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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鹏发誓,这是他最后一次被同一种悲伤折断。
他独自立在长而浑浊的沙江岸边。微风从西南的海湾吹来,越过山脉,穿过针叶林,趟过沙江,吹进城市。男人掏出钢管五厂的打火机,用手护着,点燃一支烟,迎着风,昂起头。“该是秋了。”孙鹏想着。秋风啥样?闭上眼,先应是嗅到南岸煤场的火药味,夹杂着汗臭,和一股大锅饭里酱的咸——那是在正午时的场景。而像现在傍晚,夕阳刚好落山,炊烟正在升起,一群大雁掠过湖泊,蛐蛐儿栖息于一颗芦苇,孙鹏应嗅到的是馕面疙瘩的香味,耳畔当有成群标着运输部标志的车驶过,发出尖锐的鸣叫,伴随着车上人的嬉笑转瞬消失。
烟烧断了,烫到他的嘴,他睁眼,什么也没有。
面前是横七竖八的碎钢筋和石灰,土地灰暗,江水沉默,没有芦苇,没有蛐蛐儿。河的那边倒是还有煤场,黑洞洞地杵在山腰上组成山的一双眼,向他投来老实巴交的目光。废了。天边涂着炭黑色的云,遮住霞光,像个挂在远处的火炉,燃烧着除了遥远一无所有的远方。
男人低下头,拿出烟,点燃,不说话,像是默哀。
风紧起来,孙鹏身后传来一嗓子:“扯呼——”他又站了一小会儿,抽完第二根烟,转过身去,跨上大车。他挪挪屁股,坐正,用手摸一把脸皮上的油,点火。轰隆几声,孙鹏打开车灯,拉下手刹,伸直腿往后一躺,直勾勾瞪着破车篷顶,不说话。
“风——紧——”“扯——呼——”
他往窗外一看,月亮是爬到一半了。“”再不走没酒了。“于是孙鹏又挪挪屁股,坐正。脚刚要踩油门,又瞟一眼窗外,一愣。“什么也没有。”他扭过头来,一脚油门到底。
先是过桥,一座吊桥,上面挂着彩灯。孙鹏打一盘子,往东,路过化工厂,烧结厂,炼铁厂,炼钢厂,粗轧厂。风还是很大,孙鹏不想在喝到酒前吃冷。他踩下刹车,看向厂区:漆黑投影在烟囱下的车间,机子咔哧哧地在转,炉子轰隆隆地在烧,猩红的钢板一条条被撵出来,又冷却,发出滋滋的水汽声。孙鹏感到心底突然被什么点亮一般,从副驾座位下翻出一包七匹狼,一骨碌梭下车,小跑着进了厂房。拿一根烟给门口李二,“吴七今晚还值夜班?”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两千年往后,咱们厂哪还有夜班?”李二接过烟,“来个火。”两人靠在门框边,都各自抽了一会儿。
“那去喝一杯?等吴七把徒弟带完。”
“可以,要盘儿砣砣鸡。”
孙鹏撇嘴笑了,“你出钱?”
“可以,我出。拿到起遣返费,还是有钱”李二做出一副袍哥的样子大笑,脸上的纹路挤在一团。
孙鹏可能是楞了,没有在接话下去,别过头去,半响,“莫那么说,你是有编制嘞,这个是退休。”
这次轮到李二不说话别过头去了。“是,退休嘛,六十多岁咯,建设完成咯,矿都出来完咯,光荣退休咯!”
孙鹏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北边那个厂子被炸了”,他顿了顿,像是在等李二打断他,“就那个建材的那个厂子,就剩了一小截墙。”
“墙上面还写起口号的,就是当时吴七当班长那会儿写的。”
“你还记得到起不,老李。”
老李又笑了,只是这次不像袍哥,是很尴尬的笑,“记得到,工人不需要死亡。”
门那边突然传来一声叫喊:“啥子工人不需要死亡?”吴七边喊边走到两人中间,“整一顿?”
三人上了孙鹏的大车,厂房是安静的。
雨就这么飘起来了,从北岸飘到南岸,从江头飘到江尾,小星黯淡,月光诱人,从第一颗火种绽放于大地时开始俯仰人间。道路两边是工整的废楼,衣衫褴褛,斑驳空旷。倒闭的店铺,紧锁的卷帘门,破了一个角的招牌,就这样静静地倒在了尘埃里。
孙鹏看向这些他认得出名字的单元楼。夜的气味浸湿了孙鹏的鼻息,后排两人的调侃声在他的脑海里一点一点弱了下去。“运输部的家属区。”孙鹏回忆着,“厂里面给分配的第一套房子,当时站在楼顶往下看。全是泥巴山。十多个车间的人从草席棚子里搬出来,拖家带口,抱着床板被子就住进来了。”他回过头:“老吴,看这栋。”
“啊,螺丝口嘛”
“你住的我家对门,旁边那一户是哪个来到起?”
