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近接到一个活儿,给一个知名企业家写传记,这让我高兴了好几天。写传记是个钱多不累的好差使,运气好了,一年接1至2个,这一年的吃饭钱就够了,剩下的时间,可以专心写那些不知何时能出版的、出了也不知有没有人看的风花雪月。这年头,有几个人真能靠搞文学创作吃饭?写作是个投入和产出比相当低的事儿,头脑灵光的都早早闪了。最近转行的人越来越多,过几年实在扛不下,我也想转了。
这些老板其实挺好打发,只要把他们毛梳顺,往上打点蜡,让其皮毛在灯光下闪闪发亮,临了再在肩膀和腰部稍微按一下,让他们能舒舒服服地在别人面前故作低调,即可等钱入袋。可不要像那某珠宝老板,公开找人写书来讴歌他,这年头,太土豪的做法是要让人笑话的。只要搞得有点文化,不掉价,遇上个出手阔绰的老板,请吃饭喝酒的钱,可能比酬劳还高。
接活儿之前,我好好打听了刘总的背景。他在商界是个传奇,青年发家,涉足地产、餐饮、百货和旅游等多个行业,其励志故事也常见诸省市各家报端。此人生意做得大的同时,也没忘记回报社会,市里每年的慈善活动都少不了他的身影。考上大学没钱去读的,缺设备设施的孤儿院,资助名单第一位准是他。人做到这地步,也算是人中龙凤了。这个小城里,家长们教育孩子时,都少不了提到“长大以后要像刘正午先生一样。” 比起遥不可及的马云,刘正午是本地拿得出手的成功人士代表之一。
听闻他是做房地产起家的。房地产水深,敢下水还淹不死的,都绝非一般人。关于房地产,坊间有太多传闻。90年代初,大陆人用热钱在海南岛上炒作起来的大泡沫,一发起来不可收拾,后来大泡沫被戳破,吓跑了许多老板,不甘心走的几个,最后不是上吊就是跳楼自杀了。这些年新闻没少报道的那个姓潘的,幸亏当年逃到北京盖楼去了,不然留着也是死路一条。
在“国际旅游岛”规划出来前,岛上的房价已十来年没动静了。没想到,规划才出来几个月,就又涌进来一大批新的老板,台湾的、香港的、新加坡的、欧美的,大陆的,甚至还有几个本地人的身影。这些有钱人,用不可思议的低价豪圈了每一个美丽的海滩。海滩达不到旅游标准的地方,他们还会造人工岛屿和沙滩,大兴土木。
这热度让人狂躁不安。直到最近一两年,新闻报道说这小岛已经盖出了20年卖不完的房子,人才哄散了些。经历过90年代泡沫的本地人,仍心有余悸,不知下一波风暴何时会席卷而来。那些早些抽身的,都跨界去别处挣钱了。刘正午近两年除了搞跨界,在地产方面,还往高端路线发展。听说去年全市最大的地产投资项目,正是他名下公司开发的千幢高端别墅。
“我是黄州人,建设黄州是我的事业,我哪儿也不去!”在电视上的访谈中,他义正严辞地说道。
“你之前写过传记吗?”
“写过,《成功之路》就是我代笔的。” 我递上那本各车站、机场书店常看到的人物传记畅销书,虽然没署我名字。
刘总接过书,戴上金丝眼睛,随手翻了几页:“嗯,不错。可我要的,不是这种,是故事,有血有肉的真实故事。”
“是像《巨人传》那样的吗?”我小心翼翼地求证。
“这是给我儿子十八岁生日的礼物。他一直想知道爸爸以前做过的很多事,我答应过,在他成年时,会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你觉得写传记这个主意怎么样?有些事,让别人来写会更客观,你说对吗?”
“您说得对,刘总。”
这活儿,跟我设想的有些不一样。我以为,他会跟别的老板一样,丢过来几份报道,让公关部的人领着去参观公司和豪华的办公设备,秘书可能还会丢来一些家庭照片,我自己再去搜报刊杂志甚至电视的访谈,摸清老板的路子,稍加以想象,就能拼出个大纲。大纲通过了以后,花上两三周最多一个月,初稿就可以出来了,这是闭着眼睛就能赚的钱。可是眼前这高我快半个头的中年男子,白白净净的,面色祥和,额头却带着一道疤痕,穿着儒雅,举手投足很得体,祥和的背后,却隐隐透出某种神秘的力量。他要的,究竟是怎样的传记?
为了搜集素材,我们最近常见面,他独自给我说故事,有时一说好几个小时。他不是个讲故事的好手,提到一些事的时候,常简单几句话就带过,当我追问细节时,他会不厌其烦地回忆、补充,讲到深处还会沉浸其中。麻烦的是,人的记忆并不太可靠,比如,当他说起马头时,“第一次揍我时,他制服下面,穿的是黄色衬衣。” 下一次再说起,又变成了“马头打底的衬衣,是蓝色的。”当说起小蓝时,有时她是性感妖艳的,有时又是带几分文艺女青年的味道。我不好质疑版本的一致性,只能在写的时候,选一个最符合当时情景的版本,大不了后面再改。
随着一个个鲜活片段的拼凑,刘正午的故事越来越清晰地浮现眼前。
最近一次约见,他让我去一间乡间别墅。在开发商如火如荼地开发全城时,土地是稀缺资源,这地段属于全市最贵的住宅区域。别墅坐落在山坡上,向阳,四周围着花草和树木,视野非常开阔。
开门的应该是一位管家,隔着西装都能感受到他随时要暴出来的肌肉。客厅很大,只摆着几样家具,冷冷的色调,走路会有回音。刘总引着我走到后院,背着一棵枝叶茂盛的榕树,我们坐下来喝茶。树荫挡住了大部分的烈日,偶尔有清风徐来,非常舒服,真是个避暑的好地方。
远处,是一大片高尔夫球场,偶尔可见高挑健美的女孩儿,身着高尔夫球服,开着高尔夫车来往穿梭。我惊诧于这得天独厚的好位置,有钱人真会享受。
“你知道,这里以前是什么地方吗?过去,曾有家公司买下这块地,后来又被政府收回了……你瞧,现在全种上了草,多好看!那一片房子,是开发商盖的小户型,10000/平,还有那边的别墅,也是8000起价。夏天看着是空的,一到冬天,好多人专程从台湾、香港、新加坡打飞的过来打高尔夫呢。”
“这块地,大公司才拿得下来吧?”
