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二胎政策来了,三胎也放开了,表姐以45岁高龄生了二胎,母子平安,本是皆大欢喜,却被表姐婆婆一声惊呼,以为发生了人间惨剧。
“不要紧,不要紧,长六个指头的人多着呢,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母亲劝道。
“作孽呀,作孽,也不知上辈子做了什么,要惩罚到我孙子身上。”表姐婆婆抱着孙子哭道。
表姐的新生儿子长得白白净净、明目皓齿,母亲却说这孩子看上去有点苦命相。我倏然想到母亲同学一姨的儿子六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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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见到六儿时,我刚上初中,六儿若是上学,应该是小学三年级。那年夏天,刚放暑假,母亲带我去看她的朋友,她的朋友带着母子俩,我们一行五人前往岙南山里一座寺庙。我母亲的朋友信佛,说是要带那对母子去寺庙拜见一位高僧。母亲的朋友关姨我见过好几次,也是母亲的闺蜜,那母子俩却是第一次看见。女人长得十分清秀,个子不高,身材单薄,皮肤白净,眉宇间有一颗痦子,薄薄的嘴唇很红润,讲话声音不大,语速挺快,尤其是对她儿子说话时。她唤儿子“六儿”,母亲让我叫她“一姨”,说是初中同学。
很长时间我都以为那个阿姨姓“易”,许多年后,方知她没有姓,只有“一乙”这个名。母亲与一姨也是多年未见,一姨与关姨偶有来往。
岙南山离市区较远,我们坐公交车到那个岙南镇,再坐私人摩托改装的棚棚车到山脚,步行上寺庙。徒步中,关姨与母亲不停地讲话,一姨与六儿少有交谈,我不是走在最前面就是落在最后面,后悔跟母亲跑这一趟,也是暑期在家闲得无聊。山里倒是凉爽,路上野花开得正欢,草木葳蕤,不时见到牛羊,每户农家皆有狗,有的用铁链拴住,有的就在山坡上游荡。阵阵狗吠声让我心惊胆颤,六儿也怕狗,一听狗吠就慌忙拉着她母亲的手。六儿长得特单薄,一张苍白的小脸,让鼻子上的雀斑愈加醒目。我问他上几年级,他说不上学。我说你不上学怎么识字,他就不理我,跑开了。虽说六儿怕狗,一路上却没闲着,拿根树枝也要舞半天,看见鸟、蝴蝶也要去追,他母亲只是在后面跟着。到了寺庙,关姨径自把我们带到老师傅禅房。
老师傅快九十岁了,须发白眉,一阵寒暄后,关姨让母亲和一姨随老师傅去佛堂,老师傅让一位小沙弥领我和六儿到另一个房间。房间很小,光线不好,简单的几件家具摆得井然有序,萦绕着檀香的味道。小沙弥比六儿略大一点,两人很快玩到一起。我们在外面打了一会羽毛球,主要是我同小沙弥打,六儿不会打,多捡几次球后就再无兴趣,独自蹲在地上玩沙。小沙弥只得又把我们领回屋里。昏暗的房间里没有开灯,小沙弥就在窗前的小桌子上用黄色的毛边纸写毛笔字,借着穿过窗户的稀疏阳光,我和六儿也去凑热闹。我惊奇地发现,六儿右手长了六根指头,更让我吃惊的是他的字写得那么好。他写的是《静夜思》,现在还记得他写的“光”字,恰好阳光落在“光”上,被穿过窗栏的光线切割成两段,半明半暗,在旁看着他俩在昏黄的小屋里舞动着毛笔,虚虚实实,我恍惚是那闯入桃花源的武陵人,这一画面在我记忆里亦真亦幻许多年。六儿说是他母亲教的,在家天天练。当我问他为什么不上学时,他不再说话,我再问他什么,也像没听见似的。他俩一起写字、玩扑克、玩石头,甚至打架,却很少说话。偶尔听见六儿自言自语,不知讲什么。
晚上,老师傅做佛事,我们都去了。听关姨对母亲说,一姨命太苦,专门带她来,让老师傅给加持一下。那夜,佛堂来了不少人,每人一个蒲团,跪在上面,跟着老师傅念经、磕头。师傅身披袈裟,手敲木鱼,口中念着我听不懂的经文,在袅袅焚香的烟雾中,神秘感油然而生。开始还跟着大家念,不一会就乏了,看六儿在蒲团上扭来扭去,一姨轻声说他,关姨拿眼神警示他俩。终于等到老师傅给大家加持,跪在蒲团上的人排成一排长长的队伍,一个个等待师傅加持。净水洒在一姨头上,她双手合十,微闭双眼,就在此刻,六儿从蒲团起来去逮刚飞进佛堂的蝴蝶,一姨遂起身将他按住,老师傅只得给下面的人加持。
翌日,下山回去的路上,六儿比来时更兴奋,只顾玩自己的,一姨后面跟着,还是不怎么讲话,不一会,母子俩就落在了我们后面。只听关姨对母亲说,一乙太娇惯六儿了,早晚要把他害了。“六儿为什么不上学?”我着急地问。
“他妈教他呗,看她把这孩子教成什么样。好不容易把娘俩劝上山来,也不好好把握,师傅都帮不了她。”关姨大声说道,并不担心走在后面的一姨听到。
“一姨在哪个学校当老师呀?”
