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阴成这样了,你赶紧回去。”
我已经骑上了单车,闷热的空气随着车身快速地向前卷起了一阵微风。我回头望了他一眼:他站在楼道中,老久的灯泡泛着昏黄的光,他的脸笼罩在一片阴影中,表情模糊不清。我还未来得及回应他些什么,便已经骑远了。
我向来不习惯不给人回应,心里会为此感到惴惴不安。
没关系的,还有明天。我这样想。
然而那是A留给我的最后的话。
我的手机响了。
“喂。您到了没?我这儿有点偏,得拐两条巷子。您会走不……要不我出来接您?”
公交车的报站声响起。我一面抓着扶手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一面告诉他我对那一带很熟悉,请他稍等。
这里还和多年前一样。车站旁的西点店仍在,灯火通明,装点着红砖与黑漆雕花的夜灯,空气里弥漫着一阵我已多年未曾闻到的香草精的味道,厚重而甜腻。它一下便席卷着曾经的回忆撞入脑中。我静静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动身离开。
已是傍晚。天空呈现一片又一片泼墨般的紫红,霓虹灯不知何时都亮了起来,空气开始泛起了夜晚特有的气味。这种气味微妙而温暖,似在鼻息之外,但闻到它你便意识到,城市已经开始入夜了。
转过第一条巷子。我特地看了看街角,那里曾常年驻守一位卖米糖的老人。他的米糖盛在一个方形大铁盘中,有人去买他就会用一把揪子和一把小铁锤敲下一块,再称重量。无人光顾时,他便轻轻用铁锤击打揪子,那声音悠远又清脆,送走了一个又一个我与A结伴而行的夜晚。
我本对糖没有兴趣,却因为那动听的声音心生向往。
A对我说,那种糖并不好吃,仅仅只是普通的麦芽糖,劝我不要花钱。后来看我仍不肯死心,便还是为我买下了一小份。
“好吃吗?”
“一般吧,普通的麦芽糖的味道。”
他扭过头,露出了一副“说了你还不听”的笑容,把手臂搭在我肩上,轻轻推着我向前走。
而今,当年卖糖与买糖的人都已不知去了何处了。我低头看了看表,时间已经不允许我接着惆怅了,我又开始赶路。
拐过第二条巷子口便到了。除了楼道老旧的灯换成了明亮的灯泡外,这里一切如旧。铁门上锈迹斑斑,残留着孩子们留下的粉笔涂鸦和公告被撕去后泛黄的页脚,有种说不出的落寞。
我按响了门铃。
爬到了三楼,门还是曾经那扇门。我忽而感到惶恐……门里会出来什么人呢?自从他突然离世,我便再也没有来这里过。门打开后又会是什么光景?面目全非还是一切如旧?
我突然有些后悔,正犹豫要不要不告而别,门锁一响,门开了。
“诶。您好,请进请进……用不着换鞋,家里没多干净。你别嫌弃。”
我抬头看着他。他比我略高。留着清爽的寸头,鼻梁高挺,一双剑眉。本是有些凌厉的面相,偏偏配上了一双友善真诚、如同犬类般的眼睛。尽管容貌上明显是不同的人,然而那眉眼间的相似感令我一惊,一时竟不知如何回话。
“我这是跟同学为了考研租的房子,他现在出去了,还有三个月才到合约。”对方见我不说话,或许是有些尴尬,又将曾和我短信交流过的内容重新说了一次,“我们现在急着要走,走了那三千的押金就要不回来了。您要是真愿意转租,每个月还能给您再便宜一点儿。我带您看一圈这房子吧?”
我将双眼从他脸上移开,心里泛起一丝愧疚感,尔后点点头。
“这儿,这儿就是客厅,这个餐桌是房东留下来的。我们平时也坐这儿吃饭。电视机电视柜也是他们留下的。”
我自然是知道的,更早的时候我也曾是坐在这里的食客。A的父母均十分好客。他的父亲会乐呵呵地问我各种学校的事,而他的母亲则端上饭菜,请我不要嫌弃菜肴简陋——实际上东西都十分丰盛美味。她说,我去你们学校开家长会就听你们班班主任夸你好多次了,说你家境好还这么努力,成绩也不错。A就是太调皮了,你多带带他。
A坐在一旁埋头吃饭,在饭桌下轻轻用腿碰了碰我,快速地对我露出狡黠的一丝微笑。我吓了一跳,生怕露馅了。
“您看怎么样?带您看看房间?”