“这是我们公司目前最火的项目。”他笑了笑,喝了口茶,放下杯子,继续给我讲他的故事。
1.
马头打开牢门锁,大喊:
“刘一武,有探视!”
又是一月一次的探视时间,不用说,一定是我那赶了一百多公里路而来的老娘。前两年,信偶尔会来。但近两年听说他开了公司很忙,就很少再看到他了。怕她年纪大累着,我曾恶狠狠地喝斥过她不要再来烦我。可每次当她可怜兮兮地说:“你是我的儿。不来探你,不知你的死活,我晚上睡不着啊。”女人一流泪,我就一点办法都没有。老猪说过,女人是我的软肋。
“你的脸怎么了?又被人打啦?是那些坏人吗?”她伸手过来,想要摸脸上的伤疤,被我一把挡开了。
“没有!不小心,跌了一跤。”
铁墙内的真实生活,她不需要知道。只有真正进来的人,才知道里面是怎么回事。出去的人,也很少再去谈论墙内的事儿。在里面,只有一条铁律,那就是,活下去。
每次她来,都带些吃的、用的。五年间,我说了无数次,什么都不用带,带了大多会被狱警没收。但她不知从哪里听说,只要狱警收了东西,我就会少挨些打。她每次拿了坐快车的钱,会跑去坐慢车,来回可以省个五六十,加上平时买菜攒下的钱,每次悄悄塞两三百给我,都被我藏在脚底。近两年,钱宽松了,有时她会塞个几百一千的,踩在脚底下硌得生疼。
钱在哪儿都是个好东西。需要抽支烟或喝杯酒时,我会提前2、3天去跟鲁猛拿,价格比监狱超市要贵一些,但不用眼巴巴地等着一个月一次的开放时间。再说了,多帮衬生意,一来二往的,就熟了。跟着他,还是有好处的。鲁猛说他有个亲戚在里面做领导罩着,不然,他这断了两根手指的人,活儿干得不利索,早被揍衰了。
里面有里面的规矩。醒目点的人会先提前打点好狱头,不然就要用皮肉之苦来换点见识了。入狱那天,因不清楚情况坐错了位子,吃饭时我被人从背后凌空拎起甩到墙边。我站起来,狠狠地朝那络腮胡脸回揍了,“拼命三郎”的名号也不是白得的。纠缠中,铃声大作,马头出现了,警棍挥起,一棍一棍全都打在我身上,真他妈的。
被关了一周的禁闭,我全身肿得发烫,辗转反侧,怎么呆着都不舒服。那一周在狭小黑暗的空间呆着,无事可干,感觉比一辈子还长。
额头上的伤,好几周才痊愈,但值得。由此,他们知道了我不是随便可以欺负的。在这儿,要活下去只有两条路,打回去,或者乖乖投降。一旦选择了忍气吞声,很可能永远都不会再有抬头的机会。弱肉强食,谁都喜欢挑软的捏,这个道理无论在哪儿一样。一开始就要选边站,这很重要。
我这辈子都不愿意再提的,是“五玫瑰”。当第一次在浴室被五个男人包围时,我拼死挣扎。老子这辈子只跟漂亮女人上床,姿势还必须是男上女下。谁料到被四个男人死死掐住,第五个男人狂笑着进入时,我牙都咬碎了,满嘴的血,怒吼,却无力挣脱,真是生不如死。说真的,那天“大玫瑰”搞得我痛得要命,我这辈子很少哭,事后被扔在地上,趴在冰凉的地面,我居然看到泪迹。我不肯相信,直到有泪水一路滑落,把耳朵蛰得生疼。抬起头,只见满口的黑牙和加上朝天的大红鼻子扬长而去,“大玫瑰”那衰娘炮样我这辈子都不会忘。那天是五个人轮番上,出去后,不搞死这帮丫的我就不姓刘。当然,后来听说他们在牢狱中消失了,原因不详。这些都不重要。
之后,他们时不时还会来搞我,每次都是一场恶战。直到一个月后,有了更新更嫩的人出现,他们才懒得来烦我了。烦我是要付出代价的,再说了,游戏玩儿多了,都会腻味儿。后来我才知道,这是黄流监狱的新人“欢迎式”。那五个禽兽,干烦了其他人,有时也相互干。被判了无期的人,不在绝望中自杀,就要在绝望中找点乐子,以扛过这漫长的漫长的漫长的每一天。
“再扛一个月,就能回家了,儿子,终于盼到头了。”
“嗯。”
“儿啊,你出来那天,妈来接你,我给你做点好吃的。你想吃点什么?白斩鸡?白灼虾?”
“随便。”
五年来,这里的饭菜已经彻底倒了我的胃口。刚开始看到发黄的老米饭配着永恒的白菜豆腐,我疯了一般地想吃口蒜苗炒虾,有时做梦都梦到香辣蟹。但后来就真的无所谓了,吃什么都一样,饿不死就好。人的适应能力,还真是强。
每年生日那天,我会跟鲁猛要支啤酒加盘炒花生。在夜色下喝几口,丢几粒入嘴,嚼碎的花生末,香气直逼脑门,只有这时,我才能尝到点做人的滋味。
跟鲁猛一回生,二回熟。熟悉后,他告诉过我两根断指的事,那是在解决一个人时,生生被咬断的。听到时,我感觉嘴里像是含着什么东西,咸咸的,很恶心。我也给他讲过以前干过的事儿。鲁猛说我傻,但没说原因。
我能成为他的固定客户,也多亏了老娘。很多人一坐十几年,都没有人来探过一次。我那老娘够优秀,只可惜摊上我这不肖的儿子,还有个猪狗不如的老公,命啊!
