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讨厌看到别人咬着耳朵窃窃私语。
每每见到,我就觉得是在私下取笑我,先是感到浑身刺挠,继而心头燃起熊熊怒火。
我是丑,但并不想做一个怪物。可别人不一定这么想,至少在我看来,他们都把我当成怪物。
这不能怪我,我也不想天生脸上就有一块胎记,而且颜色很深,是青紫色,从额头开始,直到下巴,占了整整左半边脸颊。
这世上的不公平,从我在娘胎里就注定了。
小的时候我并不了解这种不公平,直到我五岁那年,公子羽的出现,让我平生第一次领教了什么叫以貌取人。
当时公子羽也不过七、八岁,由两个壮实的家丁陪同,骑着一匹枣红马来到与我们同庄的舅父家。
当时我和姐姐正坐在街心那棵大槐树下,用凤仙花染着指甲。听闻马蹄声近,抬头只见一匹高头大马,惊得我俩赶紧站起身躲避,发现骑马的是一位俊俏小哥。
那小哥看样子比我们大两三岁,我不知怎么形容他的样貌,只是目光被他吸引住便不愿挪开,姐姐也和我一样,呆呆望着他。
他笑着问:“想不想骑马?”
我和姐姐一起摇头,又赶紧一起点头。
他示意家丁:“抱她上来。”
一个家丁把姐姐抱上了马,她坐在了那小哥身前。
另一个家丁完全没有抱我上马的意思,我呆呆地站着。
高头大马驮着他俩走过,没有人看到我眼中的渴望。
我很难过,恨他们每个人。其实以貌取人的何止他们,我不也是如此吗?
我把脸贴在大槐树粗糙的树皮上,对着树洞不甘心地问:“为什么不让我也一起骑马?”无人听见,自然也没人回答我。
从此我不再跟任何人说话,只跟树说。一开始,大槐树是我唯一的说话对象,后来我怕被街上的人看见,便溜到庄后的树林里,对着每一个有树洞的树说。
我把能够想到的话都说出来,说得最多的一句是:“其实我也很想骑马。”
对着树洞说了一年之后,我发现自己可以凭空编出各种故事;三年之后,我发现自己可以分饰不同的角色说故事;五年之后,我已能够模仿各种各样的声音,不仅可以模仿人,如老人小孩,男人女人,甚至可以模仿鸟叫虫鸣,风声雨声。
到了第七个年头,我和姐姐有幸跟着父亲去了一趟住在州府的姑妈家,我们第一次见识到如此繁华的街道。
再次看到公子羽时,姐姐正随姑妈在一家布庄挑选布料,我靠着街边的一棵梧桐树等她们。
公子羽已然是位翩翩少年,星目之上,双眉如剑。他正信步走过大街,这次他没有骑马,身边只有一个随从。
我一眼就认出了他。
他没有看我,甚至连眼角的余光都没有往我这边扫一眼。
一定是姐姐身上试披的那块绯色纱料太过惹眼,公子羽竟在布庄前停住了脚步。
我对着梧桐树的树洞说:“记得我吗?我好盼望你能带我骑一次马。”
“小姑娘,何不告诉他?”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一惊,回过头来,见一老妪不知何时来到,此刻正坐在树下。她显然对我的样貌感到些许惊诧,我也对这个鸡皮鹤发的老太婆无甚好感。
我看见公子羽正在布庄门前向姑妈施礼,姐姐在店内忙着试各种布料,并未注意到他。
“你中意这位公子对吗?”奇怪!眼前的老妪并未开口,但我耳中却听得清清楚楚。
可能是在我的眼中看出了恐惧和好奇,她接着说:“买下我的秘笈,你不用开口就可发声,甚至可以把想说的话送到千里之外的人耳中。”
我并不理会她,对着树洞说:“我没有钱,也没有话对谁说。”
“可你有一只镯子,难道你就没有话对那位公子说?”
我仍对着树洞说:“我不换,这镯子是我和她身上唯一相同的东西。”
“练成了千里传音的绝技,你甚至有可能取代她。”
“可谁都知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哈哈哈,那要看你说了什么,别人又信了什么。”
“拿去。”我毫不犹豫地褪下腕上的玉镯,面朝着树洞,手却伸向老妪。
镯子换来了一个小小的布包,我到无人的角落抖开,里面是3张绢帕,赫然是“千里传音”的习成秘法。
从布庄回到姑妈家后,我听见她喜上眉梢地对父亲说起公子羽,说他们林家乃世代书香门第,说今天他施礼的时候,眼睛就没离开过明瑶。对了,明瑶是我的姐姐。
果然没几天,林家请人提亲来了,父亲欣然应允。如此,只待三年后姐姐满十六岁,林赵两家便成亲家。
一年之后的一个冬天,雪下了一夜,望着窗外正扫雪的家丁阿贵,我模仿父亲的声音传音给他:“先不要扫雪了,去,多劈点柴。”
见阿贵忙不迭地放下扫帚去寻斧头,我的脸上浮现出笑意。
再一年后的元宵灯会,一家人都去街上看热闹。我见邻庄王财主家大少也在观灯,跟着他们溜达了一会儿,便模仿一个走在他身后家丁的声音,传音给他:“少爷,你瞧那赵员外家大小姐,算得上咱们这方圆百里的大美人吧?”
