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许多惨事中,也有有趣的。”朱辰嘴角笑容突然大了些,像是想起什么可乐事,他继续道:“那毛孩儿竟也有些风致,只在去年,他到南京珠市一家院子里,要嫖玩姑娘。珠市是何等地方?南京教坊妓院最出名的所在,那里的姑娘,样貌风采也不说了,还都会些曲词诗歌,弹琴作画都有擅长的,南京城多少达官贵宦、文人雅士无不拜倒在那地方姑娘石榴裙下,发生了些一掷千金、秦淮风月的事。毛孩儿不自量力,去到那家院子里,他也没带多少钱,只有不足五两散碎银子。俗话说鸨儿爱钱,姐儿爱俏,‘潘驴邓小闲’,‘潘邓’毛孩儿是没有的了,‘驴’估计也难,‘小闲’么,一个毛孩儿又能如何?鸨儿姐儿都不满意,她们却也无聊,将他赶出去就是……那姐儿善谑,又把毛孩儿哄到房里,哄得他浑身脱光了,然后教人来架了出去,大家围着嘻嘻哈哈,只看那毛孩儿全身都长满细黑毛发,身子簌簌发抖,就像山里毛猴子一般。又把他就那么光溜溜的扔出院子,还将那五两散碎银子全砸他脸上,院子里仆夫还骂他‘什么毛狗猴子也来,没得晦气!却不糟蹋我家姑娘名声……’
“当晚这所院子里自鸨母姑娘到丫鬟仆夫,十余口全死。除剖心挖眼外,女的拿剪绞碎了下身,男的自然绞断了男根。只留下了一个灶下烧火粗笨仆妇。据那仆妇说,她是拜观音的,白日里大家戏玩毛孩儿时,她颇说了几句好话‘观音慈悲,普度众生;这孩儿也是可怜,姑娘就饶了他罢……’。从她口中,南京卫所查证校尉力士得知当晚惨剧,不论鸨母姑娘丫鬟仆夫,全如鬼迷了一般,拿着刀子互相捅杀剖心挖眼,还将剖出来的心咯吱吱咀嚼……或者自己绞碎下身绞断男根。真像地狱一般……后来她就吓昏过去,也不知为什么那些挖出的眼珠就不见了。她还说,那毛孩儿刚进院子里时,曾自称其名叫什么‘鬼煞儿毛狗’。这仆妇经此一事,只说观音保佑、善有善报,找了一处尼姑庵做姑子去了。”
朱辰将此等惨事说的满面含春、津津有味,杨慎却听的大是反胃。心中不忍,待要催朱辰略去具体情境,快些讲那毛狗儿此后行迹时,又见朱辰嘴角笑容突然诡异起来,向他问道:“大盗张茂之名,修撰也是听过得吧?他曾到过豹房,见过圣上。”杨慎心里大震,河北霸州文安县大盗张茂之事,他在京中时自然都听过一些。还是刘瑾用事时,张茂有同乡邻居张忠为宫中太监,两人幼时结为兄弟。张茂遂通过张忠贿赂当时与刘瑾齐名大太监马永成、谷大用等,并进而在马、谷等遮蔽下扮作内官太监家人出入大内禁中,并进豹房陪着当今皇上正德一起玩过蹴鞠。此大内秘事,杨慎也只是风闻听说,具体细节并不太清楚,这时听朱辰一时说了出来,他脸色郑重如水,一双眼盯着朱辰胖脸,只要看他到底何意。朱辰却混若无感,仍是笑着道:
“京中只传闻张茂豹房陪圣上蹴鞠过,不知一次他曾将一个毛孩儿带进禁中,带入豹房。那毛孩儿还与圣上说了一会话呢。”他脸上笑容突然变了些,嘴角上扬,显得有些讥诮,又道:“这些话呢,今上实录是不会记的,但其时刘瑾又设内行厂,厂中有记事太监将圣上与毛孩儿几句对话,原原本本记了下来。刘瑾败亡,内行厂自然没了,但那些记录,全都积压在东厂中,任老鼠噬咬。当今东厂掌印太监张锐张公公,其实颇是个风雅人呢,好玩古董,好观古今法帖,又好内典,他还有个号叫‘喜舍居士’,想出禅宗六祖慧能语‘慈悲即是观音,喜舍名为势至’。我送他黄金打造一册《普门品》,及宋造金题玉躞《大观帖》,还有一方端溪水岩瓜瓞绵绵砚,他就许我到东厂里查历来记录。我自然欣喜,点了蜡烛,于那暗黑小房,忍着灰尘扑面,从一堆破纸里寻出了圣上与毛孩儿对谈。话颇有趣,我都记着了,且背于修撰听。
“圣上问:你这少年,哪里人?又叫什么?怎么脸上长满了黑毛?