想抽支红塔山,或喝杯青岛啤酒,都要通过鲁猛。这里几乎没有他拿不到的东西。他就是通过帮大家源源不断地从墙外搞到东西,一步步奠定了江湖地位。一般人不会去惹他。
“除了自由不卖,想要什么哥我这儿都有。哪怕你要女人,付得起价钱,我也能帮你搞定。”鲁猛常这么得意地说。不过,我知道,鲁猛不卖的,还有毒品和伤人的武器。“这些东西吃人,” 鲁猛说过,“沾了会折寿的。”
他真的无所不能。我就曾亲眼看到那天放风时,有个穿着超短裤加黑丝袜的女子,浓妆艳抹地扭进来。接着,白面书生就被叫去探视了。在这里,只要钱到位,花一两百买个狱警睁只眼闭只眼,不是那么难的事。半小时后,白面书生满面春风地回来了,还真他妈扯了一条黑丝袜回来。一群狼眼睛闪着光,围着那条黑丝袜轮流揉搓、闻香,兴奋得啧啧不已,满口唾沫星子。女人,真香啊。白面书生这一趟,大几百到一千应该就没了吧?他那有钱的老爸,掏这点钱,眼都不会眨的。这倒霉的富二代,带着几个女的酒后驾车,路上不小心连环撞了三辆车。死了一个人,伤了两个人。也就是他老爸有本事,或者是想让他长点记性,找了个替罪羊,他被判了半年。
嘿,你瞧,人家这半年,也没委屈着。想吃什么好吃的,想睡什么样的妞儿,撒点钱就可以办到。这跟外面,有何不同?
我不是没有欲望,血气方刚的小伙儿,不想那事儿鬼信啊!刚进来时,夜深人静了我也会躁热得辗转反侧。有时,想想小蓝柔软的腰肢。小蓝是我的女友,准确地说,应该是前女友。出事那天,她狠狠地说:“你会后悔的!” 我后悔了吗?再来一次,我应该还是不会娶她,哪怕她说怀了我的孩子。这个把戏,她已经玩过一次,傻子才会相信她。这世间,除了我那可怜的老母亲,有几个女人能信?
有时,我也想第一个女人,那个把我从男孩儿变成男人的凤姐。她的身体像水蜜桃,也像航空母舰,任我恣意遨游。埋在她胸前,我感觉非常安全,每次都睡得安恬。过了那么多年,我始终忘不了她啊,就跟女人忘不了第一个男人一样。男人要纯情起来,也跟发情的小母狗似的。进来前我还在夜店里看见过她一次,她脸上的粉有烧饼厚,走几步就会掉渣渣,眨眼睛时那两把蒲扇能扇出风来。她没太大变化,只是更圆润了,一走三晃,好看得很。看她忙着招呼小姐们去招待贵宾,我也没上前去打招呼。她教会了我该如何去取悦女人后,嫌我太粘人,便一脚踹了我。我那时小,不懂事。要死要活,死缠烂打全都没用。唉,从那以后,我也开始糟践女人了,身边的女人跟走马灯似的换个不停。有时一晚上还带俩,睡醒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了。男人,其实也是女人一步步调教出来的。
里面最难过的,就是这个。想而不得,应该就是最大的惩罚了吧?除此之外,就是用不完的时间和一眼就看不头的未来了。这里时间慢,一天就像一辈子那么长。不找点事情来想一想,不做点什么,人真的会憋疯。监狱里一言不合就打架,常有的事。暴突的青筋,涌上脑门的热血,会让人兴奋和上瘾。只要不要被狱警撞见抓去修理,稍微挂点彩但又不至于重伤,不见得是坏事,流血和痛,会让人感觉活着。被抓了,顶多也就是被揍一顿,再关禁闭。已经失去自由的人,再狠的惩罚也吓不着人了。还有比失去自由更狠的惩罚吗?
可我才二十几岁,哪儿又那么多事儿可以想?我已经把历任女友,从小到大打过的架全都想了很多遍。到最后,为了不浪费回忆,我很详尽地回忆每一个细节。我尽可能一天只回忆一个人,再后来甚至一天只回忆一件事。回忆时,我会很小心地先放一个画面,定格,待看清了,品味片刻,再放下一个画面。到后来,回忆一次会面可以耗掉一整天。
想起第一次见到小蓝时,她穿着深蓝的长裙子,整个人清清瘦瘦的。照理我是不会喜欢瘦的女人的,抱起来不爽。但那天她笑着走过来时,裙角飞扬,嘴角也上扬,那么好看,我居然看醉了。
当然,除了想过去,还可以想以后。关于未来,我有一份名单。出去后,我要第一时间查出来到底是谁害我入狱。查出来是谁,我一定会把这五年的痛加十倍百倍奉还。这份名单不太长,我有足够的信心能很快查清。知晓那天计划的人不多,到底是谁把我们给卖了?是那个成天跟我作对的阿左?哈巴狗小牛?是小蓝?还是像电视里放的狗血剧,根本就是老板设的局中局?他们四个最可疑。
你说,这五年来我有没有悔改?也许吧。改了会怎样,不改又怎样?反正先把这仇报了再说。以后能不再干这种脏活儿,最好。谁能每个月给我一两万干点别的,我就去干。我有一身力气,做什么都行,给钱就行。
2.
