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想起奶奶,我的眼前就仿佛耸立着两扇铁皮黑漆大门,旧时代的大门轰然关闭,新时代的大门轰然打开,然而奶奶,她是被夹在两扇大门中间的,活在时代新旧交替的夹缝中,她被挤压得血肉模糊。
一
奶奶是七岁来到我们家的,准确地说,是六岁,乡下人喜欢用虚岁,人一生下来就已经一岁多了,似乎这样就可以更快地长成壮劳力,而不是一个白吃闲饭的。
六岁的奶奶是以童养媳的身份来到我们家的,也就是说,才六岁,但她已是爷爷的未婚妻。爷爷的母亲是奶奶的亲姑姑,那个年代盛行近亲结婚,美其名曰亲上加亲。后来我想,其实是底层穷苦人活下去的变通法子,真相是亲帮亲。奶奶的娘家养活不了她,就把她送来给爷爷当媳妇,好歹吃上口饭,不至于饿死。
童养媳的这口饭吃到嘴可太不容易了。旧式的家庭是不分家的,一大族人一起生活,就算人丁不兴旺的家中也是十多口人,十多口人就十多张嘴,到了饭点都会张嘴吃饭,饭从何而来?就靠奶奶一个人做。据奶奶说,当时做的最多的两样饭一是把野菜剁碎掺上地瓜面蒸窝窝头,二是摊煎饼。第一种饭好做但不经吃,得顿顿做,每顿蒸两大锅,轮到自己吃时,连渣儿都剩不下点儿。只能捞点野菜充饥。
奶奶更愿意摊煎饼,但摊煎饼是个苦活累活功夫活,首先得在石磨的大碾盘上把地瓜干碾成粉,奶奶人小,够不着碾棍,踮起脚,额头勉强够得着,就用额头顶着碾棍往前拱,额头被压得又红又肿,往往凌晨三点多钟,鸡还没叫头遍,奶奶就得从灶门口爬起来,去推石磨。碾好的地瓜粉加水搅成糊糊,装满两大盆,然后支好鏊子,点着火,蹲在鏊前这才开始摊煎饼,两大盆面糊得从日出摊到日落。蹲得小脚麻过了劲儿,完全失去知觉。
等全家人吃了睡着了,奶奶才能蜷着身子到灶门口躺下,童养媳是最卑贱的人,吃饭没资格上桌,睡觉没资格上炕。有时太冷,她就把尚有余温的灶灰掏出来,堆在头顶。冷还在其次,额头疼,腿疼,脚更疼。奶奶是小脚,她曾解开裹脚布给我看她的脚,都说老太太的裹脚布又臭又长,但真正难以入目的是老太太的小脚,除大拇指外,其余四根脚趾没有骨头一般缠长在大拇指上,整只脚就像扭曲的不规则的三角形,脚底凹陷,脚背隆起,经年用布条紧勒着,指缝间全是腐肉。
奶奶说家庭条件好点的都是四五岁就给女孩子缠足,她是六岁才缠的,骨头硬了不好缠了,样子别扭,难看。裹脚布紧紧地缠住脚,每缠一层就撒一些石灰粉,缠上裹脚布之后几年内都不能解开,直到十多岁定型之后才更换一次裹脚布,“小脚一双,眼泪两缸”,裹脚是非常疼的。奶奶裹脚不久就被送到爷爷家,她总是偷偷地松松裹脚布,婆婆指望着她干活,对她的裹脚并不十分监督。裹脚裹得到位的女人,是完全不能走路的,更不用说干活了,偶尔站一站,风摆杨柳弱不胜风。奶奶其实是羡慕那些女人的,她觉得那是她们命好,只用好看,不用出苦力。
奶奶从未跟我说起自己的爹娘,估计是太早被送出来,自己也没啥印象了。我后来暗暗揣想过,但完全想像不出来是怎样的爹娘才会已经打定主意不要她了,还特意把她的脚趾头近乎掰断,让她一辈子劳作时使不上劲儿。跟奶奶差不多年龄的三奶奶就是正常的大脚,在乡下,女娃也得干活,裹脚会严重影响劳动能力,早就有人家不再给闺女裹脚,奶奶她们应该是最后的小脚女人。
奶奶曾跟我说,她不怕累不怕疼,她怕饿。在生下父亲前,她没吃过一顿饱饭。我不明白,明明每顿饭都是她做的呀,就算不让上桌吃,边做边吃也能赚个肚饱。
