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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海薇阁单月征文」第一期【乡村】
初春,阳光明媚,带着一点料峭的春寒,我回到了村里,这个我一心想要逃离的地方。我曾经异常坚定且努力地一步步远离,回来的频率从一周变成半个月再到半年、一年,到最后,发现我再回来时已不是我记忆中的村落了。我再也回不去了,回不去了,才知道那个地方叫故乡。
这里叫月塘湾,没人跟我讲过这个美丽的名字的来历,只是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这个名字便刻在了我的心底。后来,我对这个名字有了自己的理解。月塘湾里,大大小小的房屋紧挨着,背靠着种满翠竹的山,围成了一轮弯弯的月亮的形状。而在院子的前面,有一块块水田,也紧挨着,连接成了一轮弯弯的月亮的形状,与院子隔着一条马路遥相呼应。只是,院子衰败了,那些水田也再无人耕种。随着岁月流逝,记得这个地方叫月塘湾的人将会越来越少,当再没人记得时,她也就不复存在了。
院子全貌我面对着院子,站在已经面目全非的路口,努力从记忆中搜寻往日的场景。
这里应该有一块水田,旁边是一片菜地,种满了应季的蔬菜,不管何时经过都能看到硕果累累,如今都已被水泥填满,变成了停车场。围着菜地的那条进院子的石板小路,已没有了任何踪迹,本该是小路和马路连接的路口,放着一个铁皮垃圾回收箱,里面空空荡荡的。
我顺着记忆,重新走上那条记忆中的小路,走到往后山竹林的分岔口,惊喜地发现那块大石头还在,石头旁边的那株不知名的植物也还在。那块大石头,是我在回到家之前必会歇息的地方。当我背着一背篓猪草或是粮食,从遥远的地方走了很久很久,眼看就要到家了,心里一轻,把背篓往大石头上一放,让被绳索勒得红肿的双肩休息一会。这时我便会在石头旁搜寻。我知道那里有一株会结出红色小果的植物,这个秘密只有我知道。小果由青色变成红色的时间很短,随后就会以更快的速度焉瘪,所以每次经过我都会去翻一翻找一找,找到了就会像找到红宝石一般小心地摘下来,宝贝地放在兜里。我像小时候一样,坐在石头上,在细细密密的叶片中翻找,翻找那一颗颗红宝石,如意料之中,没有找到。
顺着王家的院墙,走到黄家的屋檐,我尽量沿着记忆中的路径走着,迈着和从前相近的步子,一步又一步,幻想着,如果脚印能够重叠,我是不是也可以在转过屋角时,见到和从前一样的院子。当然,这是不可能的。物是人非,那些不言不语的房屋、院墙、台阶都已不复往日模样,何况如我一样一步步出走的人。
我小心翼翼踏上满是苔藓的台阶,每一步都走得异常缓慢而艰难,每一步都是一段回忆。这短短的台阶,是回小院的必经之路。曾经,人们无数次迈着匆忙的脚步从这里归家又从这里离开,石头的棱角在一次次踩踏中被一点点磨去。那些从这里离去的脚步,从此很少再踏上这台阶,只能任其布满苔藓,长满杂草,如同那些逐渐被遗忘的记忆,变得斑驳散乱。可是,我还记得。我记得,小小的我,看到爷爷背着背篓踏上台阶,小跑着奔过去,帮他托着减轻一点重量。我记得,和伙伴们把这台阶当作游戏的场所,看谁先跳上去再跑下去。我记得,有很多次守在台阶处,望着外面的马路,期待着父母回家的身影。我记得,曾经站在这个台阶上,朝着对面的山坡,大声呼唤着父母回家吃饭。我记得,6岁的一个傍晚,急着回家吃饭,在这台阶上绊倒了,下巴磕破流了很多血,至今仍留着一条细长的白色疤痕。
布满苔藓的院坝走完台阶,我站在冷冷清清满目苍夷的院子正中央,怅然地环顾四周。
曾经,这里有十几户人家,四十多口人,和我年龄相仿的孩子就有六七个,热闹极了,一到饭点各家各户的烟囱便会冒出袅袅炊烟,院子里总是充满着孩童的欢声笑语以及父母的呼喊斥责。我彷佛又回到了小时候,那些熟悉的面孔在我眼前晃过,那些小小的身影在院子里笑着闹着与我擦身而过。
