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杯

1.

我叫凉白开，是只黑色的狗，出生在一个半山腰的村子。村子地不多，倒是黑压压住了好一片人。传说这儿曾经久住过神仙，所以我们这儿的人啊猫啊狗啊可都沾染了一定的仙气。这可不是我自己随便乱说的，你看看我们山脚的那个镇，两只狗都会为了路旁的一株草大吵，一直要吵到大人们从屋子里抽出笤帚才肯罢休。

从村口可以一直望到山下，每个下过雨的午后，我最喜欢站在村口的大石头上看云雾缭绕，这种感觉就像是自己也成为了神仙。油菜花金灿灿地开满整个山谷，再远些就是一排又一排的枇杷树。枇杷可好吃了，特别是剥掉皮以后，可惜我的手不是很擅长剥皮这类工作。我有一次捡到大人们吃剩了的剥好的枇杷，那味道可真是好呀。枇杷树后面的地方我没有去过，听说深山里面有一座巨型的天然水库，村子里还有山脚的水源都是来自那里。其实我蛮想去看一看的，可是一排又一排的坟地紧挨着枇杷树建着。人们可不怕把坟头建得离自己家这么近，因为里面躺着的可都是前些日子一起打牌喝酒的刘二王五们。可是我们很怕的，那些刘二王五在的时候还没有我们，他们不认识我，我们来了的时候刘二王五已经躺下了。人们晃悠悠地度过了两三个年头，于我就是一辈子的光阴。我可真怕有一天不小心踢到了哪家的坟，打翻了刘二刚刚端好的洗脚水和茶几上放着的一杯清茶。

有一天我一个人在地里逛呀逛，看到远处油菜花地有一只白猫一闪而过。我们这儿白猫很少见，一个古老的传说，白猫们往往都有九条命。说不定他们敢经过坟头往深山跑，因为刘二王五们在的时候他们也一定在。我一直觉得猫还是一种蛮好的动物，很纳闷为什么村子里总是有许多狗对猫们那么凶，见着就要乱吼，而且更让人沮丧的是，所有狗姐姐狗妹妹们都觉得让猫们感到害怕的狗很酷很酷。我可一点都不觉得他们酷，我觉得他们很坏，猫们又不抢我们吃的也不和我们争地盘晒太阳，有什么好对他们吼的。

再过几天我就要一岁了，虽然生活有些不如意，比如总是有小朋友要捏我的脸，但是我觉得日子还是挺舒服，希望可以以后一直这么下去，这可是我的生日愿望嘞。

2.

我谈恋爱了，和一只叫做水杯的猫。

说来真是搞笑，我认识水杯的那天是因为她够不着小溪里的鱼，我跑去帮忙。她那个时候可腼腆了，我从溪里衔着鱼跑上岸的时候，把鱼儿都放在了她的脚边，她看了我一眼就跑开了。刚开始我还有一点自责，可能是我挤出一堆笑的时候看上去特别凶神恶煞，谁叫我五官太紧凑了呢，我想我肯定是吓到她了。后来想想那时水杯肯定已经对我有意思，所以才不好意思地跑开。我后来问她的时候，她笑了笑没有开口。女孩子嘛，总会不好意思的。

有一次我想爬到树上摘枇杷，一不小心摔伤了腿，你们大家也都知道，爬树向来就不是我们狗的特长。就在我疼痛不已以为要暴毙野外之时，水杯出现了。我这么形容好像有一点点过头，反正我是觉得水杯很早就看上我，要不然怎么会在我摔伤的时候如此及时地出现。水杯可厉害了，她在我的伤口上涂抹了一些自己做的药膏，没过几天伤口就愈合了。

还有很多很多细碎的事情，我就不多说了，我讲出来你们肯定觉得无聊。感情嘛，就是在一些常人觉得无聊幼稚的事情里渗透出一点一滴的甜蜜。

水杯是一只白色的猫，浑身透亮干净的白，像极了我在一年前油菜花地遇到的那只。我也有问过水杯，水杯说她那个时候还在别的村子游荡。我还问过她是不是有九条命，水杯说我神经病，这种东西都会信。可是我还是有点小小愧疚，她要真的有九条命那就不好了。因为传说还写白猫们的药膏可以治愈所有的伤口，但是代价是要牺牲其中一条命。我想到了自己那天摔伤，她不会真的给我用了那种药膏吧，那我心里可过意不去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大多数时候我都不会去在意这些东西，毕竟都是些神话，鬼知道是真是假。哦，好像鬼也不知道，大概只有神仙知道。