听我这样不谙世事,奶奶笑了,说:“当童养媳,不能懒更不能馋,要是婆婆看见恁偷嘴,把恁打死了娘家人也不会来吭一声的。”
我还是不解,“你不要让她看见呀。”
奶奶笑了,“哪个婆婆不是从媳妇熬出来的?多少粮出多少饭是一定的,婆婆搭上眼就能看出有没有猫腻。”
二、
奶奶从六岁就这样每天硬撑着,苦熬着,媳妇熬成婆的梦太遥远,但圆房的日子是可以扳着指头数过来的。
奶奶十四岁那年终于等到了圆房,真正成了爷爷的媳妇,结束了童养媳的日子,但日子并没好过多少,因为做饭的差事还是着落在她头上。直到又熬了一年,生下了父亲。奶奶被安置到炕上坐月子,来到这个家里九年了,才挨上了炕沿。
自此后,奶奶开了怀,就像老母猪下崽一样,从十五岁开始生娃,一路生下去,生到了四十二岁,一连生了十三个子女。
毎生下一个孩子,奶奶都可以坐月子,名正言顺地休息一个月。奶奶喜欢坐月子,不喜欢孩子。其中有个男孩叫“来福”,听这个名字,也是被他们寄予希望生出来的,一生下来,就被放在一张湿炕的炕稍上,炕都是用土块垒的,土里混进了一粒玉米,这粒玉米遇到这么合适的温度湿度就蓬勃地生长起来,一窜窜了两尺高。之所以是湿炕,是因为刚垒的,还没干透。来福受了湿气,全身长满了疮,流着黄褐色的脓水,没法穿衣服,就用几张纸裹着,无论谁碰着那几张纸,来福就发出撕心裂肺的痛嚎,就这样,婴儿哀嚎了半个多月,没了。
奶奶讲起来福时,脸色语气都是平静的,没有一丝儿哀伤。她说来福算有福的,才在这世上活了半个多月。我后来有一个姑,,很是聪明伶俐,很会讨大人欢心,不但奶奶的公婆喜欢她,就连她的叔叔婶婶也都喜欢她。我同样想像不出在旧式家庭重男轻女的恶习中,一个女娃得出落得多聪明伶俐才会赢得这些冷漠的大人的心。长到了十五六岁,(奶奶记不住任何一个子女的年龄,都是大约地估计),有一晚上突然肚子疼,疼得在炕上来回打滚。大人就说:“等天明吧,明了天就去找个医生给看看。”到了天明,突然刮起了大风,大人又说:“等风歇吧,一歇就去找医生。”大风从天明刮到了傍黑,那孩子就一直在炕上滚来滚去,风停了,她也给活活疼死了。大人们就都很悲伤,以至于悲伤得吃不下晚饭了。奶奶对我说:“俺不管那些屌操的,躲到磨旮旯偷吃了两煎饼。”
三
奶奶一路从童养媳熬到媳妇熬到娃他娘,熬到了自己的娃娶媳妇,多年的媳妇熬成了婆。
你一定会以为,从此后,奶奶翻身奴隶把歌唱,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
世上事能按剧本走得并不多,用奶奶的话来说,“变天了”。奶奶当媳妇时,婆婆就是她的天,天要刮风天要下雨,这媳妇就活该淋着受着。到了奶奶成了婆婆,这天一下子翻了个底朝天,轮到媳妇成了婆婆的天。媳妇这片天要刮风要下雨,奶奶这个婆婆不愿意受淋,就得受骂。
从小,我听得最多的就是母亲骂奶奶,骂她没有人肠子,自己的孙女都不看。后来二叔娶了二婶,二婶也加入骂战,骂的最多的是奶奶不看孙子。奶奶以一敌二并不落下风,骂兴上来,毛主席语录一条条往外蹦,竟比两个儿媳有气势有文化。
我后来才知道,奶奶的“文化”从何而来。在文化大革命时期,我们村在村口设了道路障,村民出村干活回村吃饭都得先背毛主席语录或者“老三篇”。论理奶奶这类不能出外的小脚女人似乎可以被忽略,然而并不,专门有工作小组到家里蹲点,让奶奶站到家里的毛主席像前背。奶奶就在那时候掌握了一些“真理”。