“渠答:我是江夏人,叫毛狗,又有个外号叫鬼煞,自生下来就浑身长满黑毛。他又反问:你就是皇上么?又叫什么?怎么脸上不长黑毛?
“圣上哈哈大笑,道:问的好。我就是皇上,名字么,你耳朵贴过来,我悄悄告诉你,可不准与别人说。
“圣上与渠贴耳细语几句。又稍拉开距离,问渠:除黑毛外,你还有何本事?我这豹房里,来的都是有大本事的,有会喷火的,有能跟虎豹打架的,还有做法捉鬼的法师,你可不怕么?
“渠答:我又不是鬼,怕什么。你问我会什么本事,那你又会什么本事,做的了皇上?
“圣上又是大笑:我会什么本事……着实得想想。嗯,我会蹴鞠啊。
“渠意颇沮丧,答:这个,我不会!又一时喜悦,道:我会看人心!
“圣上奇怪,问:人心难测……你怎么个看法?
“渠答:有人心恨我,就像恶狼;有人心看不起我,就像山鸡;有人心蠢笨,就像头猪;有人心好色,就像发情的驴驹子。恨我的我掏了他们心吃,看不起我的,我挖了他们眼珠。像猪像驴的,我只看他们可笑。
“圣上更是欢喜,道:吃的好,挖的好!又问:你看我心是什么?
“渠答:你的么……有时像马,在草原上跑,有时又像大鸟,在天空中飞,有时……白茫茫的,好像早晨的雾气!
“圣上怔怔,然后又是大笑,叫赏渠些果子。待渠吃完后,又问渠:家里还有什么人?父母兄弟还好?
“渠答:我没家,父母兄弟,以前是有的,后来我找到他们,吃了他们心肝,挖了他们眼睛,就没有了。倒有七个师哥师姐,他们都看不起我,有一个不知师兄,最看不起我,但我打不过他,只有他吃我的份。只有个秦姐姐,对我很好……
“这段对话,只记到这里,其他应该还有些,但纸张被老鼠噬咬的厉害,都化为乌有了。并毛孩怎么出的大内,以后还进过豹房无,我在纸堆里寻了个遍,也是没找到……这才是只为浮云遮望眼,原来人在最高层!”朱辰摇头长吁,显得很是遗憾。
杨慎盯着朱辰一张脸,眼神光芒冷彻,似乎想要看穿那张脸后埋葬的真意。那张脸白而腻,胖而圆,嘴角永远挂着笑容,神情亲切无害,似乎你随时可见的一个邻家员外,你可以与他寒暄些天气,说些年成丰歉或今年佃租赋税,若你一时手紧或还可告贷一二,他或许为难,或许踟蹰犹豫,但终于还是会满你所愿……他是这样的人么?杨慎当然知道不是,至少大半不是。这个人实是他所见过的极厉害极有心计的一个。朱辰上述所说,事涉今上,多有大忌讳地方,一般人就是稍知道一些,也都要埋在肚里一辈子,但他就那么笑着坦然说出,就不怕自己反口参他一本窥视内廷、隐讥乘舆、谣言不轨么?或者这里面有什么埋伏,要让自己踏进去,好构陷一番?
他想着,又看安赤儿低眉敛目如庙中泥塑护法煞神般,似乎无知无感,对两人对话听也没听,而水虎上人这一会想是听的无趣,竟栽在椅子上打起瞌睡来,口水嘀嗒,长长流于他那杂色锦袍上,突然也笑了起来,对朱辰道:“佥事有心了!不知佥事这番心意,锦衣卫指挥使江大人知道么?又报于皇上未?这种妖人阴谋挑动作乱事,非同小可,若佥事还有什么隐衷,不能上报的,区区倒可代劳,向皇上递份折子,将妖人行迹及佥事历来辛苦查证种种,全报于皇上,绝不会隐没佥事一番心意和辛苦功劳!”
朱辰摇摇头道:“此事明细,本卫江大人及同知、镇抚各位大人自然都是知道的,皇上么,”他看定杨慎嘴角勾笑道:“还未报于禁中。这五子七煞,确实隐藏的太过深沉。到现在本卫也只是捉到鬼煞毛狗和那九指道人的一些手尾,其他秦雪衣飘忽不定,李不知只宁庶人刚袭封时一见,按现今我手头证据推测,他们该有十二人,天地人心情鬼神,七煞如此排行,则还有三个,到今,浑没查到一点踪迹;而五子,则是一点消息也无。佥事也莫多心,事情还在侦知查证,本来是不能说与本卫外人听的,只是近日得来消息,这七煞中鬼煞毛狗与那九指道人会合,要到蜀中,且似乎于修撰多有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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