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日子就会变得慢悠悠的，我和她靠在墙根看太阳在远处划开一道圆弧，看小鸟在树上唱歌跳舞，看路过的水牛对着远处的山峦发出哞哞的声响。他是在和谁对话呀，这片山地中的巨大生灵，说着我们都不懂的语言，在广阔的天地间吟唱一遍又一遍的怀想。

你真漂亮，我好想大声对水杯说，你真漂亮。我们经常一起约好看日出，每次都是她看日出我看她，我想用世界上最美丽最纯净的文字赞颂她，给她破晓时分荷叶上的露珠，送她一枚饱满的松果。

两个人在一起，就连冬天小溪里的冰也像巧克力般化开。水杯，你爱吃鱼我就给你捞好多好多鱼，不论春夏秋冬刮风下雨，有我凉白开在，水杯你就有鱼吃。

今天是我两岁生日，我的生日愿望是，水杯我要一直陪着你，水杯你也不许离开我，还有，不要再有小朋友捏我脸了，好不舒服。

3.

可惜了呢，我们才在一起一年就要分开了。

像我们这类狗的寿命只有三年，而水杯却可以活到四年五年甚至更长。我也曾隐约担心过这个问题，可是觉得日子还长死亡遥遥无期，结果转眼就来了。

我和水杯都明白，死亡是逃不掉的，我们其实在好早之前就已经商讨过了要一起面对要争气不许哭。私下里我还有点小心思，就是希望水杯可以比我先走。这可不是在咒她，我很希望她好的，只是觉得一个人孤寂的生活让水杯承受太残忍了。我希望可以陪着她，一直到她生命的尽头。死亡是可怕的，可她要是有我，她就不会害怕了，我会一直一直陪着她的。

可惜了呢。

“水杯你别哭啊，我们不是都说好了吗，大家都要争气的。前些日子我过三岁生日你知道我许了什么愿吗，我告诉你呀，我要水杯你一辈子开开心心快快乐乐，我还许愿今年圣诞节有圣诞老公公来给你送好多好多的鱼，真是对不起了呢，不能再给你捞鱼了，不过没关系的，圣诞老公公会帮你的，他人可好了。”

4．

傻狗，你真傻。我说什么话你都信。

那天我一直躲在花丛里看你，你那个时候才只有一岁，一个只知道肉骨头和蝴蝶的小狗。你撒开腿跑的时候，全世界都在你的眼前，所有困难你都可以越过。你那么天真那么可爱，像是冬日阳光温暖大地，像是夏日和风吹拂湖面。我好想走上前，好想向你大喊，感谢上天又让我遇见了你。可是我不可以，还有那么多美好的痛苦的沮丧的事等着你发现和探索，我不可以过早介入你的生活。可没有想到的还是让你看到了我，但是你真是好傻，随便一个理由你都信，就像你相信我没有九条命一样。

这是第八次喜欢你，应该是最后一次了，还有一条命用在了治你的腿伤上。同伴们都说我傻，说我为了一个伤口就甘愿放弃自己的生命。其实我知道的，我傻，他们傻，你也傻，我们都傻。我已经很感谢我的生命，是多么伟大又壮丽的奇迹得以让我遇见你八次，我已经很满足了，虽然我还想遇见你第九次，第十次，第一百次，可我也想你好，甚至愿意用一次生命来减轻你的疼痛。

你第一次替我抓鱼，嘴巴里塞满鱼跑到我面前，咧开嘴笑的时候鱼都吧嗒吧嗒掉到了地上。你真的是太傻了，你还不认识我，你都不知道我是好人坏人就跳到河里捞鱼。你一尘不染的眼眸触动了我脑海里那些与你有关的过往回忆，每次都是这样子的，在溪里乱蹦乱跳，趴在石头上晒太阳。我很感动，也很心酸，我不知道我感动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心酸什么。终于又遇见了你，可深深明白终是会失去你。

我一天一天发现你的平凡，同时却一天一天愈更深切地爱你。我从来没有想明白为什么爱你，或者更广义地为什么一只猫会爱上一只狗。我们白猫都相信命，也许，是因为命中注定的吧，也许，是因为上天心疼我，所以才派了这么可爱的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再也许，只是因为我比你还傻，无缘无故就很喜欢你。

因为你在人间，所以生命于我如此绚烂。

因为你在天堂，所以死亡于我如此诱惑。

我活得太久了，久到只剩下记得如何爱你。

我是水杯，

而你，

正是我的凉白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