“……啊。好的。”
对方有些好奇地看了看我,没说什么。
“这儿是大房。带阳台跟空调。空调没什么问题,就是偶尔有点儿漏水。”他咧嘴笑了起来,“不过您放心,这跟房东协调过,不会讹您身上。”
我没有怎么进出过这里——A尚在时,这里属于他的父母。我仅随意看了两眼便朝对方点了点头,但我忍不住盯着看这个陌生人的笑容。诚恳、大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但并不令你感到强势的聪明,我忽然明白,他与A那种微妙而强烈的相似之处,就在他的眉眼与神色间。
就像多年前我在高中的操场上第一次遇见他一样。
那时校道两旁的紫荆花大片大片地盛放着,远远望去犹如一团粉紫色的云。枝头尚嫌呆不足,落得满地都是。
那天放学,A就在校道旁,一条腿踩在单车踏板上,一条腿支着地面,维持着优美的平衡。他向天举着相机,大概拍的是满枝头的紫荆花。傍晚的天空是温柔的朱红色,朱红色也染上了他清爽的发梢。
我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竟忘了向前走。
他放下了相机,看了看显示屏,继而转头看见了我。我一惊,顿时有些手足无措。他倒很是大方,朝还不认识的我咧嘴挑了挑眉。
我有些不知所措,低头离开了。
再次相遇是在学校的社团内。我因为字写得尚可,被同班同学推荐到了摄影社临时帮忙写海报。走进活动室时,他扭头问身旁的人道:“哟,人来了?”随后开朗地朝我笑笑,“得麻烦你了,我们这儿的人字都写得跟狗扒似的。”他身上自带着欢乐的气息,旁边的女孩闻言,都作势要打他。一时满屋欢声笑语。
起初仅仅只是参与制作海报,后来开会了A也会顺带叫上我。A话很多,即使不搭理他,他也能在身旁说个不停。我憎恶喧闹,却独独对他厌烦不起来。他没完没了说话的样子,不知为何总令我想起小时候我饲养的灰兔嚼胡萝卜的场景。我偶尔会产生伸手摸摸他刺猬般的短发的冲动。当然,我没有一次真正伸出过手。
我很后悔。
我望向窗外。天已彻底黑了,城市的空气混浊不堪,看不到那所谓的星空。夜空泛着肮脏的猩红色,远远挂着一环光芒惨淡的月亮。有人说人去世后便会化作天上的星星,我年少时不信这样煽情的说法,自从A离开后,倒宁可怀有这样的期待了。真不公平,我想,我随时都可能思念你,你却随时都能避而不见。
“还有个小房间……这边,”对方引着我出去了,“小是小了点儿,不过采光挺好,住着也挺舒坦。”
我走到那扇门面前。无意间低头,看到门框上有一条蜿蜒的凹槽。那一刻我忽然想起,A曾告诉过我,那是有一日他在家百无聊赖时用小刀刻下的,他哀怨道“我还被我妈揍了一顿”。
若不是今日重回,我大概永远都不知道自己还记得这个细节。它被时光层层封锁在我的脑海中,再度取出时,一切早已物是人非了。
我感到了一阵眩晕。场景太过熟悉逼人,以至于我双手冰冷。我忍不住扶住了门框。
“哎……您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歇会儿吗?”