踏出黄流监狱的那一瞬间,白晃晃的阳光闪得我睁不开眼。我在门口站定,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这空气真他妈新鲜,没有咸乎乎的味儿,人也感觉清爽了。足足好几分钟,我都不敢相信自己自由了。我都忘了那天自己是先迈左脚,还是右脚了。原来,能站在蓝天白云下,自由地呼吸新鲜空气,是那么奢侈的享受。
老娘和信来接我。老娘怔怔地看着我,预感到她泪水要掉下来,我赶紧向前一步:“我们回家吃饭吧。”我实在受不了女人的泪水。
信有些变化了,整个人精干又精壮。他小小地叫了声“哥”,便带着我们走向停车场。这些年,还好有信,不然老娘一个人也真是可怜了。
家里没有任何变化。我爹那老不死是个色狼,年近七十还成天四处寻花问柳,十几年前跑去临县的妖精那儿混着,一去不复返了。只剩下老娘,独守着老房子,一天一天朽下去。
家里的床没变,但我躺着,却怎么也睡不着。比起看看世界有什么变化,我等不及把那混蛋揪出来,把这些年挨的拳脚,一点一点还回去。
找到阿左一点都不难。黄州城最热门的话题,永远都是这周开了什么码。私彩如此盛行,只要认识哪个老板买张卡,摆张小单人桌就可以写码卖了。小时候,我跟着老爹去买过码。那时可以买一块、两块、五块、十块的,也有人认定了,几百上千块去包一个码。私彩很灵活,可以买四定、三定或两定。记得我爹买了很多年码,每次开奖都兴奋得直哆嗦,十几年的投入,只中过一次一百块的,还被他念念不忘叨了好几年,听得人耳朵长茧。他现在不在,倒落得耳根清静。
阿左老爹每天晚上在东门街口卖码,白天卖码经。卖码比买码要靠谱,买码的人一天天穷下去,卖的反倒一点点富起来。写一张卡,可以卖个两三百,一块钱收得八九分到一毛,积少成多。买码的大多还卖码经,也讲码,这些零零碎碎的收入加起来,养活一家子也够了。如果再开个家庭旅馆,哪怕发不了大财,小富也没问题。
这条街白天卖码,晚上就卖别的。夜幕降临,整条街排的都是站街女。在这条街上长大的,也算是见过市面的人了。这一家连着一家的家庭旅馆都散发着暧昧的味道,叫“春蕾”、“如馨”的,门边都有三两女人斜靠在门边,看着像在聊天,实际上眼睛没少往街上瞟。懂行的人,需要了就会凑过去问:“多少钱?” 我知道,很多男人饭后把老婆甩家里,一个人出去溜达,溜着溜着,就会停在东门街。
阿左从小就是这条街的小霸王,这两年一直是老猪手下的大红人,人称“二把刀”。阿左够愣,能玩命,拔出刀来说要插谁,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在我加入前,阿左一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江湖上,人称我为“拼命三郎”,听说过我的人,大多都还是会给几分面子,而面子都是拿血和肉换来的。我砍过几个迟迟不肯付贷的男人。钱不付还胆敢嚣张,老子一刀过去,血飙出来,他们就乖了。我小学毕业后瞎混了几年,十几岁开始就一直干这个,在江湖上闯那么多年了,又有什么是不敢做的?
曾经的红人,生生被分去了一半老板的欢心,换谁都会不爽吧?我们明争暗斗,争相在老猪面前表功。听说了我负责的解放北每月每商户收280,他就会提议把人民路保护费的价格提高到300。我知道阿左防着我,一旦有机会一定会踩我一脚。我被关进去,他应该会很享受一人独大的滋味。
东门街还是没变,买码卖码的人太多,堵满了家家户户进出的门口。我绕了又绕,才看到蹲在地上的那群人,围着红红绿绿蓝蓝摊了一地的“最新消息”、“最靓号码”等私彩快报,以无比亢奋的声音和表情争论着下一期会开哪一个码,中间那嗓门儿最大、喷着唾沫星子的就是阿左的爸爸。
这条街所有的房子都是将临街的房做成铺面或旅馆前台,自建的房子长得都差不多,毫无设计感或美感。水泥墙面包着的,是一个个方形盒子。盒子里,撞击着对钱、权、性和一夜暴富等的渴望。走在街上,都闻得到蠢蠢欲动的臊味儿。
这里的房子丑,还因为每户人家,都隔出一小条让里面的人通行的小道儿。阿左家没什么变。我拉开小道门锁,闪进他家,只见封住的井头,坐着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儿。
“阿左在吗?”
“找我爸爸吗?他去大勇了。”几年不见,才比我大两岁的阿左居然有了个那么大的孩子。
兄弟们都知道,大勇就是老板的窝儿。
“菜金叨”是一家茶餐厅,也是老板的副业。熟门熟路的人知道,厨房后门一推开,别有一番洞天。
昏黄的客厅,中间摆着一整套红木沙发,围着一个龙形的茶台。茶台上永远烧着开水冒着热气,人说水要一直滚着,才会财源滚滚,江湖上的人都信这个。腾起的雾气,袅袅地蒙上一盏大红灯笼,映衬着挂在正堂中央的一块大匾“忍”。客厅没人,茶几上的茶杯还冒着热气,人应该在里屋。走近,隐约听见有人在争吵。
“阿左,兰昌街收得怎么样?” 呃?阿左居然也要管只有一家小卖铺的兰昌街,规矩变了?那么小的区域也要他亲自过问?
“老板,我昨天去问。他们这个月没卖到500块,实在没钱交,求我们宽限几日。” 我竖起耳朵,老板的声音变得很年轻啊,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宽限几日?以为我们在搞慈善事业么?你怎么搞的?一点点事都搞不定?你要是腿脚不行,我就让阿丫去收,你也不要再回来了!” 腿脚不便?我好奇得恨不得闯进去。
“老板,是是是。你说得对,我明天一定去收,一定会收到。他们再敢不交,不交......我就砸店!”
“明天叫阿丫跟你一起去。岂有此理,想要保护,却不交费,哪有这么便宜的?”
我撩开一条缝,坐在椅子上的,不是老板,看起来却很面熟,细细一看,居然是小牛!小牛是我当年养着的哈巴狗,叫他往东,他绝不敢往西,是什么风把他吹成了老板?
带着疑惑,我悄悄缩出去,隐在角落。果然,阿左很快就走出来了。
看到是我,阿左先是一怔,接着扭身进入旁边的小道想跑。蹲了几年,我身手确实不比当年,但逮住瘸了腿的阿左,并不是太难的事儿。
坐在街道拐角的咖啡厅,眼前这个鬓角花白,带着深深眼角皱纹、驼着背,走路还一拐一拐的男人,跟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男子,判若两人。我勒着阿左,两人喘着粗气僵持不下,良久无语。
阿左试图要挣脱,却被我摁住。我拽住他衣领,一把将他推到墙上:“说!是不是你这狗崽子干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儿?!”
阿左脸憋得通红,死不吭声。
硬来看来不会奏效了,我松手,阿左瘫坐椅子上。
“兄弟一场,我只想问一句,你知道就说,我不为难你。我出事那天,是不是你泄的密?”
“妈的,要是我知道你他妈的去威胁那鬼,我死都会拦住你!”阿左脸炸红,青筋突起,“老猪叫你去做事,什么时候让我知道过?那晚,我老婆要生,我一直在医院里陪产。我以我儿子的性命担保,不是我!放开我,你这狗娘养的。你还嫌害得我不够惨吗?”
“不是你,干嘛要跑?”