我看到在院子的角落围着一群孩子,在挖出的几个小洞之间玩着弹珠,正欢呼着要进洞了,被院坝的主人轰走——那些洞子总会在晾晒粮食时被塞得满满的,很难掏出来,于是洞子总会在秋收之前被填补秋收之后又被挖开。不过,孩童的欢乐可不是那么容易被打断的,他们总能在其他地方找到新的洞子,开始新的比赛。如今,那些洞子里都长满了青草,找不到一丝痕迹。
我看到一群孩子哄笑着跟着一个拿着石钵和两段长竹节的大人——竹节的一头沾满了热腾腾黏糊糊的糯米——穿过院坝,从一家走到另一家,直到最后一家糍粑打完,竹节上粘的糯米便成了孩子们嘴里最美味的食物。这样快乐的追逐,早已消失,如同那些消失的人们,那些正在消亡的村庄。
我看到人们挑着木桶,从竹林旁的水井走过来,满溢的水滴答滴答,落在地面,形成了一条条通往不同人家的路。可是,那口清澈甘冽的水井,那口冬暖夏凉的水井,那口永不会干涸的水井,已落满竹叶,无人清理,腐臭不堪。
我看到院坝晒满了黄澄澄的稻谷,每家一块,四四方方,互不干扰,人们正用谷耙翻晒着,画出不同形态的花样。突然,天气骤变,所有人,不管老少都冲到坝子里收稻谷,收完自家的还不忘帮帮邻居。雨越下越大,人们百无聊赖地坐在屋檐下,看着从青瓦上流下的雨水汇成间隔规律的珠帘。大雨可阻挡不了孩子们的欢乐,他们总能顺着屋檐从一家走到另一家,呼朋引伴,齐聚在某家的堂屋或是宽阔的屋檐,继续着那些永远玩不腻的游戏。笑声混杂在雨声中,越飘越远,越飘越远。
终究,一切都成为了过往,消失不见,只留下这了无人烟的院子。
眼前的院子,除了正中央的烈士祖屋被妥善修缮过,其余的房屋都在风雨经年累月的侵蚀中变得破败不堪,而我家的老屋,门口挂着白色的危房标志,如此醒目,如一把匕首直刺我心。我看着屋顶上的枯枝、破洞,看着被杂草封住的门口,看着留守邻居堆放在屋檐的柴火,看着被两根大木头支撑着才没有倒塌的大门,心猛地疼了一下,我是真的有太久太久没有回到这里了,回到这个生我养我的地方。
老屋努力回想,上一次回来是几年前爷爷去世,那时的老屋因长年无人居住而摇摇欲坠。本该停放在堂屋的灵柩,因屋顶破洞漏雨只能停放在屋顶稍微完整的屋檐下。老屋已不能住人,我们只能暂居在院坝里临时搭建的塑料棚下。夜里一场雨淋塌了塑料棚,淋湿了被褥,时值寒冬,我们只能在冷雨中瑟瑟发抖等着天亮。爷爷去世后,便只在每年春节期间回来上坟,匆匆而来匆匆而去,直奔后山目的地,不曾走进这个小院。
我迈着沉重的步子一点点走近老屋,驻足在门前。我无法将顶着大门的木头搬开,只能透过门缝往里望。
我看见堂屋里长满了杂草,正中央还立着一棵半人高的树。不知是什么时候的风将这棵树的种子吹落在屋子里,也不知这颗种子是怎样顽强地在一层薄薄的泥土上生根发芽,但它就这样生长着,还将继续生长下去,直到冲破屋顶,直到整个屋子化为灰烬,也依然向上生长着,向世人展示着大自然的力量。
我看见堂屋一侧的墙壁已经完全消失不见,一根粗壮的木头支撑在地面和屋梁间充当着顶梁柱的功能,才勉强阻止了房屋的轰然倒塌。我记得,那面墙是整个屋子唯一的土墙。也许,当年爷爷在建造这座老屋时,开采的石头不够了,也许只是为了节省成本,所以将这面非承重的墙用草木混杂着泥土和竹条砌起来,最终筑造了一个可以遮风挡雨的地方。可是,那场下了几天几夜的暴雨,一点点冲垮了土墙,这里再不能遮风挡雨了,也不再需要它来遮风挡雨了,它已完成了它的使命,剩下的便只能化为尘土,回归最初的模样。
我努力往里望,想再看看我出生的那间里屋,想再看看常常会藏着烤红薯的灶膛,却怎么也看不清,只有一个黑乎乎的洞口,冷漠地与我对视着,似乎在嘲笑着我的无能为力。
良久,我转身离去,最终只能过家门而不得入。下次,我再回来时,不知是否还有勇气踏入这个院子,踏上这段台阶,再驻足在老屋前,眼睁睁看着它的消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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