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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平板车被两个士兵一前一后拉向门洞,慧芹搀扶着捶胸顿足的姑姑,三个表妹抓着她们母亲的衣襟,哭成了一团。
“长官,让我们跟着出去吧,好歹知道埋在哪里。”慧芹哀求道。
士兵看看了看军官,军官道:“出什么出? 天都快黑了,出去回不来又他妈在外面哭爹喊娘的。”
“赵营长,忙着哪?” 身后响起一个声音。
慧芹不得不承认,此时看到秦少昶,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高兴。她巴巴地望着他走过来,但秦少昶根本没看她。
秦少昶没有带兵,他一手插在裤兜里,一手拎着一只长木盒子,三步一晃地走着笑着,来到那名到军官跟前。
军官抖着一条腿笑问: “秦队长不在省城护驾,怎么又跑这地方来了?”
秦少昶郑重地敬了个礼,掏出一支烟递给军官,然后一边殷勤地点火,一边道:“城防大于天哪我的营长大人,您这亲兵营都上前沿了,我这小卫队更得鞠躬尽瘁哪!刚刚查了前边的岗楼,过来看看您这儿有没需要小弟的地方。顺便孝敬您个好东西。”
赵营长接过木盒,闻了闻,脸上的横肉丝丝舒展开来,他拍拍秦少昶的肩膀道:“还是兄弟实诚,上次你那牛肉还没吃完呢,走,进去喝两盅。正好王组长也在,一起乐呵乐呵。”
“王金才? 他来这儿干什么?” 秦少昶问。
“这小子处死一个女共党,拉出去要埋。”
秦少昶深吸了一口烟,道: “最近不是停止杀政治犯了吗?”
“架不住那小子与她有仇啊!那女共党把他老婆给宰了,就在咱们眼皮底下干的!”
慧芹离得远,听不真他们一高一低的在说什么,似乎说到王金才和女共党这几个字,他们在说陈小姐吗?
秦少昶没再说话,他忽然扭脸看着慧芹,故做惊讶冲她喊道:“嘿呀,你这死丫头,咋还没回去呢?”
赵营长道:“这谁家丫头,你认识?”
“我们家的丫鬟,她姑父死了,今天一大早请了假奔丧,这都一天了,老太太中午还磨叨,敢情在这儿偷闲呢!”
“那快叫她回去吧!” 赵营长道。
慧芹忙低头道: “长官,我得出去看着姑父下葬,反正也到这儿了。求秦少爷跟太太求求情,我一个时辰后准回去!”
“唉,也是孝顺,去吧!” 赵营长摆摆手,慧芹连忙鞠躬道谢。
“快点儿回来啊!” 秦少昶追了一句,然后回身往工事塔楼走去,赵营长走了几步,停下来对手下道:“那几个女人送去搜身!”
2
云珠跟着几个妇孺进了门洞旁的小房子里,她朝与她对视的慧芹眨眨眼,示意她等着她。
慧芹猜不出她的意思,只顾扶着姑姑急急地去撵前面的平板车。
周云路给她画过路线图,满洲坟就在黑柳坡附近,那是个乱葬岗,以前革命党杀满人,尸体都埋在了那里。
但是怎么摆脱两个兵呢?她脑子里乱糟糟的,不管了!先出城再说。
慧芹和姑姑随着难民们走出南门,一出门洞,慧芹就被蜘蛛网一样的壕沟镇呆了。平板车拐弯,沿着城墙根向东南方向走。
一阵风过,黄沙里夹着一股尸臭味,慧芹与姑姑拉着妹妹们,走到一块高过人头的荒里走,草刺扎疼了女孩们的手脸,她们不停地叫嚷起来。
两个士兵开始走得很快,似乎并不知道有人跟着,也许是女孩们的声音惊动了他们,两个兵不约而同地停住,回头张望过来,他们两眼定格在了个头高挑的慧芹身上,两人不知说了什么,一齐怪笑了起来。
姑姑发现不对,她拉住慧芹道:“算了,咱们回吧!天快黑了!这荒郊野地的……”
“哎,你们几个干啥去?” 发现慧芹们返身,一个士兵喊了起来!