一切果然如我所愿,王大少垂涎姐姐的美貌,隔天便让人来提亲。他的原配三个月前病死了,但媒人说两家如能结亲,会八抬大轿迎娶姐姐,绝不会以续弦轻慢对待。
父亲如实相告,说自家女儿两年前便已许配了人家。王家大少哪里肯信,闹腾着让他爹亲自再来。父亲自然仍是坚持原话,并告知王财主,明年女儿便要过门了。
我偷偷从窗缝窥探,见王财主正悻悻然走出院门。我也说不清自己是蓄谋已久,还是灵光乍现,我当即模仿父亲的声音传音至他耳中:“一个响马出身的暴发户,竟然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想娶我女儿,倒要看看他凭什么与林家相提并论?”
王财主脸色骤然一变,径直上轿回去了。
数月无事,转眼端午已过。一日忽听得门外一阵喧哗,原来竟是林家来人了,是公子羽的大哥同他们在本庄的舅父。但见他们形容肃穆,脸色十分阴沉。
公子羽的大哥手提一个锦囊,进得堂屋,小心地拉开袋口绳索,里面露出一个丝线缠绕的五彩菱角。他一字一顿地说:“这是端午节赵大小姐送给我那兄弟的。”
父亲不解:“自从结亲,节日间两家互相往来是常事,但除了粽子、鸭蛋等时令吃食,我却并不记得小女有专程送给令弟的礼物。”
“那为何此物是与贵府的礼盒一起送到我府上的?”公子羽的大哥声音颤抖了。
父亲更是不解:“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公子羽的大哥终于忍耐不住,愤然大声道:“拜令媛所赐,我兄弟的双目失明了!”
啊?!所有人大吃一惊。
躲在角落的我心里又惊又疼,忍不住捂着胸口蹲下身来。
“我兄弟得知此物是令媛亲手缝制,欢喜得很,将它挂在床头,不时以手摩挲,没两日便开始视物模糊,七日后已完全看不见了。州府有名的大夫都找遍了,都说无从医治。”
在场的所有人顿时大惊失色。
父亲命母亲领着姐姐来到堂屋对峙,姐姐当然浑不知情;又把端午送礼去林府的两个家丁喊来,家丁记起当日去州,府的途中,曾被一个骑马人冲撞,东西散落一地,收拾了半天才收拾停当,大概那锦囊就是那时被当作礼品一起收进盒里去的。
“如不是提前备好,那为何锦囊上绣有大小姐明瑶的名字?”公子羽的舅父问。
这问题家丁无论如何也答不出来。
我蜷缩在角落,已猜出了这事是谁做的。
经过一番混乱后,父亲对林家郑重承诺:“小女仍然是贵府未过门的媳妇,明年按时成亲。”
母亲和姐姐相对无言,背地里泪眼婆娑。
想到公子羽如今沉寂在一片黑暗里,我的心便疼痛不已。
此时我的“千里传音”已练到八成,虽不能传音千里,但传到百里之外的州府想必不成问题。
于是我开始每天深夜对公子羽传音,由于我不能听见他的回话,我便只说故事。自小到大我对树洞讲过那么多离奇古怪的故事,我深信他会被吸引。
我无从得知公子羽听到我传去的声音时会作何反应,或许他认为上天收走了他的眼睛,所以赐予了他更灵敏的听力,亦或许他当自己每晚都在做梦。
中秋月圆之夜,整日郁郁寡欢的姐姐喊我,让我陪她一起到庄后的树林里走走。
月光皎洁,姐姐的面容亦如月色。默默地走在她身边,想到她很快将成为公子羽的妻子,刻骨的嫉妒令我放出了心中的怪兽,我模仿了母亲和姐姐的对话,传音给了王家大少:
“孩子,别哭了,这都是命啊!”
“母亲,求你们解除和林家的婚约吧,明瑶不想嫁给一个瞎子。”
“可不要胡说了,你父亲那可是一诺千金的。”
“为了你们的诺言,就要我牺牲一辈子吗?当初父亲为何不答应邻庄王家少爷的提亲?”
“傻孩子,你这是胡说什么?”
“我恨你们!”然后是一阵脚步声跑远。
接着是母亲唤我:“明瑕,快去跟上你姐姐,她往后面树林去了。千万不要声张,别让你爹知道了。”
姐姐当夜便在树林里被响马抢走了,我作为唯一的目击者,仍旧和平日一样一言不发,只是瑟瑟发抖。
三日之后,家丁将门前发现的一封书信交给父亲,上面歪斜的笔迹写着:想要回女儿?拿五十两银子,三更时放在庄外河边的青石板下。
姐姐是五更天在家门外被发现的,母亲心疼得一下子昏了过去,父亲在一旁捶胸顿足。
被响马劫走过的女儿万难保全清白,父母深知此事瞒不过众人,便主动与林家舅父商议解除婚约之事。
半月后,林家大哥来到我家,对父亲的诚信守诺深表感激,同意解除和大小姐的婚约,同时提出把二小姐许配给他的兄弟,但永远不要告诉他,就让他一直认为娶了那个他喜欢的明瑶。
父亲和母亲喜出望外,简直有些难以置信。后来细想之下,发觉我这个二女儿与公子羽竟是绝配:一个丑,一个瞎。
更让人没料到的是邻庄王大财主家竟然再次派人前来提亲,且只字未提姐姐被劫之事,只说听闻大小姐的婚约已取消,且王大少爷一直对她情有独钟。父亲顺水推舟同意了这门亲事,
我不言不语看着这发生的一切。每到深夜仍然给公子羽千里传音说故事。
次年,我蒙着红盖头嫁入了林家。
世上从此多了一个明瑶,再也没有了明瑕。对了,我可能一直忘了说,作为双生花,除了脸上那块胎记,明瑕和明瑶原本就长得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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