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土

作者: 亚里士修德 | 来源:发表于2021-10-06 00:00 被阅读0次

    老土是在九月九日死去的。

    那天我和父亲一起回老家看望爷爷,还没进村,老远就听到警笛的响声,隔着蓝白交错的警戒线和密集的人群,隐约能看到一个被铐住的青年人。人们议论纷纷,吵得我听不清青年人的声音,只能若隐若现地看见他的嘴唇在上下分合,除此外,眼睛、鼻子…什么都看不到,它们被藏在人群里,模糊不清。

    父亲拉着我的手,在原地四下观望,而后猛地拽紧我的手,用上几分力气拉扯我想要离开,可我总有想要看清青年人模样的欲望。父亲只好一把抱起我,三步并作两步往家里赶。

    他不想让我看到的,我却在他的肩头上看到了。

    那个被铐上手铐的青年人,分明就是老土。尽管他的眼睛被灰尘蒙住失去了光泽,眼窝黑得像是煤炭,头发更是乱糟糟如同鸡窝,衣服破洞也是一个又一个,可我绝对不会认错,那就是老土没错,即使他身上没有一处和老土相似。我无法明白老土的变化,在父亲颠簸的肩头上迷糊地睡着了。

    梦里,是第一次遇见老土的时候。他戴着稻草帽,为了装酷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坐在牛背上,风吹起他粗布做的衣裳,好不神气。我在田边的小路上闲逛,他朝我吹口哨,笑着喊我小屁孩,我回击说他装扮老土,他却说他就姓土,此后我就一直叫他“老土”。

    我呢喃着“老土老土”,睁开眼却是父亲在和爷爷交流的场景。

    “土是个好孩子,可惜了。”

    “爸,土XX到底做什么事?”

    “杀了人啊。”

    他们的话我再也听不进去,冲他们大喊一句“老土才不会杀人”就慌张地跑出了屋子。

    像老土那样老实宽容又大方的人,我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他会做出杀人的事情。

    脚步没有去向地四处迈着,我从村子西边跑到东边,上了山又下了坡,兜兜转转,最终停在一幢白砖灰瓦的屋子前。屋外的蜂巢落下,却无人再将它挂回树梢;脱漆的红铁门外放着没清洗的炒菜锅;房子被一把生锈黄铜锁锁住,一切都弥漫着腐烂与破败味。这个曾经满载我与老土回忆的地方现在已经如此不堪。

    寒风袭来,竹林来回摇摆,像是起舞的妖怪般可怕。叶子哗啦,随风一起转着圈扶摇升空。植物海洋疯了似的生长,没过我的头顶,撕扯着我的身体,缠绕、吞噬、萌发、生长,我被植物同化,又被大地包裹,呼吸逐渐急促强烈,缺氧感却反而持续上升。

    “喂,小娃,没事吧?”

    我回头看,是老土,不对,不是老土,是一个陌生的中年人。

    “你是这家人的亲戚?”

    我摇头,想想后又点了点头。

    “实在可怜,娃娃是好娃娃,就是太懂事,才发生这样的事……”

    中年人说,老土是在砖厂杀的人,一共两个。

    老土家穷,仅有的白砖灰瓦房,都是好几年前地方政府为了应付上级领导视察时,临时为老土家修的。红漆刷过的铁门关上了是座小洋房,打开了是家徒四壁的穷苦困境。我从未进入老土家的房子,老土也不允许我进入,现在想来那大抵是他在我面前仅有的尊严——他好脸面,是不愿意承认自己比谁差的人。

    老土在六月退了学,去砖厂搬砖补贴家用。一车砖大概有几万块,他能从早上搬到晚上八点,一天下来可以赚三四百元。他是砖厂年纪最小的伙计,也是最勤奋的伙计。他从不吃砖厂的午饭,永远都早起为自己和爸妈做好午餐,只为少花那几块的饭钱。

    作为砖厂的新伙计,他的勤奋受到老板的青睐与表扬,也受到不少老伙计的羡慕和嫉妒,几个老伙计合计后给了他一顿教训,他被打的鼻青脸肿,但他性格老实不懂反抗,刚来的厂里又没有能说得上话的人,苦痛无处可说,只能嚼碎了自己消化,擦完药后又继续努力干活。

    一来二去,更多的老伙计开始欺负这个只会忍气吞声的老实人,他变得越发孤独,但老实人的人忍让从来不是懦弱,弹簧下压就会反弹,愤怒积累就会爆发。

    八月八,他杀了人,随后逃之夭夭,在山里躲了一个月,直到九月九回村看望早已远走他乡的爸妈才被抓住。

    他的双眼失去光芒,眼窝黑如煤炭,头发乱糟糟,衣服破洞一个又一个,他被生活压得无法呼吸。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度过山里的一个月,却能感受得到他的绝望与悲伤。

    老土啊老土。

    我摇摇晃晃地上坡下山,从村东回到村西,最后停步在进村的地方。警笛依旧轰鸣不断,蓝白色的警戒线外围着密集的人群,人声嘈杂喧闹,我能看见的,仍然只有老土在上下分合的嘴唇。

    人们口中的话语各不相同,不同版本的杀人恶魔“老土”却层出不穷。那些伤人的话语和行为,跌落在墙角,阳光晒不到,风也吹不走,只会长出霉味的青苔,成为时间的遗弃物。

    我走到警戒线前,被人身拥挤着,被人声环绕着。周围没有一人真正关心老土,他们的目的只是为了无聊的日子多了点话题可谈,多点儿热闹可凑。我为老土感到可悲。

    “老土”我呢喃在人群中,没有任何顾虑,只是想呼唤他的名字,仅此而已。

    他没有应答,可头低得更甚,像霜打的的茄子一样没有生气。嘴唇还在上下分合着,但他没有在说话,只是把嘴巴打开又闭上。喉咙没有发声,腹部却有悲伤的呜呜声传来,像是在哭泣,又像是在发笑。

    他被带走了,双眼失去光芒,眼窝深黑,头发脏乱,衣服破洞。人们在欢呼,为正义的胜利和杀人犯的罪有应得雀跃。

    阳光透过他衣服的洞口,灼烧他的皮肤和乳头,他的胸口被烫出一个大洞,无数只黑蝶匆匆穿过,却没有一只愿意为他稍加停留。

    警车载着他远去,最终消失在蜿蜒的青石板路尽头。人群三三两两散去,只剩下我的影子在青石板路上逐渐拉长。老土死了,在九月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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