“长官,城门要关了,我们不去墓地了!” 姑姑边说,边拉着两个表妹回身急走。
“站住!” 士兵喊。
听到喊声,五个人都小跑起来。慧芹拉着最小的妹妹春儿,跟着姑姑钻进蒿草中,也不管什么方向,只顾拼命地跑。
“站住!” 士兵又喊。
姑姑突然拉着女儿狂奔起来。“砰!” 空中突然一声枪响。慧芹一把拉住春儿扑倒在地上。周云路交代过,听到枪声不要喊叫,要卧倒。她压低声音命令姑姑趴下,可姑姑根本听不到,她疯了似的向前冲去,两个女儿哭着,尖叫声划过了昏黄的天空。
又是几声枪响,哭叫声止住了。
慧芹浑身颤抖,她紧搂着春儿,手捂在她的嘴巴上,不让她哭出声来。
远处传来嘈杂的人声,慧芹不敢动。刚才还惹人厌的蒿草现在成了救命的保护神。
四周逐渐恢复了寂静,天色暗了下来。慧芹搂着春儿的手已经麻木,但她依然不敢动。等天色更加浓黑,她才将身子抬起一些。她发现被她搂着的春儿竟然睡着了!毕竟才六岁,再大的惊吓也抵抗不了困倦。
慧芹感到身下的蒿草变得又湿又凉,她摸了摸腋下,城防图被她缝到了夹袄里,因为浸了蜡,稍微有些硬。
她又趴了一会儿,确保周围无人后轻轻翻身坐起来。她把春儿抱在怀里,仰头看了看夜空,还好,天上没有云,她找到了北斗星。
往南走,翻过黑柳坡就到了!慧芹想起了周云路的话。
她背起春儿,朝着无尽的黑夜走去。四周只有秋虫的叫声,偶尔有什么东西嗖地从草丛里窜过去,会不会是狼? 慧芹胡思乱想着,她从身边的枯树上折了根长长的树枝给自己壮胆。
春儿睡得很沉,不住往下坠,慧芹走两步就得把她往上颠一下,她的一只脚生疼,她低头看时,发现右脚上只剩了布袜……
姑姑和两个妹妹怎样了?是不是……慧芹不敢往下想,她一手托着春儿下坠的身子,一手用木棍拨拉着野草。她的身上已沾满了草叶和各种尖刺,手背上满是划伤。身上越来越冷了,可是喉咙却因干渴火烧一般的灼热。
慧芹翻过两个壕沟后,汗水打湿后背,她更渴了,嘴里似乎连唾沫都没有了,她捋了一把草叶嚼在嘴里,想润润嗓子,可深秋的叶子里已没多少水分。
她继续走着,尽力不去想和水有关的东西,她数着脚下的步子,发现身边出现了不少坟堆,慧芹不由抓紧了手里的树枝。
前面似乎有响动,慧芹赶紧蹲下,轻轻把妹妹放在地上,小丫头咂咂嘴,抱紧了她的身子。
慧芹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蹲坐在地上,拨开草丛,向发出响声的地方看去。在五六个坟包后面,有个瘦小的人影在不停地用手拨拉着什么。
慧芹看清了,是云珠小姐!慧芹立刻抱起表妹,大步跑了过去。
“云珠小姐!” 她低声地叫道。云珠向她看来,待她发现了慧芹,立刻扔掉手中的木棒,扑了过来。
春儿被两个人颤抖的拥抱弄醒了,她惊恐地看着四周,又望望慧芹,嘴巴一撇哭泣起来。
“嘘——不敢哭。” 两个少女捂住小女孩的嘴,春儿抱着慧芹的脖子,小声地抽泣起来。
“小姐,你在做什么?” 慧芹问。
“兰姐……” 云珠指着身后的一个土堆,痛苦地跪在了地上。慧芹的心里像同时灌进了热油和冰水,她难过地放下妹妹,抱住了云珠发抖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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