一年冬天三奶奶和自己的女儿菲儿跟奶奶睡在一张炕上,奶奶在炕下放了个尿罐,声明只准尿不准拉。一天早上奶奶倒尿时却倒了一段米田共。奶奶于是问菲儿,小女孩矢口否认。奶奶立即向三奶奶询问,三奶奶也矢口否认。奶奶火了:“毛主席说了,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俺是调查过的!”于是将三奶奶和菲儿扫地出门,妯娌失和。
有了毛主席理论的武装,奶奶跟儿媳们对骂起来,很是硬气。新社会了,儿子一娶亲就分家,大家不再一个锅里摸勺子,一张桌上争食吃。论理婆媳之间没旧社会那么多矛盾,但在我身边,不光是我们家,几乎所有的婆媳都不对付。
婆媳对骂是常态,上手的也有,互相扯着头发在大街上就撒起泼来。究其因,这原罪并不在女人身上,根本原因要找落在缺席的男人身上。中国几千年的男权社会,女人一直处于被压抑被否定被盘剥的状态,心里的怨毒没有出口,而农村女人全部的生活被局限于家庭中,只能在家庭中找发泄口,男人是惹不起的,能找到的开战对象只能是女人,这就形成了女人一定会为难女人的局面。
四
母亲嫌奶奶不看孩子,更嫌奶奶抠,小气。
家里有了点好吃的,奶奶并不给孩子们吃,用她的话说:“外人吃了传名声,自己吃了填窟窿。”倒也不曾见她拿东西给外人吃。我曾亲见有乞丐上门,奶奶咣地关上大门。奶奶有个亲弟弟,家里穷,一直没娶上老婆,老了就过得很惨,三餐无以为继,也就当了乞丐,老远地,要饭要到亲姐姐门上,奶奶也只是管上一顿饭,赶紧让他走。
我小时候,家里跟奶奶家只隔一道院墙,有次母亲带我们外出,父亲干完活回家没有饭吃,只找到两张煎饼,煎饼搁置时间长了又干又脆难以下咽,父亲不知怎么晓得了奶奶家包水饺,父亲于是管奶奶要碗水饺汤泡煎饼吃,父亲一连要了三次,奶奶一连隔着墙递过来三碗汤,然后叫着父亲的乳名高声问:“恁要了三趟,都没给带上个鼓扎翅(水饺的方言),恼不恼?”
父亲那年都四十多了,还是奶奶的老实孩子,回道:“俺恼什么恼,恁给吃俺就吃,不给就不吃。”母亲回家知道后,爬到院里的石磨上大骂:“有恁老的那一天,恁老了别指望俺给恁端碗水!”奶奶隔着院墙一声冷哼:“俺还就是不服老,恁能咋滴?”
奶奶真的没喝母亲端的水,她一生跟两个儿媳火拼到底,水火不容,最后死得很突然,完全没用儿媳伺候。
奶奶的死源于一场急雨,院子里晒了一地玉米棒,看着要下雨奶奶踮着个小脚儿赶紧拿着簸箕去堆玉米,奈何风雨来得太快,奶奶才堆了一小半,大雨就瓢泼而至。爷爷回到家看到院子里被雨淋着的玉米棒,对着奶奶泼口大骂,奶奶在雨中慢慢直了直一直弯着的驼背,伸出右手食指指了指爷爷,一字一顿:“俺被恁欺负了一辈子!”一语既毕,倒地不醒。
家里人把奶奶送到了医院,奶奶在医院躺了三天,始终没曾再睁开眼。
这三天里,只有父亲一个人守着昏迷的奶奶。邻床是个中年妇女,她见父亲三天里都没吃东西,于是对父亲叹息道:“这天底下还有恁对老婆这么好的好人,老婆要死了,饭都吃不下。”
父亲脸红了,“这是俺老娘。”
中年妇女更叹道:“恁都是个老头了,死了娘还这么难受,快别难受了。”
父亲脸更红了,“俺没带钱来。”
中年妇女大惊失色,掏出两个馒头,父亲狼吞虎咽干咽下去了。
奶奶往医院送前,母亲把父亲每个兜都掏个精光,“恁兄弟仨,花多少钱三个人平分,不准先垫上一分钱。”
奶奶在医院昏迷了三天,已经不需要吃饭,就没人想到陪床的父亲是需要吃饭的。
五