“诶.....那个......粗轧板厂的吴红,就是那个有点胖的那个。他爱人是以前供销社的嘛”
“记性好嘛!”他突然笑起来,想起那个倒夜班的男人。两家人第一次见面,对方就拿出了每月几块的高温补贴从超市买了一块香皂塞给孙鹏他老婆。
“你咋个问这个嘛,他现在咋个样?”
李二立马接下茬来,”他早就走了的嘛,两千年初那会儿,厂区都搬了,现在应该去贵州那边了哦。”
三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大风刮着小雨,打在车上,啪嗒啪嗒。车就这样过了螺丝口。
率先打破沉默的是吴飞,“看那个位置。你左手边。第一高炉!”
“这会儿还在烧啊?”孙鹏有些惊讶。
“不不不,咋个是第一高炉嘛,第一高炉我还认不到?我亲手砌的。这个是第三高炉咯,第一高炉早都不烧咯。听他们说的,专门用来烧铁轨钢。”李二有点显摆的样子,却突然压低了声音嘟囔着:“炉子也不像是第一高炉那样砌的。”
所以第一高炉是怎么造的?三人心里面都明白,是用命换来的。当“先生产后生活”的口号响彻这片西南的土地之时,千千万万的农民和外乡人来到了这个不毛之地,不分昼夜地耕耘在钢铁煤炭的洪荒中,用着最原始的方法修筑起一栋栋楼房和工厂。那是一个没有加班的时代,因为所有人都随叫随到。李二的老婆在给孩子喂奶的一个晚上自愿放下怀中的小李二,去参加夹皮沟的大爆破;孙鹏连续一个月吃住在一辆马力不足的大翻斗车上,往返于南郊煤矿和第一高炉厂;吴飞把发水痘的女儿独自扔在医院,去紧急处理了因没有加油墨而差点起火的球磨机。那也是一个没有死亡的时代,事业编以外的包工队前仆后继地倒在高炉的壁垒下,失去生命的外乡人被工友记住名字,他们把装骨灰的铁皮盒子整整齐齐地埋在沙江两岸,然后回到炉火和石灰中去。那个时代并不好,人们需要累死累活才能活下去,需要把南瓜子种在房外,把胡瓜藤埋在水沟,需要把米藏在缸底。那个时代依然有偷奸耍滑的懒汉,有繁杂无用的规章,有赚得盆满钵满的老板和没有保险的工友。但就像第三高炉很好,第一高炉很差那样,他们仍有时会想回到那个钢厂,回到差的那个故乡。但就像第一高炉不再烧了那样,工业的发展总是有尽头的,一座因工业诞生的城市会走向一个地方。那个地方不会再有南岸的煤和北岸的厂,只会剩下破败不堪的旧螺丝口家属区,一截写过口号的墙,和再不能回到那个乡的人。
就这么行驶着,孙鹏突然又想起那一截墙。他看过去时,那像是一个蹲在地上的人,把脸埋进臂弯,看不出喜乐哀怒。“北边的化工厂炸了,我上周送的炸药。今天去看,炸干净了。只剩了一截墙。”
吴七发出一声叹息:“也就是说,已经停产了,最多半年,我们这里就要停产。工人和器械要么被调走,要么报废。”
“迟早的事。”
“所以,能看一眼算一眼吧。说不定哪天,连这个酒屋子也没有了。”
此时的风是凌乱的,让人摸不清方向。成串的雨点从四面八方袭来,一滴撞翻另外一滴,无头苍蝇般地坠毁在凹凸不平的路面上。三人小跑着进了那个酒屋子。
“煮两瓶白的,一盘坨坨鸡。拿盆火过来,我们再烤下身上。”
老板先抓了一盘花生米过来,给了一盘兔头,坐下笑着说:“兄弟伙又来了啊?那么远来,雨这么大还跑过来照顾我生意。”
四个人瞬间不约而同地爽朗地笑了起来。“周大哥可以,还给我们整个兔头。我们没得钱哈!”
屋子里瞬间充满了快活的气息。孙鹏从包里面先把七匹狼摸了出来,递给周老板一支,打趣到:“你这整得可以哦?生意好的?”
