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经是深夜2点了,我在等一个人去睡觉。一个在婚姻里名存实亡的人。维系情感的仅有一根纽带即是他们的孩子。我已经催促那个老妇人离婚了,三番五次地。我已经多年拒绝与那个老人多说话,因为那改变不了什么。
“一切都不是我曾经想象的样子。”老妇人常常自言自语道。“该离婚了,既然他妈的已经走到这一步了。”这是老人常常谩骂的一句话,通常是在酒后,半醉不醒的状态里。我已经习惯了。“孩子啊,人到最后他妈的什么都会习惯的!”老妇人在一次与老人激烈地争吵后,打电话告诉了正在情感漩涡里游走挣扎的我。
我并没有劝慰这个老妇人,只是沉默,迫切地等待老妇人把这该死的电话赶快挂掉。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电话与如此节奏的对话。
习惯了忍耐,习惯了挣扎,习惯了徘徊,也习惯了自己,满脸虚无飘渺的那僵硬的笑容。首先,我带着这尴尬的笑容,从老妇人与老人营造的冰洞里爬了出来,在刺眼的阳光下迫不及待地远走他乡。义无返顾的有点不可思议了。
老人搬了个红色的小凳子,坐在旅馆的窄门前,旁边是矿泉水瓶,里面装着多半瓶的白酒,眼睛怔怔地看着门外的大雨,嘬一口酒,放下。然后继续看着。直到“你喝的有完没完了!”一句老妇人充满怒气地质问后,老人悻悻地盖上瓶盖,钻回自己的房间。
我注视这个老人,他与宿命论的那个老人不一样,但也没有任何区别。我与他对坐,我避免注视着老人的眼睛,那无能而空洞的眼神总将我的灵魂吸走,直到将之切碎。
那时。
饭菜已经吃完,盘子里仍然冒着热气。我对面坐着这位老人,皱纹夹着松弛的肌肉,像颓圮城墙上的墙皮。正坐在我对面抽着烟,喝着酒,嘴里叨叨着人生的不幸。
那时已经入夜。夜总是适时地抛给毫不经意的人们,衬托出人们癫狂的痴想。邻桌有几个姑娘,烟气在细细的纹身手臂上萦绕。她们兴高采烈地讨论着他们的男朋友、工作、化妆品以及昨夜那深情的一吻。
饭店老板的儿子正上小学,正在嘈杂的环境里被他妈妈斥责着做数学题时少写了一个零的粗心。饭店老板正在后厨切着香菜,客人们因为服务员的缺少而变得焦躁不安。周遭的环境越发吵闹。我在喝了几口茶水后猛地站起身来,转身离开了。
老人生在一个得意的环境里,虽然他不清楚当时家境已经穷困。他的下面本应该有个弟弟的,但因为抚养的艰难,放弃了。老人没有什么信仰,无所谓精神支柱,但对成败看得倒是云淡风轻。过早的满足感使老人对生活的阻碍显得措手不及,无力而又习惯地口头禅就是:“人就是这样。”看到电视里有钱的明星时总爱发出这最低限度的抱怨。
显然,这抱怨是无力的,这穷困一直活在了老人的周遭。酒后夸耀着先祖赫赫伟业时的口若悬河与如今步履维艰的生活在一盏盏酒后的茶水中消散殆尽。最后的香烟里通常是老人无尽的哀叹声。这哀叹里是低语给自己宽慰的话,直到睡熟后的呼噜声四起时,这份哀叹消失。那呼噜声像是人死亡前最后的宣誓一样,低沉而有力。这或许宣告了梦中的老人面对生活强硬的一面吧?
梦中的强硬在老人清醒时为了表示对抗世界的勇气,通常在报纸上看到国家在外交上受了暗伤时他会积愤地说:“为啥不他妈的打一仗!”激动处用右手将报纸捅出了一个洞。这是老人穷困生活里精神的压力在这一个感叹句里的释放,显得大气凛然而不失自我。但是,这只是一句街边巷语,无关轻重。像是把鸡蛋扔到了石头上,反而贱自己一脸蛋黄。
老人对生活的节节败退里依然信奉着社会达尔文主义。他承认强者,但更艳羡着偶然的成功。报纸报道的几个农民成了有钱的知名歌手后他更是艳羡,通常会说:“这一下子他们可有钱了。”
“有钱”是他不习惯衡量成功的标准,但他也必须承认他不习惯的无奈。事实上,他就是被钱困住了脚步,但自己又自始至终不明白到底怎么突围?一次次向世界的反攻换来一次次滑稽的舞台表演:工作下岗后的游荡、开饭店的失败、开老年活动中心的失败……
总之,这些失败与游戏人生的玩世不恭使老人的无力感与日剧增。直至他的妻子终于提出了离婚。而此事持续了有好久,所以老人一直活在一座婚姻废墟之上。他故意又不自知地加剧了生活的困顿与痛苦。他觉得他那年老的母亲信仰的菩萨从来都没有灵验过。
老人的母亲每逢佳节都要烧香,磕头三拜。而老人偶尔只是看着。想着如果菩萨有灵,应该化为真身,扶他上马,驰骋疆场去。这短暂的异想天开可以增添老人的愉悦感,但丝毫增添不了他心中稀薄的空气。他在人生里一直窒息地生活着。老人眉语间似乎总是泛着无奈,只有在酒醉的熏陶里会再次迸发出他咒骂生活的勇气。这勇气绵长而柔软,倘若驰骋沙场,他鼓动不了任何一个战士。