“她现在没在学校,不是老师了。”母亲轻声说道。
不知何时,一姨和六儿又走到我们前面。下山的路比上山好走,到市里后大家便各自散了。当我再见到一姨已是六年后。
3
又是暑假,已准备到外地上大学的我早已不喜欢再跟着母亲访亲拜友,当母亲让我陪她去看一姨时,坚决摇头,但得知一姨身世后,遂答应与母亲前往。
母亲说一姨是她小学、初中同学,出生不好,父母都是知识分子,父亲打成右派后,母亲把四姊妹的姓全部抹掉,只有名。一姨是家中老二,故名一乙。小学时,一乙是班上长得最漂亮、穿得最好的女同学。她父亲是高中物理老师,母亲是师范中学语文老师。一乙小学时在班上很活跃,成绩也好,当时很多同学都羡慕她,母亲现在讲起她语气中还流露出羡慕,旋即又说,一乙那时什么都好,就是太傲了,不爱搭理同学,尤其是成绩不好的同学。父亲成右派后,她变得沉默寡言,关姨家庭出生也不好,因而与一姨走得近,但班里大多数同学疏远了她。
高中升学考试,语文是命题作文,让写端午节赛龙舟。一乙的作文交上去,老师给的评语是,单从写作来说,可以给满分;从政治上讲,只能得零分。一乙得了零分,因为她只写了龙舟比赛人挤人的场面,流露出啥也未看见的遗憾,关于赛龙舟的现实意义,只字未提。因而,一乙未考上高中。
1978年,一乙父亲落实政策,遂顶了父亲的班,成为一名小学教师。后结婚,丈夫是殡仪馆画师,育一子。一乙在小学任职时,与校长发生摩擦,为求得“公平”,愤然辞职。又几年,与邻居有了矛盾,背着丈夫,偷偷卖掉身居闹市的房子以求清净。居无定所又无工作的一乙靠着丈夫每个月给十斤米艰难度日。
4
再见一姨是在平乐山一个牛棚里。尽管母亲一路都在讲一姨的故事,但走过很长一段上山路好不容易找到母子俩住的地方时,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已是九十年代中期了,而一姨母子俩住在一个四面透风的牛棚里。敲开简陋的木门,屋子里冒着炊烟,三块砖头搭起的灶,一口锈迹斑斑的铁锅在蒸馒头。没有床,只地上铺了张垫子,挂着发黄的蚊帐,依稀可见床单、被子。屋里再难看到其他东西,土墙上贴着六儿的书法,一束阳光从屋顶的亮瓦射下来,刚好映在那些字上,但见上面写着“悠然见南山”,好似给这昏暗的棚屋开了一扇窗。
一乙见我们来了,并未起身,仍蹬在砖头灶边,往灶里添树枝,只轻声道“来了。”六儿在看书,见我们来了,放下书,起身,一双眼睛茫然望着我们,遂又坐下继续看书。算起来应该是初中毕业的六儿比同龄孩子矮小许多,特别单薄,脸色苍白,一双眼睛像他母亲,长长的睫毛总是遮住眼睛。他穿着一件极不合身的宽大格纹衬衣,似乎很冷,边看书边搓着双手。
时值初秋,屋外明晃晃的阳光晒得我流汗,一走进一姨的棚屋,就只残留屋顶亮瓦透过的一缕光。我把木门全部打开,让阳光完全撒进来。一姨拿来两个小板凳,我和母亲就坐在门口的阳光中。一姨坐在在屋中央的砖头上,穿着洗得有些发白的浅蓝色棉布衬衣,深蓝色长裤,剪着齐耳短发,一双大眼睛深陷下去,盯着门外,不知看什么,眼神空洞;惨白的鸡心脸被炉火烤得有些微红,连同嘴唇也红润起来,依稀可见六年前的神色。母亲跟她聊天,多是母亲说,一姨少有应答,渐渐地,母亲也不知说什么。
我见六儿在亮瓦下看书,便凑过去看他看得什么书。他见我来了,慌忙把书合上。我看是《古文观止》,从书中又掉落了一本薄薄的书,尚未等我看清书名,他已把书合上夹在《古文观止》中。
“为什么看这个?”我有些好奇。
“我妈让我看的。”六儿小声说道。
“喜欢吗?”
六儿摇摇头说:“不如写字。”
“你字写得这么好,都是你妈教得吧?”
六儿不说话,拿出报纸来,在一张破旧的小方桌上写起来。他写得是赵孟頫的字,跟六年前没有多大区别。我不禁看了一下他的六指,多出来的那个指头在微弱的阳光下尤为赤目,随着其他手指舞动着。一时,屋里惟有六儿写字的声音。临走时,母亲拿了五张十元的钞票给一姨,一姨怎么也不肯收下。趁一姨没注意,我悄悄塞给六儿。六儿一脸茫然拿着,没有说话。
初秋的阳光热辣辣映在山坡上,短短一个小时的拜访却让我觉得好冷,赶紧走到阳光下,一姨母子俩住的那个小窝棚渐渐消失了,路上也未看见有别的人家。回去的路上,母亲与我皆未讲话。多年后,我依然怀疑是否来过这里,像从未见过这对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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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姐的新生儿子小名也叫“六儿”。表姐不理她婆婆那一套,对六儿宠爱有加。当我再看到表姐家的六儿时,恰好是他一周岁生日。
六儿正在学走路,在门前的土路上练习,跌倒了爬起,爬起又跌倒,表姐不耐其烦教。在一次跌倒后呜呜哭着不再爬起,表姐赶紧抱起来,拍净六儿手上的土。胖胖的小手在阳光下愈加白嫩,那根短短的六指竟不像是多余的,与其他手指不调合的调合着。六儿又笑起来,粉嘟嘟的脸上有一个小酒窝,把晨光也吸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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