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

金哲关上了房门，房间里的女孩熟睡着，披头散发乱七八糟。金哲回到了客厅，打开电视看着比赛的下半场。脑子里久久不能平静。

“金哲，你能不能出来陪陪我。我好难受。”

这是今晚八点半，金哲刚刚洗完澡收到的第一条语音。是女孩发来的，语音那头很吵闹，女孩的声音断断续续，看来是喝醉了。

金哲打电话问地址，去了最熟悉的那间酒吧。舞台上抱着吉他的歌手唱着周杰伦的《晴天》。舞台下的人喝酒聊天摇骰子，没有几个人听他唱歌，歌手很尴尬，但为了生活还是不得不继续这没人听的演唱。

金哲找到了坐在角落里的女孩，方桌上已经摆了无数的酒瓶，有啤有洋。女孩抱着一瓶洋酒，坐在角落里摇摇晃晃。

“曲益出轨了。我出差回家刚好抓到他们两个躺床上，真他妈幸运。”女孩灌了一口酒，含含糊糊地说。

金哲点点头，抢过了她手里的酒，把剩下的那点喝完，“不准喝了。喝醉了怎么回去？”

女孩抬起眼睛看着金哲，头顶上的灯把两人的身子染成红色，“我还回家干嘛？看着他们两个缠绵？”

金哲才想起来，这儿不是老家。女孩现在在这座城市唯一的家就是和男朋友租的房子。

大学毕业后，金哲和女孩都选择留在了城市，两人都对这座城市有着美好的幻想，都幻想着未来有一天，自己能够在这座陌生的地方站稳脚跟，变成自己最想变成的人。

金哲毕业去了汽车4S店干起了销售，女孩去了一家工作室当实习生。两个人的工作毫无交集，却在生活中互相拜访。这是座让两人都喘不过气的城市，他们能做的就是在前进的途中拽住彼此的手，确保自己有最后的支撑。

一年前，金哲交了一个女朋友，女生是在一次演唱会上认识的，歌手在台上唱歌，孤独的女生拉起了孤独的金哲，两个孤独的灵魂跟随着歌的节奏摇摆跳跃，温暖着这个黑夜所有的寒冷。

金哲加了女生的微信，两人从互报姓名聊到了世界杯，又从世界杯聊到了这次的演唱会。金哲发现这个拉过自己的女孩和自己是无比的契合，仿佛这个女孩体内的灵魂就是平行世界里的那个自己。

如果世界上真的有缘分，或许在金哲抢票的那一瞬间就已经注定他会遇到这个牵自己手的女生。

半年后，女生提出了分手。原因是一句简单的我们太像了，以至于我们不适合。

金哲弄不明白这个理由，觉得女生在敷衍自己。那天金哲靠着最后的理智请了假，一个人走在城市的每一条自己没有走过的街。金哲第一次感觉这个自己待了三年的城市如此陌生，每一张木讷的脸，每一条没有印象的街，都像是在排挤自己。突然下了一场罕见的雨，路人纷纷逃窜到屋檐下。金哲像具行尸走肉，停在原地弯腰驼背。

裤兜里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接起电话是女孩的声音，“金哲你在家吗？我没带伞，你待会儿下班能来接我不？”

“我分手了。”金哲突然说。

电话那头的女孩突然安静下来，只听得见电话里外沙沙沙的雨声。

“你在哪儿？”女孩突然问。

“我也不知道。”

“给我发个定位。”

高跟鞋踩得地面噔噔噔作响，女孩很快到了金哲身边，两人都被雨淋得湿透。女孩拖着金哲回了家，逼着金哲洗澡，自己裹着毛巾瑟瑟发抖。

洗完澡后金哲出来，发现自己客厅莫名多了数不清的啤酒罐，女孩已经打开了一罐，仰脖喝了一大口。

“老娘今晚就陪你喝了。有什么不开心的难过的都在今晚发泄出来。第二天好好去上班！”

女孩豪迈的样子就像大排档喝酒撸串的拖鞋大叔。金哲学着女孩的样子，打开了啤酒，任凭酒精刺激自己的大脑。

“分手没什么大不了的，我陪你！”

不知道为什么，女孩在自己身边，自己就会觉得很安心。或许是女孩身上流着故乡的血，在这个庞大的城市里，有一个和你流着同样来源的血的人在身边，不管干什么都会让人安心一些吧。

茶几上的所有啤酒都被喝完了，两个人晕晕乎乎的看着对方，女孩突然噗通一下栽倒在沙发上睡去，金哲身子往后一仰，躺在了冰冷的地砖上。

第二天金哲醒来的时候，女孩已经走了。沙发上贴着一张字条：“我还要上班。早饭我已经做好了，在厨房里。还有什么难受的给我打电话，我下班来陪你。”

女孩给自己煎了个鸡蛋，还热了一杯牛奶。金哲乖乖的吃了无味的早餐，简单整理了一下仪容就去上班。

下班后金哲发现4S店门口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女孩在店门口张望，看到金哲后赶紧挥了挥手“回去吧。我买了菜。给你做饭。”女孩提起塑料袋给金哲展示。

