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后见他,只是脸上多了一些细纹和斑点,身材瘦了一些,有一些微微的驼背,纵使他在我心里总是年轻时意气风发的模样,但时光流逝,他真的已经是一位中年了,而容貌和轮廓总是不变的,还跟当年一样端正、俊朗。
我们已经八年未见过面了,2010年底,有过一次全家大团圆,时隔八年,我们不仅又能喜气洋洋地再次聚守,又各自添了新的成员,皆大欢喜的场面,满屋子到处打闹嬉戏的后辈小朋友,让我们只顾得上咧开嘴欢笑,而欢笑声充满了堂屋和门廊,却无暇去顾及要倾诉一番兄妹情长。
我只高兴地叫了声“三哥,你先回来了。”他也难掩好心情应了我一声:“唉哟,你也回来了,正好正好!”
时光刚刚好,虽然这一别别得有点久,但只要父母尚健在,还能在家乡固守,总是还有机会的,一定要趁父母的有生之年,给两老一个交待,因为我们是一家人,我们是最亲的兄妹,我们心中都有浓浓的爱。
母亲一生养育了五个小孩,大姐最大,我最小,中间三个是哥哥。三位哥哥中,三哥是家境最好的,工作也分外地努力,事业心极强,他也最孝顺,对兄弟姊妹也格外关切,哪个有困难,总是义不容辞慷慨地给予帮助。他之所以品行端正,为人忠厚善良,不仅是从小遗传了父母亲善良忠义的品质,还因为长期的军营生涯,培养了他的一生正气和坚忍不拔,可以说,在我心中,他是高大威严的,我对他,抱着一种祟拜和敬畏的心理。
他是最小的哥哥,我才称之为三哥,我们年龄相隔最近,代沟也最浅,少时,我们的感情也极为深厚。他跟其他两个哥哥不同,他温柔、细心,思想成熟,责任心重,他孝顺妈妈,团结兄长,又爱护幼小,所以格外疼爱我。一说起他的好,我就情不自不禁会想起那段青葱的岁月,我们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一起长大的如歌岁月,那时,他还是一个风华正茂的小青年。
他与众不同,容貌非常英俊,白的皮肤,圆而明亮的大眼睛,嘴唇丰厚,极为像我们的父亲,他在少年时,就已经出落成翩翩美少年,见过他的人,无一不这样夸赞他的。但似乎越是花样美男的人,生活作风却越是严谨,他从来不用妈妈操心,每周六下午从寄宿学校回来,带回的杂什脏物都是自己打点;周日,饭食、衣物,又是自己整顿。他穿衣格外整洁,白色的衬衣和白色的胶鞋,一定要用漂白粉漂洗过,西装和休闲裤子,每周必用熨斗熨过,头发总是梳洗得乌黑发亮,镜子前一定要将自己前后左右仔细地打量,完毕,满意,才会兴致勃勃回归学校。而那时,他只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
但纵使是少年,可似乎总比同龄人早熟,办事也总是缜密,他不仅能把自己照顾好,还能照顾好他的妹妹。
我们之间有五岁的年龄差距,但他不小看我,不排挤我,要是出去玩,哪怕是跟他的同学在一起,他也会带上我。有一次,同学要在镇上聚会玩耍,我可能是跑到什么地方去玩了,他没有见到我便也不打算带我一起去,一人骑着单车出了门。但我回来后,听说他走了,一时伤心难过,坐在门口的石墩上哭了起来。堂叔见我哭得伤心,也赶忙蹬起自行车去追他,竟不想,真把他追了回来。他见我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只是大声笑我模样真丑,去屋内拿了毛巾让我擦干眼泪后,扶我坐上他的单车前排横杠,我才终于破涕为笑。但车行到半路上,又不幸发生了一起事故,我不知为何带了把雨伞在身上,可能是担心天下雨吧,我坐在前排,雨伞在我手里垂直落下,车子颠簸的时候,我人也跟着晃了一下,然后伞尖就插入了车轮子里,惯性行驶的车子,被伞尖的钢丝阻止了前行,一时没立稳,两人带车全都摔在了地上。他比较敏捷,跳得快,没有伤到哪里,我坐在前面比较被动,侧身摔到地上,脸被擦破了一层皮。