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慧芹跪在陈兰坟前,她颤抖着将一捧捧湿冷的泥土撒到坟堆上。想到那张美丽的脸将永远埋在这黄土之下被泥水侵蚀,她的喉咙就一阵苦涩,哽咽到出不上气来。
虽然只是一面之交,可陈兰燃起过她的希望。陈兰的一切都让她惊讶,让她着迷,她曾暗想,这才是她想做的女子。
如此鲜活可爱的人竟突然成为一具尸体!慧芹无法接受。难道真的是天妒良缘吗?慧芹想到了周云路,此时此刻,他一定还在密室里盼望着陈兰出现。他哪里知道,他心爱的人已躺在这冰冷的尘土之下……
死亡竟是如此轻易!父亲、母亲、姑父、还有陈兰小姐……慧芹望向无边的黑夜,心中蓦然涌出一个念头: 死,不过如此!
“姐姐,我害怕——” 立在坟堆前的春儿瑟瑟发抖,求救地看着两个哭泣的姐姐。
慧芹起身重新抱起了妹妹。三个人踩着乱石与杂草,默默向坟地外走去。四周死一样的沉寂,慧芹想打破这沉寂,她依然不能完全相信陈兰真的死了。
“您怎么知道这是陈兰小姐的尸首?”慧芹问。
“少昶哥告诉我,我……确认过了。”云珠想回避,她不想再经历刚才看到陈兰尸体的剧痛。
慧芹转移了话题: “今天出城是秦少爷安排的吗?”
云珠只点了点头。她的心被陈兰的死绞痛着,不想多说话。
她最崇拜的兰姐,神奇的抗日女杰,她的偶像,她最亲的嫂子,竟然就这样死了!
云珠不甘心!
两个人默默地走了很远,身旁的坟包越来越少了,慧芹将周云路画的路线图在脑子里回放一遍,她轻轻对云珠说:“再走两里多路就到黑柳坡了。”
云珠嗯了一声。
黑柳坡果然是长满了柳树,细碎的叶子铺了不知几尺厚,踩上去松软得拔不出脚。慧芹和云珠小心翼翼地走着。她们不知道哪里有更好走的路,只能摸索试探,慧芹背着春儿,云珠帮她在后面托着,两人攀着一棵棵柳树,费力地往坡上走。
黑夜让路途变得更漫长。慧芹和云珠替换着背了好长一段路,终于累得一步也迈不动,瘫坐到了地上。慧芹背靠着树,让春儿枕在自己腿上。她喘息了一会儿,她今天只喝了几口水,眼下让她最痛苦的不是脚上的血泡和酸痛的四肢,而是渴。
云珠小姐也一样,莹润的小嘴变得干缩,小圆脸因为抹着蛋清蛋黄,皱缩得如同一个老妇。慧芹感到五脏皮肤正在干裂,神志也与水分一样,正一点点地离她而去……
2
“慧芹,快醒醒,天亮了,得赶紧走了!”
“姐姐——”
慧芹被四只手摇醒,她看到眼前一老一少两张模糊的面孔。
“快走,马上要搜山了,快点起来!” 云珠焦急地说着,扯着慧芹的胳膊。
慧芹缓过神来,她咬牙扶着树干想站起来,但腿一点都不听使唤。
“慧芹,你怎么了?头这么烫,怎么办啊?” 云珠急得快要哭出声来。
“我走不了了。” 慧芹嗓子干得说不出话来,她抬手去解扣子,手指却木得不听使唤,她皱着眉头催促云珠:“快,脱……” 云珠会意,帮她把扣子解开。
“你脱……换衣……” 慧芹咬牙挤出几个字。
“不要,我背着你走!” 云珠哭道。
慧芹摇头,她挣扎着将衣服脱下来,“带春走!”
云珠向南门方向望了一下,影影绰绰的似有人出来。她迅速脱下衣服,与慧芹交换,她对惊恐的春儿说:“慧芹姐姐瞌睡了,我们给她找个地方好吗?”
