楷书抄就。我细翻过,字倒好,词也妙,这其中更有不曾听闻的词作,想来淑真姑娘亦会喜爱。”
朱淑真结果词集翻看,见其中有李清照的词作,自是十分高兴。欧阳先生不提李清照词作,现有这本词集,便可畅读了。于是接过词集,翻看着,诵读了易安居士其中一首词,更见乐意。淑真看得入迷,却忘了身边的王公子。
“淑真姑娘,淑真姑娘。”王仁安轻轻唤了几声,淑真这才回过神来。
“在下看淑真姑娘很是中意此词集,不如一同论词,细细品味?”
淑真自是不愿被打扰,便是论词,也不是与他。便道:“适才饮酒过急,现下倒有些不适,怕是不能与公子品词了。只是这词集,实在极好。不知公子是否可割爱,将其赠予我?”
“这是自然,好词赠佳人,应当的。只是在下还……”
“多谢王公子,那淑真便先行告辞了。”淑真捧着词集,转身便要离开。
“哎,淑真姑娘请留步。在下知姑娘亦是真性情,便也直言快语罢了。家父家母与令尊令堂曾商议两家结亲,只是与姑娘素未谋面,倒生了几分忧心;方才于宴会见姑娘之风姿,在下亦心生倾慕。只盼姑娘不介意,回府之后,在下必与双亲商议,尽早遣媒人登府提亲。想来以王府家室,以两家交情,令尊亦会欣然同意。”王公子胸有成竹地说道。
淑真回身,坚定地回道:“公子厚爱。只是我并不喜‘饮酒自非女儿事’之言,更不喜窥探窃听之徒。想必公子适才已全然知晓亭后之事,我便如彼鱼,虽无意动柳,却只愿在那一片溪水畅游。从来姻缘只仰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若不情愿,勉强亦是无益。淑真虽非佳人才女,却也‘愿得一心人’。要寻,便只寻个两厢情愿。王公子通情达理之人,必能明白谅解。”朱淑真行了个礼,又道:“今日多有冒犯,只得以家父这一宴席赔罪,还望公子海涵,继续尽欢。淑真先行告退。”淑真转身,只留下青衣背影。
淑真见天色向晚,兴致渐阑,又挂念着词集,便唤了紫烟,先行回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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