他扶我起来的时候,看到我的脸,眼睛里有一种很特殊的光芒,那时我并不懂得那光芒是什么,现在回想,我明白了,那是关切,是心疼,是少年单纯的心里对妹妹的默默无言的关爱。聚会是去不成了,他只得送我回家。回家的时候,我还是坐在单杠上,这回,他再也不让我自己拿着伞了,而是想办法把绑在与横杠平行的位置上,这样确保万无一失它不会再伤到人。回家后,他一语不发,只是神色黯淡地看着妈妈给我搽药。其实妈妈也没有责怪他,我更没有责怪他,因为雨伞毕竟是我自己没有拿稳。但药膏还没有搽完,我看到他别过脸去,流泪了。
他不仅是心疼妹妹受伤了,他还陷在自责当中。
哥哥在我们那个年代,在我们那个年龄,都是羞于要将情感挂于嘴边的,他从不叫我妹妹,只是叫我名字,所有兄长都是叫我名字,我叫海音,就那样从小叫到大。我们绝不会表达“我们是兄妹我们相亲相爱”之类拗口的废话,我们的感情都在一举一动一个眼神之中。
又过了几年,家庭状况不是那么好,爸爸在外地做生意,每况愈下,我被迫转学到一个环境很差的乡村学校,那一年,他入伍成了一名军人。知道我的情况不好,必定每个星期都要给我写信,每封信,字迹都是那么工整,正楷的,黑色的水笔,刀刻一般的刚劲有力,一如他的品德。他总是不断说:“海音,你要照顾好自己,天凉多穿衣,晚上盖好被,爸妈和哥哥都不在身边,你要照顾好自己。这次发的工资不多,但寄些给你,足够你吃零食,买漂亮的日记本了。”我那时已经是个初中生了,而我们兄妹毕竟总有相似之处,我和他一样懂事得早,感情细腻,我明白这样的情感,这样简单的问候,这种平平静静的关怀,其实并不是字面那么轻描淡写的几句单一的话,它藏着血浓于水的深情,它饱含着兄妹情深却分隔两地的无奈,它也透露着一个逐渐成年的青年对他尚且年少的孤单小妹妹的了无止境的牵挂。我每到此,读着他的信,就会潸然泪下,然后举笔给他写回信,眼泪还是不争气地哗啦啦地不断流下。
我们终究是分开了,我们都在一天天长大,各自追求着自己的学业和事业。毕业之后,我又被接到他的军营,那时他已经是一名上尉了。他在市区给我找了一份工作,我住在公司,节假日才回到他家里。但那时,我已经是个大姑娘了,二十二岁,心思叛逆,开始交往男朋友了。有一次假日,我趁他出去应酬之际,自作聪明以为他回得晚,骑着单车从部队里面溜出去,跟几个男孩在外面唱卡拉OK,一直到凌晨两点都没玩尽兴,他打了多次CALL机给我,我都没听见。后来我终于回来,他已经在家焦灼懊恼地等候了,他的脸色非常难看,命令我站在墙边,看着他的眼睛,陈述我一晚上在外面疯颠玩乐的经历,陈述完了还不算,还要在第二天一天时间之类写出5000字的检讨。
哥哥我知道自己错了,他说什么我都一声不吭,他的指责我接受,他的教导我牢记,他的要求我照办。因为他不是别人,他是我亲哥。他跟别的任何人都不一样,他是亲哥哥,身在外地,同居一屋,兄长当属父,他关心我,爱护我,但同时,他身上又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威严,我既离不开他,我又害怕他。
是的,我既爱戴他,祟拜他,我又敬畏他,疏离他,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分开整整八年都不曾见过面都不曾再聚守的原因所在,这种感情是单一的,却又是复杂的,成年分开之后,我都只能在心里爱戴他,怀念他,我却不敢再次近距离地去接近他。
短暂的聚会,繁忙的家事,我们也没有机会再去推心置腹地交流,但是手足之情是无法磨灭的,不论是时间的冲刷还是空间的隔断,而我能感觉得到的,舐犊情深都埋在各自心里,剪不断,割不裂,默契协调无可取代,心有灵犀也必能一点即通,只是都没有从各自口中表白出来罢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