阿左拼命挣扎。5年前的他,或许我们俩还有得一拼。可惜,现在他根本就是个煮烂的番薯,一巴掌下去,就拍扁了。
“我还以为你要问小蓝的事。”
“小蓝什么事?” 我又一把掐住阿左脖子,直到他的脸一点一点成猪肝色,我才松手。
“问你家正信。” 阿左憋出几个字,脸上有抹嘲讽的笑。
“到底是谁害的我?”听到信的名字,我手松开了。
“咳咳,我哪知道!你进去以后,老猪也四处找人给你活动,没几个月也死了。我还被人砍了,成这鬼样。你进去后,我有啥好日子过了吗?放开我!”阿左咳了好一会儿,才应了我几句。
“老猪死了?那……小牛这小子怎么回事儿?”
“小牛是老猪的私生子,死前相认,位子交给了小牛。这几年,弟兄们都快跑完了。这个江湖,已经不是从前的江湖了。” 阿左眼中有几分叹息,又有点“看你这老狗要怎么办”的看好戏的意味。
“老猪怎么死的?”我手一松,阿左一屁股坐地上。
“说是自杀,好端端的,干嘛突然要跳楼自杀?鬼才信!”
“你还知道什么?全告诉我!”
阿左抬眼看着我,不说话,似乎在说“凭什么”?
“你最好老老实实跟我说,我今天去过你家了。”
“你这王八蛋,要是敢对我老婆孩子怎么样,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想起阿左那坐在井头的孩子,我的心莫名软了。我一松下来,阿左也松了下来。
临走前,阿左甩下一句话:“可能是因为那个土地官司吧?我可不敢乱说,你当没听到就好。”
我知道,我和阿左的恩怨已经了了,我们应该再也不会相见了。
人和人之间,就像弹簧,一头紧,另一头也只能紧着。只要一边松下来,游戏也就结束了。
3.
这几天回家路上,总感觉有人在跟着。一回头,却什么都没有。里面呆久了,人的神经会过敏,觉得随时随地都会有人来敲一大棍子。
那天我出其不意地闪进巷子,回望时确实看到一个矮小精壮的男人,脸被帽子挡着,看不清楚脸。是谁,走漏了风声吗?
我闪进巷子里的老千家。老千还在帮里,正好可以问问他。兄弟就是兄弟,几杯下去,他就全给我倒出来了。
原来,老猪在我进去不久,就把城建局长告上法庭了。虽然老猪上面有人,但你想想,局长背后还有多少这个长那个长撑着呢。动了一个,可就动了全部啊。
说说那块地,还是有些来头的。那三十亩地,有1/3是我家的。本来要把地卖给一家公司,人家价格也给到位了,这么说吧,一百万不少。我很心动,可是老猪说好肉不求卖。他说,这公司背后一定有来头,要先搞清楚幕后代表到底是谁?那几个洋鬼子一天天蹲在那里,到底研究着什么东西?在城西总看到一卡车一卡车地往外运,地都快掏空,那些卡车究竟运去哪里?老猪一贯来嗅觉都很灵敏,他一定是闻到了钱味,才死死追着那块地不放。老猪说了,如果摸清楚,就不是一百万的问题了,找到路子,大家就都发了。找到门路,以后还可以让自己人做,有钱大家赚。
我那时也是年轻二愣不懂事,谁也不放在眼里,再加上想钱想疯了,一股热血就去干了。
老幺,据说就是与境外公司代表打交道的关键人物,负责搞定在中国的一切事物。我说一切,你知道的,就是要搞定白道、黑道,及一切……在里面时,我可不少听到他的江湖传说。换了现在,知道老幺来头大,我未必有胆闭着眼硬上。但老猪这人谁也不怕,真是硬上了。硬碰硬,有两种可能:运气好,就碰上金银财宝;运气不好,就碰碎了呗。
不过,现在说什么想当年都是假的。我那时就是老猪的一条狗,叫我咬人,我也只能冲上去咬啊。
“不会是老猪把我卖的吧?”
“你脑子进水了吧?亏老猪那么赏识。”老千面露嫌弃,“ 你进去,他还人前人后地帮你张罗,不然你以为只是那五年啊?你可是持家伙伤了人的,这个可长可短。你怀疑我老千都不能怀疑他。咱做人要有良心。”
我好好想了想,确实,老猪陷害我入狱,对他没有任何好处啊。是谁?还会有谁?到底是谁?
4.
“不是阿左,也不是老猪。那到底是谁呢?” 我被这复仇名单绕进去,连喝了好几口茶,才回过神来问了个问题。
其实这一幕幕的冲突画面,全是我的想象。眼前这个安静讲述的男人,语气非常平和。比如他谈起去找阿左时,他只说了几句:“阿左出来时,我拉住他。进了一个咖啡厅,他不肯讲,两个人打了一架,他才说了。” 而正是这种平和的讲述,让人不安,我不停地请他补充细节,以让画面还原得更加完整。
刘总扭头向里挥了挥手,跑出来一个男人。
“再来点喝的。”
“是,午哥。”
男人五官长得有些粗旷,但看起来却不凶狠。
“先生,您要喝点儿什么?”他弯腰转向我,抿嘴一笑,大红鼻子下,是一口黑牙。莫非?我心一惊,忍住内心的澎湃,我拿起笔:“刘总,我们继续吗?”
“那天晚上的事,确实有点诡异。我在脑中回放了无数次,都想不出来我们的计划哪里有疏漏,怎么会引来警察,还那么不幸被当场捉住。”
刘总放下茶杯,平静地继续讲述他的故事。
我们的计划非常周详。猎物老幺,我们已经盯了一阵儿,每个周五晚,老幺必定会出现在美丽会。他的头发总是梳得铮亮,和他的皮鞋一样发光。他那身花衬衫和白裤的经典搭配总在人群中很显眼。他在美丽会,养着一个小蜜。只要他电话先到,小蜜就会喜滋滋地去洗漱,等着老幺来。
每次都是不同的人去,定不一样的包厢。有时是生日聚会,有时是给朋友接风洗尘,有时是一个失意的男人独酌。我在这行做了好多年,又这么小心,不可能被发现。
老幺平时警惕性很高,人轻易不能靠近他。但人非金刚不坏之身,总有突破口。
他们每次都会开218总统豪华套间,先上几打嘉士伯,喝开了再上轩尼诗和马爹利。我找准时机伪装成服务员去敲门,他们肯定不会那么警惕。只要能进去,接近他,我手中的家伙就成老大了。
计划是先由我伪装进去,挟持住他,接着兄弟们闯进去,控制全场。只要逼着老幺说出幕后指使人,下一步就好办了。
一切都进展得很顺利,谁知道刚拔出枪,老幺便飞扑过来抢,正纠缠着,突然闯进来十几个警察,我连跑都来不及。等兄弟们冲进来,一场恶战后,我们全都被抓起来了。就这样,那5年算我倒霉。
找不出复仇对象,我心里窝着一股火,不知该往哪儿发泄。好几次在家里来回踱步,老娘看在眼里,不敢多说话,信也好几次欲言又止。我回来,家里某种平衡似乎被打破。三个人都在小心地试探着,寻找新的平衡点。
那晚回家已经十二点多。客厅里还坐着老娘和信。看我进屋,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信走上前来。
“哥,我用家里卖地的钱,开了一家宾馆,生意还不错。你回来了正好,可以一起来做。”信虽说一起来做,但我一个小学毕业,除了写自己名字以外,并不认识几个字的人,能帮上什么忙?