据说在上次中秋月圆之夜,家族的晚餐显得特别凄凉。老人的妹妹与她的老公吵架,老人自己与妻子陷入生活的泥沼里不知如何拔出。老人与他更老的母亲探讨着今日牌桌上的输赢与不屑一顾的姿态以增加自己潇洒面对生活的达观。老人更老的父亲现在除了吃与睡,就是嗤笑人生。这个嗤笑人生的老人就是那个执着于宿命论的老者,他通常是沉默而孤独的,偶尔对我耳语的言语也是若有若无的。
老人习惯了表达他父亲已经去日苦多的担忧与抱怨。
老人的父亲厌烦着苦而乏味的老年生活,吵闹着要吃安眠药自杀。认为自己坐吃等死的日子像是给他凌迟处死一样地煎熬。
老人无力地安慰着他同样年老的父亲,眼中似乎看到了自己晚年时的残像,抱怨着自己惨淡寡味的生活。但随着时间的流逝,这抱怨与当初的积愤一样的无济于事。因此只能再在酒醉的生命里耗尽每日不知所措的时光。
直到婚姻的废墟之上又落下一个炸弹——他妻子的离婚协议书。他彻底服从了生活的宣判,开始浪荡人生的继续,醉生梦死里的一丝轻松。
梦醒后的老人要面对拮据的生活,面对自己身上大大小小的毛病。他渴望着别人的关心,但他忘了将心比心的道理。而我在转身离开饭店后,只是去买了一包烟。意识里却被老人枯木一样的眼神吸引着,于是不自觉得又走回了餐馆,坐到了这老人的对面。
老人很诧异,但也依然自顾自地喝着酒,似乎早就无力好奇什么别的无关紧要的故事了。
“我可以陪您喝吗?”我说。老人上下打量了我一下,淡淡地抛出一句:“可以。”于是在已经没有了热气的桌子上,周围的那几个纹身的女孩已经离开,吵闹的客人都已经散去,只留下了我与老人这一桌。
许久,老人问了我一些家长里短,我也回问了他的一些家长里短。而后彼此陷入了一阵沉默。想是这家长里短他已经重复说了千遍了。
在稍微熟络之后,我与老人说了这些据说关于他的故事。老人只是笑笑,说:“这里有一处不对,我睡觉不打呼噜。”我说:“您打不打呼噜您自己是不知道的。您的妻子和孩子是最知道的。”说到这里,老人眼里的光逐渐黯淡了下去,将烟摁灭,倒完了酒瓶里最后一滴酒。
老人喝完那最后一杯酒仍意犹未尽,事实上他已经自斟自酌了一大瓶了。而这最后一杯酒像是生死临别前对子女们的叮咛中夹杂着对自己未来的不切实际的奢望。这奢望在他满脸皱纹的脸上凝结成为古代城墙的肃穆模样,然后又新点了一根烟,说道:“瞧,外面又下雨了。”
我这才回头看去,饭店的门大敞着。它是刚刚被那个做完了作业兴高采烈出去玩的孩子推开的。我正要转身去关了它,却看到孩子的母亲拽着孩子的衣领嘴里谩骂着如此淘气不听话的语句。孩子因为这不近人情的大雨而表情凝重,恰与老人刚才脸上的表情一个模样。
转而看到老人,他现在眉目却舒展了,笑着说道:“我小的时候,比他还淘气呢!”说罢,老人将最后一杯酒一饮而尽后,庄严的表情又爬上了脸颊,接着饶有趣味地一一对我证实了我听到的那些“据说”的言论。
我问老人造成这一切悲哀的原因是什么时老人吞吞吐吐的样子实在是可笑极了。老人变得厌烦起我来,以为我没必要问得如此咄咄逼人。在一切结果都十分明了的时候,老人已经开始表现的手足无措,因为杯中的酒没了。他显得焦躁不安。
这我并不惊讶。
“他们终于离婚了!”而今天,是老人即将开始又老又孤单的第一天生活。他打算用自己最习惯的方式告别过去,就是把自己喝得烂醉如泥,以抵抗无力的哀愁。于是,老人吼道:“老板,再来一瓶白酒!”而这时的老板正忙着劝解他妻子与儿子之间的矛盾没有听到,于是老人自己颤巍巍地起身去柜台拿了一瓶,自己打开,又自斟自酌起来。
很明显,酒又一次舒缓了他的神经。
所以我接着问道:“您觉得您走到这种地步的原因是什么呢?”老人忽略了我的问题,借着酒劲开始规劝我爱情与婚姻中应该这样,应该那样。要这样,要那样。虽然这周遭环境已经安静了许多,但老板妻子的打骂声音高而刺耳,老人规劝的言语漫长而含糊不清,但他坚持以这样的语速说话。
我于是再一次猛地站起身,拿起老人的酒瓶子猛灌了自己好几大口,老人讶异地闭上了嘴,老板的妻子忽然也停滞了骂声,似乎在等着我一饮而尽。在我喝完瓶中最后一滴酒后,我不顾一切地冲入雨中,歇斯底里地叫喊着。这时并没有什么人向我侧目,他们忙着避雨不及。我在雨中回身看了一眼目瞪口呆的老人,转身消失在了雨中。
“生活的阳光不是永恒的常态。”那个老人又与我低语了,他总是以这句话开头,用以表示他宿命论的点睛论点。
我对于老人如此的低语早就显得不耐烦了。因为我一直拒绝将命运看成是宿命,倘若真有这么一天,我可能也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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