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老人:“您后悔过什么事吗?”
“太多了。”他说。
“最后悔的呢?”我问。
“其实我还有好多话想说。”他答。
“那您为什么不早说。”我问。
“也没有人问我啊。”他说。
“我问过。您不想说啊。”我说。
“你问过我?那我想说的已经说完了。”他说。
“可是您啥也没说啊。”我说。
对话又陷入了泥沼里。
那时的女友已经成为了我的妻子。
临行前,我又问妻子:“你确定会等我?”
她点头对我说:“不能。”
幕布已经关闭,演员与观众早已经走远了。
我躲在柜子里久久不敢出来,直到深夜,我怯怯地挪出来,不远处一个人倒在血泊里。
我说的第一句话是:“还好,只死了一个人而已。”
我推开门,天空没有星星,路漆黑一片,月光模糊,多像每一个人囫囵的人生啊。
那一夜没有星星。
这是另一个老人临死前的最后一句话:“今夜为什么没有星星呢?”
多年以前的清晨,睡眼朦胧的我被告知,要于明日去参加一位祖辈的葬礼。
正午,我裹挟着愉悦装作低沉的表情得到了班主任的同情与准许假条。下午的课,我上的极其心不在焉。次日黎明,我被带到了葬礼的现场:
一个脸面绯红的中年男子跪在地上,对着一辆忽然熄火的灰色的面包车哭泣。天空阴霾,哭声中央求他父亲的魂灵不要锁住这车子。一阵悲拗的哭声过后,车子果然顺利地发动了。
我看着,觉着这有趣极了。
众人挤进了这辆灰色的小面包车里,他们说着很多话,我只记住了一句:“中午去茶余饭庄吃饭,我已经订了位置。”
这一次众人的聚餐,是这个家族最后一次,人最齐整,但各自心里都有着不同的目的。这目的多年以后显示出了最终的形态,不过是这个将被埋葬的人生前在病榻上艰难地一字一句地对那个女人说道:“我死后,你们再相聚就难了,必然是分崩离散。不过,这人之常情,怪罪不了任何人。”
老人说这句话时,只有那个女人在场,那时已是午夜。这个女人对于这句突兀的话显得不知所措,然后摸摸老人的头,叫他快些睡觉。老人不肯,只是眼睛透过窗外望着那没有星星的夜空,良久,才把眼睛闭上。这一闭,就将要沉睡千年了。
女人当时显然不知道,这是老人死前的最后一次仪式。否则就该陪着老人一起看看那夜的天空,竟然诡异的没有一颗星星。
女人把这句话记在了心里,经过多年的生活,她每于深夜失眠之时,这句话就会自然蹦出。她有泪,想着她若有一天偶然地死去,这句话一定要告诉她的孩子。但转念一想,孩子是独生子女的一代,并无这样的问题,所以又欣然含着泪微笑地看着这一夜漫天的星斗。
那日,黑漆漆的棺材被了抬出来,在准备放入面包车之前要有一个简短的仪式。众人拉开棺木,看了这老人最后一眼,我也瞥见了。老人瘦了,除此之外,一切安然。在众人摔火盆子的时候,我与我表弟正玩着石头剪刀布的游戏。我是愉悦的,因为不用上课,而另一个孩子也是愉悦的,至于他是为什么,肯定应该也与我一样吧。
若我现今回忆,他的眼睛里多了几分不相信,而我的眼睛里似乎总相信着什么。后来,他当了医生,救死扶伤;我成了写作者,不断地描述着人的死亡。这并非是医生与作家的本质的区别,但起码这说出了文学与医学的某种关联。如果不懂,鲁迅、郁达夫、冯唐等众多作家的生平是可以的参考的。
于此,我重复地回忆着那在葬礼上我们玩耍石头剪刀布的游戏,记忆里似乎是我赢的多,他总在输。最后,在我玩得兴起时,我被大人们勒令禁止了。
“不许笑!”一个中年男人对我说道。
于是我屏住了笑容,想着我明天又要去上课而无端地悲伤了起来,一会儿,竟然哭了出来。我不知道那是为什么,只是当时我居然哭泣的止不住了。我内心是狂喜的,因为似乎被大人们夸奖是一个懂事的孩子,就是因为在似乎正确的地方哭对声音而已。多年以后我才了解到这是哭的礼仪与艺术。
现在想来这是极其荒诞的。而那时旁边的那个孩子看到我的泪水,诧异地合不拢嘴。于此,当时的我想是找到了大人们世界里所谓的秩序了,而那个孩子也一定知道,我这样做肯定是在伪装。事实上,我哭泣的缘由是,我有一张考了低分的数学卷子还需要家长签字,而明天就是最后的期限了。
那个女人过来温柔地安慰我,她的眼睛潮红但是分明是没有眼泪的。此时哭得最大声的仍然是那个叫动了老人魂灵的中年男人,不断地重复着一句话:“您怎么就这样走了?”
我于是突然停住了哭泣,变得异常厌烦起来。我凝视着这个中年男人,而他据说是小时候最淘气的,经常被这个躺在棺材里的瘦小的老人绑起来吊在房梁上用鞭子抽打。他儿时的记忆里总是一些伤痛,而现在他那声响极大的哭声里,是否还遗留着一点恨的情绪呢?
于是,我问那个女人,手指着那个男人说:“他哭得是真的吗?”
女人显然很诧异,被我这个问题问住了。她脱口而出的一句“当然”并不代表她回答了我这个问题。当时的我,确信那是假的,因为我认为这个女人强忍泪水才是真正的情感。后来我看到2千年的庄子在她妻子的葬礼上鼓盆而歌时,我当然立刻以这个女人作为了对号入座的例子。而事实上,他们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可比性,我也只是为了好玩。不过这之中有一点我是承认的,所谓的爱在一个家族里必然是分层次的。最简单的莫过于有人哭的呼天抢地,有人含着沉重泪在眼眶里打转。
也许在葬礼上神情凝重,似乎带着点玩世不恭的无奈,比着那些在葬礼上悲痛拗哭的人来说,有可能更爱那个棺材里的人。
于这个棺材里的老人,我的记忆也只有两三点而已。
“小兔崽子,你赶快从凉房顶上给我下来,否则我可打你了啊!”这是我记忆里印象最深刻的关于那位棺材里的老人的言语。对于老人那阴暗潮湿的家中破烂书柜里的书,我曾央求到老人可否让我拿回家看看,老人竟断然拒绝了。后来,这一柜子的书在拆房的过程中也不知道哪去了,这是我之后常拿出来与那个女人说起的笑话。
印象中诸如此类琐碎的事情于我没有一件是温情的。而我感激这个老人的一次是他奋力把吸住我嘴上的杯盖给揪下来。(杯盖是圆形镂空陶瓷流纹的样式,淘气的我用嘴将杯盖吸到了嘴上,童稚的我当时一时没找对方法拔不下来了。)
童趣总能在意识流中增加些令人快乐的因子。当时我在家中睡在两个老人之间,一个左边是外祖父,右边是祖父,中间是童稚的我想着怎么样应付没写完的数学作业。那一晚,两个老人只聊了很短的时间,大约5分钟。
“亲家母当时是死于什么疾病呢?”祖父问。
“肺癌!”外祖父回答。
“那你一个人这么长时间很辛苦吧?”祖父再问。
“是啊,不过很快我们就能见面了。”外祖父道。
之后,他们还聊了一些就各自睡着了,我瞥见了窗外的天空,那一晚也是没有星星的。
祖父因为适应不了我们家的行走坐卧,就回到他自己的家了。
外祖父也说再呆一个星期就回去,但就在这一个星期内,悲剧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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