奶奶去世时,我在外地读大学,没人通知我回家奔丧。没那个必要,我是个孙女又不是孙子,再说,从小奶奶没抱过我一次。
只有父亲在家信中夹了一条小白布,告知我奶奶已经走了一段时间了。
我接到信,嚎啕大哭。没有人知道我跟奶奶之间是有联结的。
我知道的关于奶奶的事都是奶奶亲口跟我说的,奶奶也曾跟我解释说她不是因为重男轻女才不看我们姐妹,是因为她不喜欢孩子。在那样困苦的生活下自己生养了十三个孩子,她对孩子完全喜欢不起来。
对于一个一直生活在小山村的女孩子来说,城市里的大学生活对自己冲击是很大的。那种对生命的冲击再回到小山村跟周围人是无法言说的,由此,当时的我跟周围的生活是格格不入的,是孤独的,寂寞的。而漫长的暑假我的寂寞无以派遣,我都会到奶奶家看电视,理由很简单,那时奶奶家比我家富裕得多,爷爷是退休干部,有丰厚的退休金,小叔是壮劳力能赚钱,他们家赚得多花得少。而我家只有父亲一个劳力赚钱,却供着我跟我姐两个大学生,我家没电视,奶奶家有电视。
那个暑假电视上在放一部很长的连续剧《新白娘子传奇》,我跟奶奶追着看,看到动情处,我泪流满面,奶奶也掉下泪来。我很惊讶,奶奶一直是个很硬的人,像这样柔软地掉眼泪还是头一次见。跟我年纪差不太多的小叔刚好推门回家,嘲讽道:“你们娘俩还真是看三国掉眼泪----为古人担忧。”小叔简单的调侃起到了意外的作用,这话,把我和奶奶拉近了。
奶奶开始跟我说起她的生活,开始在我面前掀起她的衣服搬动她的乳房擦汗,夏天很热,她很胖,两个大乳房下面永远湿淋淋的,她诅咒它俩说它俩是没用的累赘。而我终于知道如果没有它俩,奶奶的十三个子女死去的就不止七个了。在连大人也吃不上口饭的年代,没有母乳孩子就甭想着能活命的。因为胖,奶奶的手够不着后背,她用一条毛巾在后背上来回擦,我犹豫了好久,终是伸出手去帮她搓了背。
再回到电视机前,我们的关系感觉上又近了一步。奶奶正在缝自己的一件白确良褂子,她把它递给我说:“沿着边缝。”我接过来缝了几针,扭扭歪歪的,她又抽回去拆了自己缝,针脚又密又直。她真诚地困惑道:“连这个都不会,恁将来怎么嫁人?”在她的生活中,衣服、被子全是自己缝制,从未想过我们可以什么也不会,只要会挣钱,就可以买买买。
暑假很快过去了。我回到学校继续读书。一个月后收到父亲夹有白布的家信。
寒假回到家,母亲主动跟我说起奶奶来,说奶奶来找过我,用大衣襟兜了十个煮熟的鸡蛋,让我路上坐车时吃。母亲告诉她我已经走过了。她很吃惊,喃喃说:“俺听她说过今天走,没想到走这么早。”她把已经放在炕上的十个鸡蛋又捡回大衣襟里,没再说一句话,又兜着,踮着小脚回家了。
那时候我们两家早不住隔壁了,为了能让小叔娶上媳妇,爷爷在村西盖了大房子。我们家还住在村东,从村西到村东,对小脚的奶奶来说,是很远的距离,她多年都不走这么远了。
对于奶奶的送鸡蛋之举,母亲很是惊异,对我说:“真是改了常(肠)了,人一旦改了常(肠),离死就不远了。”
网友评论
麻木了,所以对孩子不感兴趣了,正如平凡的世界里说的,谁家的粪坑里没有埋个孩子,我看到的是人类,一代代,和自然斗,和艰苦斗,最终成就了我们现在的优越。
童养媳,小脚是制度下的产物,因为想要活,因为想要有人干活,所以有童养媳。据说贫苦人家不裹脚,说明,制度又屈服于环境。哈哈,感受时代的变迁,感觉很好,写的好。
文章写得非常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