“你给我做饭干嘛？我自己会炒菜。”金哲的语气有点冲。

女孩认真地看着金哲，“我怕你到时候回家不吃饭弄垮了自己的身体。我要看着你吃。”

那段时间女孩几乎把金哲的家当成了自己家，每天下午下班都会来接金哲回家，回家后系上围裙给金哲炒菜做饭看着金哲把碗里的饭吃完了才放心去洗碗，忙了一晚上快十点了，坐最后一班地铁回家。每天如此循环，金哲感觉自己多了个妈。

也多亏了女孩，金哲很快走出了失恋的阴影，也几乎是同样的时间，女孩找到了男朋友，就是女孩口中说的那个曲益。

回过神来，已经是凌晨三点，最后的颁奖也结束了，体育频道变成了无数的广告。金哲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啤酒，喝了一口后突然没有了兴致，躺在了沙发上，眼皮突然开始沉重，眼前迅速漆黑，电视的声音越飘越远，最后消失不见。

睁开眼睛时，已经是艳阳高照，金哲看了眼手机，上午九点。今天休息所以闹钟没有响。金哲坐起身，脑子还有些痛，全身也因为沙发的柔软而酸痛。

金哲一边活动身体一边看着睡着女孩的房间，房间门还是紧闭着，看来女孩还没醒。

金哲走到厨房，给自己热了杯牛奶，也拿出了另一个杯子给女孩热了一杯。

金哲打开了门，发现女孩坐在床上，似乎已经醒了很久。

金哲把杯子递了上去，女孩只是抿了一小口后就再也不喝。房间里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我帮你去把你的衣服收拾一下吧。这段时间你先住我这儿。等你找到房子再说搬的事。我不慌。”金哲说。

女孩抱住了坐在床边的金哲，金哲闻到了女孩身上残存的酒气，跟以前自己失恋时一样脆弱，也一样可怜。

“我好难受。”女孩说，“脑袋好痛。”

金哲轻轻摸着女孩的头，“你本来酒量就不行还喝那么多。下次别这样了。为了一个渣男不值得。”

金哲没有推开女孩，只是继续摸着女孩的头，“没关系这段时间我陪着你。以前是你陪我，现在该我了。”

“谢谢。”女孩的声音有点抽泣，松开了拥抱，金哲看到的是一张憔悴到极致的脸，女孩像一夜之间老了十岁，眼睛上的眼影都因为眼泪的侵蚀而模糊纷乱。金哲抽出卫生纸轻轻给女孩擦拭。

“再休息会儿吧。我待会儿就去把你的东西收拾好。没关系都会过去的。”

金哲出了房间，没有关上房门。

金哲突然回想起第一次见到女孩的时候，是初一的第一节自习。金哲看着热闹的教室无所适从，身边的同桌捧着本杂志头也不抬。金哲偏过身看女孩看的内容闻到了女孩头发上的洗发露清香。

那是金哲第一次知道，女孩子是有体香的。

后来金哲和女孩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每节语文课，老师在上面翻译文言文，金哲和女孩在讨论某部小说的剧情。偶尔金哲困得睡过去，女孩也会帮助金哲观察老师的行踪。时间就这样被他们荒废着，每一天的虚度光阴，换来的都是两个人心的靠近。

高中两人没有在同一所学校，每次的联系也都是周末的电话联系。电话那头的女孩吐槽学校食堂的饭菜难吃，金哲笑着默默倾听，每一通电话都像是牵着两人的红线，红线下有条深不见底的河流，两人只能隔河相望。

金哲又想起女孩第一次来自己家，自己给女孩擦眼泪的样子。那是女孩刚刚上班没多久，迟钝的女孩忘记了交这周的报告，工作室暴躁的编辑把女孩骂得狗血淋头。加班加到十点的女孩关掉了工作室的最后一盏灯，脱掉了高跟鞋赤脚走在街上。那时候是十一月，脚底传来钻心的寒冷。

女孩拿出手机，翻看联系人，划过了自己的父母，也划过了工作室的同事，最后只剩下金哲的名字。

拨通了金哲的电话，金哲被电话声吵醒。女孩突然泪腺开闸一样的哭出了声。哭声赶跑了金哲的瞌睡。金哲迅速裹上两件衣服，满世界的寻找女孩。最后在一条忘记了名字的街找到了女孩，脚已经被冻得通红，就像卖不出火柴的小女孩一样无人问津。

金哲把女孩拉回了家，女孩的哭声蔓延了整个客厅。金哲从抽纸盒里扯出抽纸给女孩擦眼泪，擦掉了女孩画好的眼影，女孩的眼睛突然变得丑陋起来。金哲不了解化妆品，只能小心翼翼地不让擦了眼影的那面纸沾到女孩的眼睛。