对方走至我面前,俯下身体看着我,然后离开了。他回来时手上多了一张纸巾。
“给。”
我刚想说些什么,这才发现自己早已哽咽得泪流满面。
但我并不感到多么难堪,因为眼前的人眼里没有好奇,只有一种温柔的困惑。他很快不再看着我了,只静静等我平复下来。
我内心一阵莫名地翻涌,这种不着声色的细腻,与A有着微妙的相似。我对眼前的陌生人开始产生了好感。
我不善言谈,在群体中始终不知道如何开口说话,更不喜喧闹。在社团里的活动中总是保持沉默与疏离。A每当注意到这件事,便会过来与我交谈,他做得那样自然,以至于我是在多年后才意识到他是在替我着想。
就如同他当年第一次找我去吃饭一样。那天中午他拿着饭盒,站在我们班门口等着。待我出来了,对我笑着说,走吧,咱们一起去吃饭。
我向来习惯一个人,但他突然而来的邀请却并不令我反感。我只是感到有些惊讶,即使我想邀请什么人一起用餐,大抵也会因担心对方感到唐突冒犯而最终作罢,但他却能做到如此自然,仿佛这已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那天走在路上,紫荆花堆满了枝头。在温暖的南方,它们花期频繁而漫长,于燥热的夏季中显得格外艳丽。似乎是嫌开得过盛,便在校道上落了整整一地。我们身旁冲饭堂的学生将他们踩得脏烂,毫不怜惜。而我情愿走慢些,排更久的队伍,也想与他同路更长时间——在他身旁我感到了莫名轻盈的欢喜。他或是注意到了我凝视紫荆花的视线,便弯腰拾起一朵,动作夸张地把它献给我。继而在我尴尬的目光中哈哈大笑,随手将它置于一旁的小花坛上了。
后来他来找我一起吃饭便成了常事。高一升高二我们便要退出社团,大家最后一次聚在一起时,他告诉所有人他拍了不少我们的照片,让大家各自选几张喜欢的,他拿去印出来后留作纪念。
我翻了翻他的相册,最后竟神出鬼差道:“我想要第一次碰到你的时候,你拍的紫荆花。”
言罢我顿时感到一阵尴尬,那时候的他哪里还记得我呢?
他露出了一瞬间的惊诧,安静地看了我一会儿——我难得能看到他安静而正经的表情——道:“原来你还记得我啊。”
我不知该回他些什么。只好低头装作整理东西,没有回他的话便独自离开了。
在此之后便是高一的期末考,继而高二重新分班。重新开学后我们被安排进入了同一个班里,我却再也没有找过他,他也未曾来找过我。他依旧如同从前一般健谈开朗,迅速适应着新环境,他在的场合时常笑声不断。有什么透明的东西阻隔在了我们之间,微妙而尴尬,令我几度欲言又止。直到某一天我打好饭,刚要找个位置坐下,迎头与他碰见了。
“嘿。”他轻轻说。
“……来了啊?”
“来了。”
“我先去吃了。”
我没有等他,也没有给他机会等。我其实十分清楚自己在逃避什么,但我并没有给自己机会去想这件事。
我吃完饭后照例回到教室。午休时间开始了。教室内安静了下来。我趴在桌子上准备午休时,我放在抽屉里的手机忽而一震。
“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
我被这突然而来的信息吓了一跳,竟忘了掩饰,猛地起身回头望了一眼。这一望,便与他对上了眼神。他正坐在后排。午后蝉鸣涌起,教室内空调机箱轰隆隆地响着,掩盖了某些沉默躁动的情绪。夏日耀眼的白光泛滥,透过窗户打在他的脸上,令他的眸子呈现出透亮的琥珀色。而他目光沉沉,坚定地看着我。
我在这样的目光中慌乱了起来,强做镇定地回过了身。我的手机却又震了起来。
“给个准话行不。”
“不答应也没事,我不骚扰你。”
我扶着门框喘了会儿气,镇定了下来,推开门进去了。
一切都是那样熟悉。他的书桌与衣柜仍在原处,桌面上是他用各色圆珠笔与中性笔花拙劣的涂鸦和打的草稿,如今已开始变得模糊。墙面有一块长方形的位置格外的白,那里曾贴着一张《龙珠》的海报,长方形的一角还残留了一片透明胶。我试了试门的把手,他们已经将它修好了,曾经它是无法反锁的。最后一次去他家做客,他曾将我按在门上拥吻,我的头脑被少年莽撞而清爽的气息冲击得空白,携裹着罪恶感与害怕门突然被推开的恐惧,燃起了一片烟火。
A去世于我初吻的第二天早晨。他在我们无数次路过的路口安分地等绿灯,却丧生在了一个疲劳驾驶的货车司机的车轮下。
