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夷

辛夷，心不疑，初发细瘦，识甘苦。

                                                        ——引子

1

她为独女，出黄梅世家。深秋季，衔橘石而诞。彼时，天井落雨。团脸粉白，皎皎若云锦，眉眼修长，眸如星，乳牙已发四颗，牙关奇紧。

众人觉蹊跷，“咦咦”发叹。她竟开笑颜，侧头顾盼，细听下仿佛欢喜，复又咯咯不止。是年辛亥，滇夷人北迁入皖境。那时那景，娇儿襁褓中，得“辛夷名

母亲遂“夷儿，夷儿”唤她——橘石落地，但见它蜜黄馥郁，熠熠生光。后云收，雨停。

2

辛夷出落清爽。不从师，三岁便唱好黄梅。正旦沉稳，小旦俏美。余音可引灵鸟，韵致天成，亦能执罗

帕，缠头绕扇，纤手巧翻转。只不喜苦练，更不喜行头装扮。

五岁时与人斗嘴，便懂道“没羞那春衫薄

透宽幅敞袖更厌，只为挡那假哭，假离愁！”

六岁独爱短装，蓬头稚子样貌。无事树顶呆坐，曲吹叶笛。或览寻常巷陌，参北斗。

3

九一九辛夷八岁尚不闻窗外革命事唯知礼总角折柳条。

一日闲眺，见远处开阔野地，竟有病快怏小马伏卧，身形瘦。惹怜惜。

遂跳树，奔将去。度马驹儿无亲，恹恹思母，不进食。辛夷俯身，搂马脖，温热低语，终又嘱“切切＂。那马静听，有思量，似有“喏喏”。

旋即起，埋头吃草，须臾饱。辛夷跨马，马竟躬身相迎，后烈烈扬鬃，绝尘处英气逼人！乡人遥见，无不惊赞——这水红袄邻家小女，御马驰骋来，好一番巾帼气概！所谓鲜衣怒马，则当别解。

自那年，辛夷唤此马曰“诺”。

4

“我这字已既小又薄，还不能算得娟秀吗？”“书也记得极熟了，先生您竟还嫌弃。”

“如此，倒不如出家去。”“出家若不得，倒不如踢瓦去，骑马去。”

兰涛先生板正，不露笑。心下早有欢喜，暗念—“这十二岁金钗小女，字里早见精神。文韬武略，不日可期。当今军阀乱，苍生罹难。这满身执拗不群与忠贞傲气，只盼她护持本意，方不费我苦心。现骨子里来违我，将来去违这苦难天下吧！

5

一九二六。大沽口。中山舰。黄梅蒙尘。辛夷及筓。叶笛失清亮，唱词声哑。一九二八。倭屡犯。皇姑屯少帅失父，易帜。辛夷值碧玉年，冬薄雪，夜辞家，跪拜北厢。泣，不告而别。

月余，家书始至—“爹，娘，这世间尚有铁蹄踏，黄梅何用？怎救我同胞骨肉自残杀？戏台上唱的是大好河山，戏台下打的是小家算盘。儿不孝。入行伍，易戎装，不为别离，只为报恩义。跪求恕不告。

“爹，娘，我善骑，知书，自安好。且有诺陪我，知我，也护我，我定回来。等那天，黄梅复清冽，戏台归戏台。等那天，沙石滚滚远走，荒烟漫漫不再—我定回来！”

6

一九二九，辛夷北上，入编东北军。写文告，代训骑兵。众将士人知人敬。

军中盛传佳话，至今不灭有女辛夷，生皖地，善黄梅。文采斐然，精骑射，堪称马下女先生，马上女英雄！有良驹宝马，单字一“诺”，亦勇，能腾雾行，乘云奔，足不践土，行越飞禽。夜来此马竟无眠，一心护主，星月可鉴！

一九三一。国耻深重。军内涣散，辛夷时正桃李华年抵死不入关至此后鱼雁空托付，再无消息。

7

皖南。次年春。有短衣孩童树梢嬉笑遥见一老马，空鞍疾奔回故里！

至旧时野地，马收蹄。缓缓而卧。似有所忆。旋即起，仰头，复又奔，圈圈不止，哀哀嘶鸣。

8

一九四五。江南春又归。春归人不归。梅子初黄时，不知谁家女儿，又起婉转黄梅调！

有人抬眼见，那年村头高树，悬一纸鸢——鸢儿似经裁剪，外形若莲。矜持又欣欣，喜迎光，一派望春模样。翅膀薄胜蝉翼。恍如好花瓣。白如雪，斗风开！

文/雁无伤

辛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