后来女孩有了这个叫曲益的男朋友，金哲第一时间送上了祝福，并且告诉女孩以后的联系不要像以前那么密切了，这样男孩子会吃醋的。女孩笑着点头说OK，两人的联系也慢慢少了许多，但还是会偶尔在一起聊天吐槽。金哲也认识曲益，是一个高高瘦瘦看起来很简单的男生。金哲无法想象曲益会做出这种事。可是既然都做出了，那也就无法挽回了。泼出去的水，哪怕收回来了也会变得脏兮兮的，因为沾满了地上行人赶路扬起的灰尘。

金哲简单收拾了一下出门，临走时往门口望了望，女孩又睡了过去。金哲顺着导航到了女孩和曲益的家。敲开了位于十二楼的那扇门，打开门的是那个清瘦的男孩。

“我来帮她拿行李，拿了就走。”金哲面无表情，侧身绕过男孩走了进去。

金哲在衣柜前回忆着女孩穿过的每一件衣服，把它们小心翼翼地装进那个粉红色行李箱。金哲打开一个柜子，里面是许多的女式内衣，金哲把它们装进自己带的塑料袋打包收好放在行李箱最下面。

“麻烦帮我转告她，我对不起她。”门口传出曲益独有的低沉嗓音。金哲抬头，曲益的眼睛布满血丝。金哲低下头没有回答，自顾自的收拾东西。

金哲走进卫生间整理女生的护肤品，曲益跟在后面，“我知道我这次犯了大错。我希望有一个给我改过的机会。我很爱她，那只是我一时犯浑。”

金哲继续收拾，曲益继续在后面说一些忏悔道歉的话，金哲依旧没有理会曲益。只是塑料袋不够的时候问曲益有没有干净的袋子。

金哲提着行李箱，还有那一大堆装在包里的瓶瓶罐罐，绕开了曲益，径直走到门口，自己提着行李箱的手突然被抓住，曲益抓住了自己。

“能不能再给我个理会。求求你帮我转告她。”曲益哀求着说。

金哲看了曲益一眼，“你他妈可拉倒吧。”说完使劲挣脱开曲益的手，用了这辈子都没用过的力关上了门。

巨大的碰撞声回荡在楼梯间，金哲按下下行按钮，头也没回。

“谢谢。”女孩蜷缩着坐在床上，说。

金哲摇摇头，“没关系。晚上想吃什么？要不点外卖？”

女孩摇摇头。金哲一脸严肃，“不能不吃东西。就点外卖。今天不喝酒了。”

金哲点了女孩最喜欢的炒面，逼着女孩把小份的炒面全部吃完。又逼着女孩去洗澡，哗啦啦的水冲洗着女孩的肌肤，却填不了女孩心里的伤疤。

金哲听见了流水声外的哭声，却无可奈何。

这一个月，金哲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女孩，女孩也慢慢缓了过来。

“金哲，问你个事。”

女孩看着窗外的天空，今天的月亮比以往都要圆许多，顺带着的光也要亮许多。房间里的茶几上摆放着罐装可乐，电视里播放着直播的比赛。女孩盘腿坐在沙发上，看着正在认真看比赛的金哲。

“你是不是喜欢我啊？”女孩突然问。

金哲愣了一下，“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因为你对我太好了。从和你认识开始你就一直让着我关心我，这二十多年来，除了我爸我妈，你就是最关心我的那个人。”女孩说，“下雨你来接我，我不开心你来安慰我，不管我发生了什么事你都义无反顾地跟我站在同一阵营。”

“所以你是觉得我想和你在一起？然后结婚生子？”金哲问。

“我不确定。”

“如果我说是的呢？”

女孩犹豫了片刻，“你真的是个挺好的人。”

金哲突然笑了起来，伸手把女孩刚洗的头发摸乱，“你想太多了。”

“我以前喜欢过你。在高中的时候。那个时候我和你每个周末通电话，互相倾诉互相鼓励。我那个时候就一门心思想和你考同一所学校然后表白。我无法想象你以后依偎在别人的怀里。如果有个人可以在你父母不在身边的时候陪伴你，我希望是我。”

“我以为我会喜欢你很久，但这种感觉在大学后就慢慢消失了。我慢慢摆正了自己。我发现我们不适合在一起。我们更适合做无话不说的朋友。因为我很珍惜有你这样的朋友。我无法想象有一天我们分手后变成陌生人，在这个庞大的城市里流浪找不到扶持。我这样也的确是代替你父母陪在了你身边，并且还是一种更稳固的关系，也是让我很喜欢的关系。”

“我很喜欢你，是属于朋友的那种喜欢。没有任何杂念，也没有任何坏心思。”

女孩突然沉默了，分不清这是表白还是解释。

“我们永远是最好的朋友。你记住这话就行了。”金哲再次摸摸女孩的头。

“我们永远是最好的朋友。”女孩在心里默念着这句话，看着眼前金哲的侧脸，悬着的心突然放下了。

窗外的月亮被乌云遮住，路灯下卖着烧烤的摊位冒出阵阵烟雾。偶尔一辆车驶过，淹没了座位上大叫大闹的声音。

世界在这一刻变得十分安静，却又总是那么吵闹。原本让人喘不过气的城市，也渐渐放慢了脚步等待住客，人们手拉着手，朝着未来的某一刻奔去。

只要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就好了，因为这样的我们更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