小女孩乖乖地点点头。云珠拖起了慧芹,慧芹知道她想把自己藏起来,她拼命摇头,云珠留着泪,咬紧下唇将慧芹拉到一个树坑里,她忍住哭泣,拼命划拉着树叶,将它们盖到了慧芹身上。
坡下已有了人声。“快走!” 慧芹使劲喊道。
云珠倒退着离开树坑,转身拉起春儿向南飞奔而去。
慧芹躺在坑里,听着她们脚踏落叶的声音越来越远。而另一边杂沓的脚步声却越来越近了。
慧芹紧闭着眼睛,心中默默祷告,她祈求老天爷帮着云珠快快逃跑。
士兵们嘻嘻哈哈的说话声由远而近。慧芹想,看来他们不是有目的而来,不然不会这么大声。
“哎,昨晚也不知道谁开了一枪, 我以为共军偷袭呢,一顿还击,结果打死个老婆子和倆女孩。”
原来姑姑和两个妹妹已经……慧芹一阵难过,可是她流不出眼泪,她像条离了水很久的鱼,只剩了心脏在挣扎了。她晕眩,但她竭力不让自己睡去,她担心着云珠和春儿。
士兵们并没撒开了搜索,而是坐在树叶上吆喝着打起了纸牌。
“第一枪? 王六儿打的,昨晚关了禁闭了。”
“你咋知道?”
“我跟他一块儿推死人去满洲坟,他看上出殡人家的一个姑娘,确实长得漂亮!可还没怎么着呢,人家就跑了!那婆子跑就跑吧,还一路嗷嗷乱喊,六儿一着急就对天开了一枪。”
“那漂亮姑娘呢?” 有人问。
“也许死了也许跑了,刚才路过草垛子那儿没发现尸体。”
“几位兄弟在这儿高乐呢?” 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打断了士兵们的聊天,慧芹想自己应该听过这声音。
“王组长好!您也来搜山?”
原来是王金才!慧芹警觉起来。
“兄弟几个,搜完了?”
“搜了一多半儿了,没情况。” 士兵们答道。
“我怎么觉得南坡那块儿好像有脚印?”
“哎,好像有人踩过!”
“那还不赶紧追?” 王金才道。
“追,马上追!” 士兵们嘴里应承着,收拾家伙什站起了身。
慧芹心惊,一骨碌坐了起来,拼命喊道:“救命!”
“哎呀!谁啊?吓我一跳!”一个士兵喊道。
“王组长,人在这儿呢!”
慧芹眼皮沉重,她看到一堆模糊不清的粗粗细细的绑腿向她走来,走在最前面的是两管草绿裤子和一双黑皮鞋。那皮鞋停在坑口,一个短脖子男人的脸出现在视野中。
“咦? 姑娘好面熟。”
“我……要……回家。”
“带走!”
“好像不行了!长官!”
慧芹被几人拽着四肢拉出了树坑,平展地放在落叶上。十几双眼贪婪地瞪着姑娘的身体,个个喉头滚动,偷咽着唾沫。
阳光穿过细密的柳枝照在慧芹的身上,像给她盖了一件衣裳。慧芹已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她被一团光亮围着,光亮中,她看到了母亲,正垂下长发凝视着她,慧芹微笑了。
一条白亮的清泉从天而降,慧芹欣喜地张开双唇,她的舌尖触到了一丝清凉,那清凉迅速漫过齿颊,直达她灼痛的喉咙,她贪婪地吞咽着,像饥饿的婴儿吮着乳汁。
“慧芹!慧芹!”
泉流消失了。
慧芹慢慢睁开眼,她看到了秦少昶焦急而苍白的脸,她感觉得出她正被他紧紧抱在怀里。慧芹没有挣扎,她安静地望了一眼秦少昶,疲惫地闭上了眼,她想她已没有力气推开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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