周老板摆摆手:“养个家哦,不容易的。现在哪还跑我这面吃酒嘛,你看看这周围,这个点就我一家在开,该倒闭的都倒闭了。现在的人,不得像我们这种喝酒法了哟,都是跑到烧烤摊,啤酒一箱一箱地喝,干到吐为止。”
大家又都笑了。周老板拿过坨坨鸡,低声说到:“请你几个一盘兔头的钱还是有的。”于是李二这时候又装出一副袍哥的样子:“瞧不起老子?我给你说,我们现在手上都是有大钱的,哪个像你吃存款?我们有国家养的是!”
几个男人一边细细地剥着兔头,时不时整一口酒,玩起三十年前的划拳和扑克。笑声时不时涌起,又被雨声淹没,又涌起,又淹没,再是一次久久不息的高潮。
吴七笑得合不拢嘴,李二把刚笑完的腰直起来,“周保国,你娃儿——哈哈——三十年,你当那么个老板儿当三十年,豁拳都整不明白——嗝——你说,你说三十年前哥几个年轻,都不会整的时候你就天天被我们几个天天赢,今天——哈哈哈——十多局,你硬是一局不赢是吧?好不好笑哦,哈哈......”
周老板涨红了脸大笑,猛锤一下李二大腿:“你好意思说啊?三十年,来我这里喝酒的全是对面楼烧结厂的人,他们能有你们几个贼?一个打墙的,一个打铁的,一个开车的,都有好精?每次.....啊?每次.....你们来,我陪你们喝,好,我陪你们喝,哪一次我不是第二天躺板板?”他又扭头看向孙鹏,苦笑不得地伸出一根食指杵着:“你娃儿,每次往矿上跑,给我喝大车酒。啊?那个像你们开大车的人那种喝?两片腰片,一大杯白的,一口就喝了,钱一甩,就走了。现在还喝得起啊?你还喝得起——”“喝不起喝不起,早就喝不起了哈哈哈——”
“你等到明年我也搬了,管你孙子喝不喝得起,你看你找得到不哈哈哈——”
孙鹏突然楞住了“啥子意思?你说啥子你明年也要搬了?我没听清。”
周老板借着酒劲把头扭回去对着李二说:“说得哪个不是政府养的一样!渡口街道,明年开始全部拆了重新建,我,第一批,拿的钱最多哈哈哈,哈哈哈.....”
这个人笑着笑着就哭了,不是那种女人的大哭,是一两滴泪不经过热泪盈眶的准备就突然滑下来,“拆嘛,拆了多好的。你看哈,这现在哪有人嘛!根鬼城一样。哈哈.....”
这次的雨声彻底淹没了男人苦涩的笑。
孙鹏再也忍不住,别过头去。他望向雨中模糊的城市:在这片荒芜的街道上,黑暗被磨蚀得不那么均匀了。对街是一排早已倒闭的店铺,脸上贴满了写有“门店转让”的纸张。街的这边是92年的ATM机,青年旅舍,上了大锁的女装店和透着冷气的网吧霓虹灯。
他想起三十年前的时候,那个快要过年的时候。集团弄来最漂亮的几千盏灯,请来几百个外地的流动商户,拿了这条几百米长的街,办了一次几晚上的灯会。几万的人们酱在这里,他们猜灯谜,买卤肉,给小孩带玩具,换水果糖——看烟花,看当时最贵的烟火,红的紫的黄的,像花一样的,像鸟儿一样的,像米花糖一样的,像碎玻璃一样的,像矿渣子一样的,像火一样的,铺满在头上,遮住了云层,遮住了黑暗,响彻整个山间盆地,响彻孙鹏的心。
三十年的时间,人们往往不知道怎样去衡量如此漫长的时间,便奔跑在生命的长路上,任凭变迁的热浪扑面而来,像是一滴水落在昨天的袖子上,今天就干了;像是一束烟火盛放在千万束烟火里一般消失了。三十年不会让大厦崩塌,却足以让新的大厦取代旧的,而旧的大厦里的人们被同样的悲伤折断。他们不是不愿意住进新的大厦,也不是贪念过去的温存,他们只是隐隐约约地觉得,一些东西总应该是被记住的:比如球磨机,工衣,搬走的邻居,炸掉的化工厂,不再运转的第一高炉,没人再喝的大车酒;比如孙鹏,比如李二,比如吴七,比如周老板。
他们总是应该被记住的,而那颤颤巍巍,行将就木的一座座空楼就是印着名字的,最后的旗帜。
就这样,随着旗帜的倒下,他们被同一钟悲伤折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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