我没有去送他,也没有哭。得知他去世的消息的那天,正好是周五。我回家后倒头便陷入了昏睡。在接下来的三天时间里,睡了便醒,醒后短暂的神志清晰一会儿,想起他的突然离世,便又感到极度的疲乏,再次昏睡过去。我的父母都以为我病了,但我体温正常,一切正常,我只是睡。
我亦没有去他的墓地看过他。
那张紫荆花的照片他没有给我。最后见他的那个晚上,他说等我们毕业便一起离开,照片他要留着,等那时候再给我,那样才有意义。
我未能等到它。
我似乎很木然地接受了他的离去,没有任何的痛哭与不舍。直到高二结束,我们要搬上高三的楼层,周遭一片喧闹,所有人都在搬挪着自己的东西。我回过头,他的课桌被推挤得歪斜着摆在教室的一角。桌面上是全班的留言签名,残阳落在上面,说不出的落寞。我忽然意识到,我再也见不到他了。他不会再回来了,不会浑身大汗地从篮球场上走下搂住我的肩膀,不会立在黄昏的校道上拍摄紫荆花,再也不会有残阳落在他头发上,将它染成朱红色。他的桌子就要与他逝去的青春一起留在这里了。无论是教室或何处,这个世界,已再没有他的身影。
直到那一刻,我才清楚地意识到了他的离开,以及原来我一直对此心存幻想。
我立在喧闹人群中,这才滚了第一滴眼泪。而他已经不在教室的后排了,不会再安静而坚定地望着我的双眼。
回忆冲撞得我透不过气来。一个活生生的、拥有着灿烂笑容的人,是如何变成一块墓碑和旁人心中模糊不清的记忆的?我想不明白。我不愿去看他。我在无数个瞬间想起过他,新的电影上线了、紫荆花又开了、他喜欢的牌子出了新跑鞋……可我不愿去看他。仿佛我不看,便能躲避某些冰冷的事实。
我身旁的陌生人打开了窗户。见我一时怔住,大抵误会了,不好意思道:“床乱了点儿,我就睡这儿。”
他也是这样说的。床乱了点儿,带着一丝不好意思的笑容。
对方见我望着他不语,有些尴尬地转移话题,他翻了翻桌子抽屉,取出了一张东西说:“这家人租房子的时候租得急,好多东西都没收拾。留我这儿一堆,你看这照片,听说是他们家儿子拍的,出车祸年纪轻轻就死了。”
我接过一看,心脏猛然跳动了起来。那是一张紫荆花的照片,它们大朵大朵地悬挂于枝头,沐浴在朱红色的晚霞中,散发着灿烂而温柔的气息。
对方用指腹摩挲着照片的一角道:“拍挺好的,可惜了。”
那个动作他竟也常做,轻轻抚摸他得意的作品的一角,与我介绍他拍照时的心得。
我颤抖了起来,极力掩盖自己的情绪,轻声对他道:“行。今天看到这里吧,倘若我想租,会继续与您联络。”
对方抬头,那双犬类般真诚友善的眼睛露出笑意,“成,那我不送了。”
我注视着他,我想再多看他一眼。哪怕我知道他并不是A,世界上已找不到A了。
我恍恍惚惚地下着楼梯,仿佛做了一场大梦。
“诶!您等等,等等!”
我在最后一级楼梯站住了,他站在最高一级楼梯望着我。
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说了出来:“您应该不是第一次来这儿吧?我看你……你要不要把那个照片留着?”
他向我伸出手,照片上的紫荆花灿烂繁盛,热烈地开着,它们与A一样被时光留住了。永不凋零。
我望着他,就仿佛隔着时光的河流,静静望着那个少年。他说等带我离开的那天,会将他拍到的花朵送给我,却比它们更早地消失了。
我忍不住流下了眼泪,张开嘴数次才发出声音。
“不用了,请您将它留下吧……把它留在这里,留在这里就好。”
他安静地望着我,眼里泛着一种我看不懂的情绪。或许是慈悲,或许是温柔,但绝无惊讶与嘲笑。就仿佛那个少年亲自踏过岁月而来,来与我做最后的道别。
“请您将它留下吧。”我近乎哀求地重复道。
“好,”他说。
“天阴成这样了,你赶紧回去吧。”
我听到此话,肝胆俱为震动。在楼道暖色明亮的灯光中,他向下望着我,眼里仿佛掬了一塘星河。它们永不消失,在时光触及不到的另外的世界里,灿烂而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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