“你可以帮我管人,还可以帮忙收账。你来,能帮大忙。”看到我的犹豫,正信补充道。
“对啊,你去弟弟那里帮帮他吧。他平时忙坏了。自家人,有什么也好说一些。”母亲一直都一厢情愿地希望兄弟俩相亲相爱,可天下哪有不打架的弟兄?
“我也有自己的事啊。”
“你的事,不就是弟弟的事么?一家人,有什么好分彼此的?当年,信还帮你签了合同卖了地呢,不然哪有现在这么舒服的日子过。”
这小子,竟然敢未经我同意就把地卖了!妈的,这小子知道老子为了那块地坐了五年牢吗?不跟我讲就把地卖了,还瞒了我那么多年,还把我这当哥的放眼里吗!
我飞冲过去,揪住他的衣领,一拳下去,信的鼻子开始汩汩冒血:“看你干的好事!你这畜生!瞧我怎么饶了你!”
“哥,莫冲动,有话好好说。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事?你还敢问?你这不要脸的畜生!”我一拳接一拳,像夏天的大暴雨,砸在信脸上。凭什么他就坐办公室,当他的总经理,老子却蹲牢里,过着生不如死的生活,出来还要改名换姓,从头来过?
“哥,对不起……别打了。听我说,小蓝和我不是故意的……”
“什么?小蓝?连我的女人都敢动!!” 想起阿左嘲讽的神色,我全身的血管开始爆炸。“妈的,叫你卖我的地!叫你上我的女人!”光靠拳头已经无法解气,我开始用腿踢。几腿下去,信就已经倒地。
“我的天啊。”老娘好几次跑近,想要拉开,但又被拳脚震开。老娘想要护住信的打算,让我更是怒火中烧,拳脚落得更密集了。这些年痛和委屈,原本要还给仇人,没想到此刻全都爆发了出来。
“啊!”老娘的脸不知轻重地挡在信跟前,狠狠吃了一记。老娘那么瘦弱的一个,一拳就被打倒在地。松开信,我冲过去,只见老娘嘴角渗出血丝来。
“午啊,都怪我老糊涂啊。这几年发生太多事,信好几次都说要找机会好好跟你讲讲,都被我拦住了。想着你刚回来,等休息几天,我们再找机会跟你说。信他也不让小蓝走,但他拦不住小蓝啊。人家娘家人来了十几个人,要把她接回去,咱拦得住吗?她说送走孩子的时候,我们都使劲儿劝了的。但孩子在她手上,娘不中用,没拦住她啊。”
“孩子?妈,你说的是我的孩子吗?你这混蛋!” 放下娘,我又折返冲向信,“看我不打死你这狗日的。卖我地,上我女人,孩子也不帮我看着,叫我不打死你这畜生!”
我眼珠子快要爆出来,操起一凳子就甩过去,只听到砰的一声,信倒地。
老娘跌跌撞撞,挣扎着过来,我正要继续挥拳,一巴掌狠狠地落在我脸上,打得我发懵。
“你这不肖子。都是我惯坏了你,你在外面作天作地就算了,管不着你,回家了,还要欺负你兄弟。我的命,怎么那么苦啊!” 娘哭得撕心裂肺。
“嘭”的一声,只见信直直倒地,腰间鲜血流了一地,人已一动不动。
“信,你醒醒啊!苍天啊!”老娘哀嚎,紧接着也昏了过去。
我老娘就这么没了,她是活活被气死的。以为我把信打死,她惊吓过度,心脏病突发,说走就走了。临死前,只说了一句:“找回孩子,那是刘家之后。好好葬了信。不然,老娘死不瞑目啊。”
老娘这一辈子在老刘家,就没过上几天好日子,老公混蛋,儿子比老公还混。临死,还惦念着刘家的后,真是讽刺之极。
信没死,在医院抢救了三天三夜。老娘走后,这就是我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被打得鼻青脸肿,身上、胳膊上、腿上满是绷带。我已经有点忘了,自己是有多恨,才会下手那么重。我把这些年来的愤恨,全发在了他身上。这一点随我爹,他打起人来的狠劲儿,全都传到了我身上。
从小到大,小我三岁的信一直是我的跟屁虫。不管怎么打他骂他,还是要跟。有时看他那没出息的样儿,我打得更狠,但他从没说过一个不字。他越这样,我越不爽。娘总是会护着他,当着娘的面,我会忍着点儿,娘一走,我会打得更狠。但任怎么打,他还是我的弟弟。
我自己不读书,但会逼他去读。虽然他读的什么,我一概不知,好歹,家里也算是有大学生了。家里多个读书人,不是坏事。
我突然意识到,除了娘,再也没有别人会这样对我好了。现在只剩下他。如果他也要走,这世上就我一个人了,这是命么?
