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谈资

作者: 秋窗以北春野以南 | 来源:发表于2024-02-03 18:44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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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谈资,顾名思义,即谈话的资料,前附“村庄”二字,即有了独属村民之意,也便多了几分趣味。村里的那些事儿,不论有趣无趣,悲伤欢喜,总少不了你我他。每个人都有可能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不论你多么正直谦逊又明理,总会经历那么几遭,就犹如一场电影,即便是个人畜无害的龙套,到底还是映上了荧幕。

    好友Z说,她自幼便从父母口中知悉别人家的事儿,比如谁家小两口几乎闹到离婚的田地,为了什么而撕破脸皮;谁家房子拆了就地重建,花了几钱,又或是借贷多少;谁家孩子如愿考进公家单位,在村里何等扬眉吐气;谁家的兄弟姊妹闹得鸡飞狗跳,关系几近决裂;谁家小孩儿要结婚了,谁家小孩儿找不着对象,谁家要生小孩了,谁家的结婚几年腹中仍不见动静,谁家小孩儿有出息了,谁家的吃喝逛赌玩物丧志......

    她说,那时,她聆听着父母在饭桌上谈论别人家的事儿,并发表他们的看法,譬如那人不应该这样做,他应该那样做,这样不好,那样也不对,倒是颇有点在民事纠纷节目里充当调解的意思了,她于是暗想:至少她家不会成为别人的谈资,因为她家恪守中庸之道,做人做事永远规规矩矩——甚至规矩得有些平庸,反倒令人无柄可抓,无影可捉。如今想来,父母对于他人的看法多少有些浅显,流于表面,同样的,她也低估了她家成为谈资的资质。

    她深刻地意识到自家成为谈资已成定局是在她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那天晚上,她父母大吵一架,客屋里的锅碗瓢盆被乱砸一通,噼里啪啦,满地狼藉,肉汤溅她一脸。她那时年幼,对于一个女孩子,内心只剩下恐惧。她惴惴不安地外逃避难。过了约莫十几分钟,她又强掩着不安,慢慢地沿着弄堂回去,看到她家几乎被村民包围了。黑夜中,她的父亲如雕像般孤零零地伫立在围墙的东北角落,那是面用红砖砌成的矮墙,父亲露出小半个身子,借着昏黄的灯光,她看到父亲满脸沉痛深思状,面色极其难看。一个握着茶杯的村民倚在那面矮墙上说着什么,虽然她不知道村民在说什么,但直觉好像告诉了她村民在说什么。她无法想象在她缺席的二十分钟里发生了何等激烈的冲突,但有一点肯定,这事足够成为村民往后一个月的谈资了!

    她问我,你们村呢?我狡黠一笑,说全中国的村子应该都差不多。谈资谈资,大到伦理道德、教育理念、人生规划,小到婚丧嫁娶、买房购车、家庭冷暖,事无巨细。

    家家户户都有谈资,其叙述围绕着村里的甲乙丙丁铺开,无不例外。这些村庄的事儿,我幼时觉得有趣,长大再闻,却愈发感到诡谲,乍听就像悬疑难案,在说者的语言里总像是披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他们如侦探如小说家一般将事件剖析得头头是道,听者则饶有兴味,像是默默等待什么东西的揭开——侦探和小说家的嘴里,只有他人,鲜少牵涉自己的,至于听众,发表个人看法自是不由分说,一千个听众一千个哈姆雷特,有多少是客观公允,又有多少带着有色眼镜,那不得而知!

    她又说,在他们村,你很少遇到一个离婚的人。不少夫妻在外和和睦睦,实则只是隐忍不发。夫妻之间的闹事不足挂齿,否则徒生非议。她偶然听说,斜对面那户之前也发生过争吵,三代人之间的矛盾,可谓惊天动地。不过他们明智地选择了闭门解决,据说连家伙也用上了,差点酿成命案。既然自闭门户,这些事又是如何被村民们挖掘并流传开来的?只可道:纸终归包不住火,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我想起张爱玲的一句话:清晨五六点,你起来,如果不把房门打开,就说明你在做坏事。毫不夸张地讲,倘若你这么做,村民见状,确凿是会起疑的!又想起几年前的某个晚上,不知谁家放了好几响炮,第二天村民议论纷纷,东询西问,要把放炮者揪出来一问究竟,最后得知原来只是那户人家买了一辆新车庆贺罢了!

    村庄谈资大概就是这样,每个人都在借他者来填补寂寥。一个村庄平素里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涌动,家家户户邻里邻外总有一些故事在酝酿。村庄的结构往往紧密,即使没有广播与电视,这些奇事也能借由这紧密结构的沃土开花,招蜂引蝶,然后铺天盖地地散播开来。

    谈资谈资,谈的是别人,消息自然也分好坏。好消息的流通往往如昙花一现,盛时惹眼,凋落无息,又如那易逝烟花,绽时绚烂,顷刻落幕。坏消息倒像那不腐流水,不蠹户枢,恨不得一传千里,流芳百世。就像看电影,喜剧总让人快快遗忘,不忘的皆是悲剧。有人喜欢悲剧的电影,纯粹因为悲剧寓意深远,引人深思,而村民并不希望所见所闻都是喜剧,也纯粹只因为悲剧够有谈资意味,给他们枯燥乏味的精神生活添砖加瓦。

    某天,朋友Z突然意识到,自己也沦落为谈资,这大概是她由于工作背井离乡后的事。当地富庶,气候宜人,有山有水,民风淳朴,工厂多多,就业丰富,何故想不开去外地?这大概就是村民的论调。由她而产生的谈资,一时间必然众说纷纭,种种猜想层出不穷,甚至上升到对她人格的分析,对她与家庭成员间关系的揣摩等等。当然,面对村民刨根问底式的试探,她说她并不介意。

    想来也是,扎根两千年的群体文化早已根深蒂固,这种文化本就不谈什么个人的隐私。个人要在群体之下寻得一些隐私的空间尤非易事。群体文化因时因地又衍生出一套标准,可与道德有关,可与伦理有关,可与观念有关,关于善与恶,美与丑,公序与良俗。村民们在这些方面往往形成统一的认知,谁也不想主动去打破平衡。在这种单一价值观的体制下,对于个人生活中出现的异点,尤能成为谈资。

    成年人与孩童相比,更易落入异端。成年人有爱情,有事业,有家庭,他们承担更多的责任,对自己负责,又对家人负责,他们知道理想与现实,自我与集体之间的利害关系,对今后的人生只会愈发通透。成年人在时间与空间上更加自由,却因此更易离经叛道。成年人往往做不到孩童般的纯粹,成年人的世界更复杂,多变故。也因此,只要其中任何一环出了闪失,就会沦为村民的谈资。

    村民喜欢谈资,而又害怕自己成为谈资。论理,既有了谈资,证明它的存在本身合理。作家蒋勋说过,人要善于思辨,对于听到或谈论的事情,不要轻易地说它好或不好,思考下它好在哪里,不好在哪里,有没有可能采取中间的态度。当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开始试图理解那百分之一的人时,思辨就产生了。一个成熟的社会应当同样理解并支持那百分之一的人群,让所谓异类都能找到其生存的空间与存在的价值,让谈资里的当事人也再不畏惧成为谈资。唯有这样,隐私才更有可能逃脱勾摄的魔爪,村庄谈资才更有可能打破其固有的荒诞腔调,消灭那群体文化中吃人的八股教条带来的恶劣影响,更显几分对于他人的尊重、理解与包容。

    村间的路很窄,心却本可以很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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