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发现,离今年高考只剩不到半个月了,人们总说,这是终生难忘的经历——可过去仅仅两年,关于我的高考,我还记得些什么呢?
我记得永远做不完的卷子,整整三节晚自修后,脸上因缺氧微微发烫,喜欢回寝室的一段路,晚风温柔,风中绣球花影乱颤,校门口巨大的梨树白花胜雪,尚未谢尽。
我记得考完最后一门英语,走出考场,感觉眼中世界突然发光,色调明朗,每个人脸上的笑容都快乐得不太真实。本来以为会狂欢或者恸哭,但是没有,大家很快就散了,校园变得安静。
我记得那天一个人走了很长一段路,盛夏伊始,午后太阳已露出疲态,但仍无比热烈,照得头皮发烫,抬头眯眼望望,光芒四射、恍若梦境。路边长满冷翠色樟树,草木清新而风烟俱净。
我还记得祖国老师。
即将前赴考场的最后几天,他没有像其他班主任一样,和我们说情感充沛的鼓励或告别寄语,但我记得,他常立于讲台上,用一种润泽的目光,长久地,仔细地,静默地望着低头复习的我们。
偶尔瞥见他的目光,会觉得心安。
祖国曾说,他不太习惯口头表达,如果用抒写的方式,会好很多。而他的目光始终追随着我们,我们也的的确确感受到了,哪怕那时深感监督的意味强烈,如今却发觉其中更多的是,亲鸟目送孩子飞离巢穴时,一点点的担忧,以及无尽的祝愿。
我记得我还没有告诉过祖国——你是我对文字初心的一部分。
高一某次午睡时分,他悄悄递过来一张报纸,上面发表了一篇我的文章——他帮我投稿的,从此知道他会关注我写的那些小家子气,且无病呻吟的雪月风花。
我记得语文课前,他留五分钟给每个人上台推荐一本书,我选了梵高的传记《渴望生活》,沉迷于被作者称为“最孤独的人”笔下,浓烈流动着的万千色彩。
“他始终生活在别处,生活在时代之外,生来要与他的画一起孤独终老。当他终于明白这一点的时候,他已经与艺术一见倾心,犹如命中注定的爱情,虽死不悔。‘我们从遥远的地方来,要到遥远的地方去,我们都是地球上的朝圣者和陌生人’,他终于向生活妥协,并祝福了伤害过他的一切,他看见那天枪口的白烟,美得就如艺术的灰烬。
诗人在星光下,去寻求众神撒下的花朵。诗人,生活在别处。”
他对我的推荐语未做评价,后来买了一本《渴望生活》放在班级读书角,我自恋地觉得这是一种肯定。那个时候的我,多么敏感多么羞涩,同样不习惯口头表达,唯有在谈到挚爱之物时会双眼发光,因而牢记着任何志趣共通的人或事。
我记得在某堂课上,祖国念刘亮程的一篇课文——
“现在,谁还能说出一棵草、一根木头的全部真实。谁会看见一场一场的风吹旧墙、刮破院门,穿过一个人慢慢松开的骨缝,把所有所有的风声留在他的一生中……当家园废失,我知道所有回家的脚步都已踏踏实实地迈上了虚无之途。”
他念这些句子的声音和平时讲话不一样,仿佛来自遥远,如同站在记忆某处传来的回音。
“好文章要慢慢品,它们背后藏着某种精神。”
那堂课是以这句话结尾的,祖国大概已经忘了,但我没有,人有时会很奇怪地牢记一些瞬间,由此构成片面但是接近不朽的各种印象,它们相得益彰,各自超越了本身应有的意义。
我总觉得祖国身上有一种中国文人式的气质,执着,忧郁,留恋故土,怀念旧日,热爱生活的仪式感——也许这很大程度上存在我随意幻想的成分,但依旧不妨碍他成为一个符号,贯穿那段总在渴望榜样与信仰的,犹如杏子青涩的复杂时光。
直到今天,他偶尔和我聊一聊文学,或者给我公众号里的文字点一个赞——我又会回去那些关于故土与乡愁的课堂,随同他朗读“需要慢慢品的好文章”,重温对文字如同小鹿乱撞般,最初的喜爱。
高三的寒假,祖国带我们去北京参加作文比赛,北方的天空纯冽高远,沙子一样的雪堆在街角,卖糖葫芦的妇人有着美丽的侧脸,刚刚出炉的糖炒栗子散出绝妙的香气。
他请我们吃烤鸭,吃着吃着,谈到班级管理的一些烦心事,好像听到他的叹气,关于用心良苦而不被理解。
大家沉默,我坐得比较近,开口安慰:“以后长大啦,就都明白了,总归是为我们好。”
这句话中大概带有讨好老师的成分,也不完全是——如果换成其他老师,我会这么说吗?那时极易害羞尴尬的我,大概是不会的。
那时我们处在一个已不愿再崇拜权威,又不太懂尊重付出的时期——事实上,我们连自己与自己的关系都处理不好,也就总对这个世界抱有敌意,把小小不满无限放大。
我们应该感谢始终陪伴身边,一同度过这些时光的所有人,他们的宽容与指引似乎是水,柔软而温暖,默无声息包围四周,陪伴我们慢慢经历了,必须经历的隐痛成长。
我还记得很多。
我记得祖国说他第一次取英文名,取了“Motherland”,每次老师喊都忍不住微笑;我记得我们送了一只小狗给他,典礼上感谢师恩,别人送鲜花、送蛋糕、送锦旗,他抱着窸窸窣窣响动的纸箱子,有点不自然地站着,可笑得挺开心;我记得临近高考的日子,他放电影给我们看,惹得其他班羡慕不已,《百鸟朝凤》 悲壮的唢呐声,消散于熊熊燃烧之夕光……
我记得他女儿,纤细的眉眼笑意盈盈,好似燕子,跟着他蹦蹦跳跳掠过校园,小手指一指初开的山茶花,笑声如银铃。我记得他给她取了一个来自金庸书名的,很好听的名字。
最后一次选考的前夜,偶然听到他在办公室打电话给她,夜色沉沉,灯光明亮,他对那头轻声说:
“哥哥姐姐们高考,我当然要陪着。”
后来高考结束,也没有狂喜也没有恸哭,大家就散了,不曾回头。新同学进入旧的校园,又一年高考将近,好像一切从头来过,并未变化。
但总有改变。
那些从未说出口的话,那些静默的长久的注视,那些叹气与失眠的雪夜,那些一同囿于狭小教室的春晨,早已埋下或深或浅的无形改变,终会在生命中的某个时刻表现出来。而当那个时刻来临,我们独自上路,却始终充盈着被陪伴的感觉。
我们终将献上亏欠已久,以至于无处可诉的,感激与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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