我从不知道信对我那么重要。在医院里,我发了疯似的勒住医生的脖子,要他保证一定要救活他。医生说会尽力,我一把就砸了那几张桌子和凳子,差点被保安扭送公安局。
以前我不信任何鬼神,只信自己的拳头。但现在,为了信我什么都信,去拜了神,还去教堂找了神父祷告,回到家里也烧了香。我许了愿:“神仙老爷、上帝啊,只要信能回来,我做什么都乐意。我发誓,只要他活着,不会再打他,会照顾他一辈子。”
也许是祈求有了作用,信终于醒了。醒来后,看到坐在床边的我,他第一句话是:“哥,我不恨你。我该打。” 我握住信的手,生平第一次,好好地听他说话。我怕再不听,以后可能再也没有机会了。
信声音很小,断断续续,说得很吃力。
“你知道吗?从小到大,你就是我的英雄。你去哪儿,我就跟到哪儿。直到你进去,我才发现,原来自己也应该要长大。你不在的时候,娘还是会念着你,但有事儿也会开始问我意见了,小蓝也依赖我。相信我,我是她俩的主心骨。这让我觉得自己也是个男人。这感觉很好。那天是看到有混蛋要欺负她,我就去跟人打架,把她带回了家。小蓝很伤心,哭得很厉害。那天晚上我们喝了酒,就干了糊涂事,但就那一次而已。之后不久,小蓝就被娘家人接回去了。哥,我对不起你,你能原谅我吗?”
我低头不说话。信想伸手擦去我的泪水,却怎么也抬不起手臂。
“以后,我们不要再打架了,好吗?”
“嗯。”我握着信的手,那手很冰凉。男人间的煽情真他妈恶心,我只能紧紧地握着他的手。我从未那么害怕,怕手一松,从此就再也握不到了。
“可一家只容一虎。你回来,这家老大的位置就又交回给你了。我让你失望了,你打我,是应该的,我不怪你。哥,你回来就好,你回来,家又有了样子。”说着,正信哭了。他哭得压抑,绷带下的身体抖得厉害。
生平第一次,我主动抱了信。从小到大,我把从老爹那里收到的拳脚,全都砸到信身上。这世上,还有谁会这么无怨无悔地相信我呢?除了老娘,也只有信了。现在娘走了,以后,我就只有信了。
信身上得伤恢复得挺快,但大脑伤到了神经,他的行为不稳定,有时好好儿的,下一秒突然就像个孩子一般傻笑。医生说,他得脑部严重受伤,退化失智了。退化时,智商只有六岁孩子一般大。以目前的医疗条件,这脑部损伤,暂时还无法弥补。最糟糕的是,他因伤势过重,下半身瘫痪,以后再也睡不了女人了。看着瘫在床的弟弟,我从未那么恨过自己。一切都是报应,老天对我最大的惩罚,就是一步一步夺走我爱的,和爱我的。上辈子,我究竟是造了什么孽?
雇了个保姆照顾弟弟的起居,我要开始找我的孩子了。可是,人海茫茫,我要去哪里找回孩子?小蓝居然没有骗我,她怀了我的孩子,我还赶走她。我真是个人渣,她一定恨死我了吧?
孩子对我而言,曾是累赘,令人厌弃,像小时候的信。他一哭,我就不耐烦,只能一拳头下去止住哭声。可是,我想看看我的孩子。这世间,还有一个人,跟我有着某种联系,流着一样的血,这感觉让我心头暖暖的,很神奇。
5.
找到小蓝还是花了一些功夫的,但终究还是找到了。我进去后不久,她在家里住了一阵儿就消失了。她妈妈执意要她打掉孩子,一个未婚女子,还带着孩子,生活一定非常艰难。但她还硬是生了下来,摸黑偷偷把孩子放在福利院门口。
“你会后悔的!” 出事那天,出发去美丽会前,小蓝突然跑来说孩子的事,我心烦意乱,说了些什么混账话已经不记得了,但一直记得她被赶走时泪涟涟的样子。我当时并不相信她的泪水,直到了解了孩子的事儿后,每次回想起来总是心如刀割。那泪水里,应该有着后悔、愤恨和伤心欲绝吧?同一件事,在不同的时间去看,心情竟会会如此不同。是不是人年纪大了,就容易动感情啊?情绪真他妈不可靠。
藏在学校大门对面的饭馆儿,我认出了小蓝。现在的小蓝,跟一个卡车司机生了一男一女。她身材已经走样,但还是看得出当年清丽的样子。只见两个孩子一蹦一跳地冲进她怀里,她弯下腰,搂住他们,笑容安详,就和所有幸福的母亲一样。唉,这么好的女人,当时怎么会看上我这坏蛋?她一定是当时太小不懂事,才会上了我的当。
当看到我时,她一惊,转身要跑。我苦苦哀求,她才停下了脚步,答应先把孩子放回家再见我。
“你是毒药,离我越远越好。” 在她家附近的咖啡厅里,她面带恐惧。
“我只想找回我的孩子。”
“原来你还想要孩子啊?我以为你谁都不需要呢。孩子跟着你,还不如死了的好。”
“刘家需要她。求你了。没有孩子,刘家无后了。”我居然带了一丝哭腔。她应该没见过我这么可怜兮兮的样子。女人毕竟是容易心软的动物。口气很硬,但听得出她已经开始松口了。
“刘家无后,关我屁事?刘家对我很好吗?你对我很好吗?”
情急之下,我只好扑通跪在她面前。小蓝被吓得连连后退。那个跪着的男人,是我吗?有时回想,我觉得很难相信。但当时,我真的被逼急了。
“你这是要干嘛?”
“求你了,告诉我。欠你的,我下辈子为你做牛做马还都可以。”
“你……好吧。我可以告诉你,但有一个条件: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你,从此以后,不要再来打扰我和家人的生活。你我老死不要再往来。”
“好。我答应你。我以前是个混蛋,万死不辞。但现在我改过了,给我个机会赎罪吧。孩子是无辜的,求你告诉我。我发誓以后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在小蓝面前,我从未有过那么低的姿态。对有些女人,硬碰硬是攻不破的,她们只吃软的。
“三百公里外的省城,珍惜福利院。你去问问看,那个孩子,如果还活着,额头上有一小块红色的胎记。”说着,小蓝起身离去。
我大概已经猜得到小蓝在我进去后的苦日子。树倒猢狲散,那些我招惹过的人肯定没少给小蓝找麻烦。她一个弱女子,又如何能对付那些禽兽。她躲瘟疫一样躲着我,也算是自保了。
我从不知道做父亲是这种感觉,看着一个跟你很像的小人儿,在那儿玩耍。他似乎属于你,但又不完全属于你。看到他的那一刻,我泪如雨下。只要他开心,我愿意付出全世界。
捐了一笔钱,我去了福利院,看到了小新。他眼睛大大的,眨着长长的睫毛,看起来有几分茫然。他看人的时候无神,好像周围的一切都跟他无关。他那块红色的胎记,长得有些大了。等他大一点,如果不怕痛,就帮他用激光除掉。如果他想留着,那也没事。我的孩子,怎么看都好看。
福利院的孩子,大多数看到生人会害羞。小新一个人在角落里,没有过来。那个小小的身影,站在角落,令人心酸。这孩子,跟他爹当年真像啊。
小新跟我并不亲。我很努力地要接近他,但他却不肯正眼看我。我想要拉他的手,他却跑开了。电影中那些未曾谋面的父子会有的熟悉感,我们完全没有。
办领养手续原本很复杂,民政局也未必同意让我这样一个有前科且不稳定的人去领养孤儿。但一旦钱到位了,找到对的人,很多事情都搞得定。
小新回家那晚,我一直都睡不安稳,信也睡得不踏实。我看看沉睡的信,又走到小新的床前,看看这睡得昏昏沉沉的小人儿,这两个人,就是我这世界上最亲的人了,他们都是我的孩子。想来想去,我累得睡着了。多日来的折腾,紧绷的弦松了下来,我终于睡了个好觉,很多年没有这么好好睡过觉了。今夜,我不关心全世界,不关心银行账户,我只在乎这两个最爱的人。一夜之间,我有了当爹当妈的感觉。为了这两个人,我愿意改变一切。胡思乱想中,我沉沉睡去。小新醒来一定会哭,哭了就会吵醒我。
不知过了多久醒来,一看,孩子没有在床上。我急急跑出房间,只听到咯咯咯的笑声从信的房间传出来。小新不知道什么时候进了信的房间,两个人扳着手腕,玩儿得正开心呢。这种感觉已经离我太过久远,像回到童年,妈妈带着我们去看电影的感觉一样,久违的温暖。
这孩子,有了信就乖了,没有喊过要走。家也越来越有了样子。小新管我叫老爸,叫信二爸。
我从不知道,一个小毛头居然有这么大的能量。为了帮助小新学习,我请了家教,每周先教会我,然后我再亲自去教小新。那些没有读完的书,始终都要补上。我现在有空了就读读小说,小说可以带我穿行于不同的世界。
小新这孩子,比他爹聪明,以后准要考上大学的。我已经想着,以后要让小新学什么,到哪所大学,毕业以后要干什么了。干什么都好,只要别走他爹这条路就行,健康、快乐、平安就好。
“说到这儿,素材足够了吧?”刘总收回远望的眼神,看着我。
“呃,可能还有一个问题,你最后知道到底是谁告的密了吗?你后来复仇了吗?”
“谁告的密,重要吗?我娘死的时候,一切的恨都消散了。奇怪,死亡居然可以消解仇恨。有了小新,我更加小心自己这条命。过去的事,就算了,让它随风去吧。”
我放下笔,突然想起多年前同行在饭桌上谈起的一个大案子,正是关于这轰动一时的土地争议。听朋友说,后来是政府及时地阻止了海内外勾结低价出售稀土的勾当。公安机关针对这件事儿,已经放了很长的线。老幺被威胁的那一夜,差一点就暴露了公安的特别行动。如果老幺死了,这条线就会断了。那晚以打击“黄赌毒”为由的行动,差点打草惊蛇,之后老幺一伙按兵不动了很久,才又出来活动。
据说,当年的这个报道,光前期调研就做了近大半年,报社可是花了大血本的,调查做得很深入。他们采访了很多人,但遗憾最终报道并没有被刊登出来,听说是涉及到的人太多,遇到了不小的阻力。那段时间,一些相关人士,莫名消失了,警方查不出原因,也没有人关心。
哪里有钱,哪里就有血;哪里有血,哪里就有故事,这就是那几年岛上江湖的真理。什么是黑,什么是白,在一个疯狂的世界,一时半会儿可看不清楚。
有时,我们误以为没人知道我们做了什么事,其实背后总有人在默默地注视着每个人的一举一动。给个盒子,你就好好呆着,偶尔调皮可以,但要想挖地基、撬墙角,总会有被石头砸着脚的时候。
“你现在生意做得那么大,肯定也付出了不少心血吧?”
“经商,要是努力就行,那就太简单了。有时,人脉比什么都重要,王大作家,你说呢?现在公安局局长是我的好朋友,没事我们会一起喝茶。市里有什么经济发展方面的事儿,也喜欢找我去商议。搞开发,遇到哪块儿地征不下来,他们有时也会请我出面。做生意,关键在于人和。能把各行各业的人才都找来帮忙,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事情才会做得顺风顺水啊。当然,运气也很重要。能活下去,活好了,大部分还是要靠老祖宗保佑的。”刘总哈哈大笑,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一下竟不知该如何应答。
“老大,有件事儿……” 正说着,有个人快步走过来,用手挡住嘴,对着刘总耳语。我赫然看见,那只手的中指和无名指少了半截,红红的,看起来有些狰狞。我倒吸一口凉气,感到脊背发凉。
“王大作家,不好意思,城北那边有块地,可能需要我紧急处理一下。您看,这边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吗?”
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已经很详尽了,过两周就可以出初稿,到时再请您过目。”
“对了,题目,你想好了吗?”
“我想过,叫《浴火重生》怎么样?还是《复仇名单》?”
“这本书,要正能量、鼓舞人心,主要是让孩子知道过去大人发生的事。哪来什么复仇?”刘总面色稍显不悦,“《浴火重生》这个名字,可以考虑,但听起来太沉重了,不够轻松。你先多想几个,我们下次再商量。阿猛,送王大作家,务必把他安全送到家。”
我急急收起铺了一桌的草稿,塞进包里,一脚轻一脚重地跟着男人走出别墅。坐进车里,看到方向盘上那两根断指,我双唇发麻,嘴里咸咸的,有点想吐。
“请问作家是住在解放路,东方广场旁边吗?”男人扭过头,微笑着问道。
我不敢问“你怎么知道?”,只轻轻应了声,“是的。”
十几分钟的路,却感觉有一世纪那么长,我止不住发抖的双腿,后背都湿透了。这部传记,看来我得好好写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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