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角永不会死

作者: 芬梵 | 来源:发表于2024-01-09 17:47 被阅读0次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理想】

当马丁教士将他密生着浅金色绒毛的右手放在贝尔头顶的时候,阳光正不偏不倚地照在教堂屋顶的纯白十字架上。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马丁教士亲切的口气里略带着不易察觉的疲惫,他穿的是一件做工考究的细麻布黑色长袍,下摆和腰带上装饰有精美的刺绣。长袍外面披着用来盖住肩膀的肩衣,是白色锦缎做的还镶有白色的毛边,通常只在复活节前后的重要场合穿着。

“我叫贝尔!”

“亲爱的贝尔,请告诉我,你所求为何?”

“我请求授予我基督骑士之名和赐予我主的……”十二岁的贝尔还未到变声期的嗓音仿佛一股清澈的急流,由于情绪激动,已经反复在心中默念了多次的话语戛然而止,他的眼神开始闪烁着焦虑和茫然,双手在胸前不安地绞动,却无论如何想不起应该请求主赐予他什么。

“亲爱的孩子,主会赐予你力量,请接受我主的十字架,”神父及时挽救了濒于崩溃的贝尔,他慈爱的声音充满了柔情,他将一个木制的十字架放在了贝尔苍白的双手里,接着说道,“它会给你保护,因父,及子,和圣灵之名!”

01.

贝尔是双手捧着十字架朝着家跑去的,他一路张望着那棵镇上最粗的七叶树,因为树旁就是他的家。

在此之前,他已在教堂看过无数次根据第一次十字军东征所作的壁画。那壁画如此鲜艳,色彩饱满,上面所绘的人物穿着白色的长袍,搭配黄色或者红色背褡。那些战士的面孔仿佛还是孩子的模样,他们拿着比手臂还长的利剑,他们的剑或者正在刺穿敌人的胸口,或者正在割开敌人的喉咙,他们是那样的英武,而现在贝尔即将成为他们中的一个。

“贝尔!”

熟悉的声音,截住了贝尔雀跃的奔跑,他疑惑地停住转头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是阿埃尔,准确来说是瘸了一条腿的阿埃尔。

如果说整个小镇上,有谁是让贝尔真正讨厌的,大概就是阿埃尔了。他和贝尔同岁,父亲是一个做首饰买卖的商人,家庭富足,每年都要给教堂捐献数千利弗尔,所以在每次做礼拜的时候都会坐在教堂的最前排。

阿埃尔最喜欢和孩子们炫耀自己的玩具和仆人,他的仆人是父亲从非洲买来的黑奴。黑奴高大而健壮,可每次都会像狗一样趴在地上,让阿埃尔骑在他的背上。为了防止阿埃尔掉下来,他们在黑奴的脖子上拴了一根麻绳,阿埃尔的手里还握着一根皮鞭,在黑奴跑错或者懈怠的时候抽打他。

贝尔是不情不愿地停下来的,停下以后一直盯着阿埃尔那条瘸了的腿。

“真遗憾,我不能和你们一起去了!”见贝尔无动于衷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你们什么时候出发去东征?”

“你的腿怎么了?”贝尔没有回答,而是盯着阿埃尔的那条腿不放。

“不小心扭到了而已!”阿埃尔不自然地扭动了一下身体,仿佛要丢掉那条腿独自走开一般。

“怎么扭到的?”

“哎,你干嘛老关心这个,就不小心而已……”阿埃尔像被扑哧点着的炮仗一样原地转了一圈,紧接着就恢复了他平日不可一世的模样,若无其事地离开了,仿佛刚才那个主动和贝尔打招呼的人不是自己。

02.

贝尔在走进院子以前就听到了一阵奇怪的嘤嘤声,那声音在瓶瓶罐罐的敲击声中低而细微,但不是不可察觉的,好像有人轻声地在吸鼻子,又好像是母鸡发出的有点哀怨的啼鸣。

“妈妈!”贝尔小心翼翼地走进厨房,妈妈背对着他正在忙活,厨房里热气蒸腾。

“哥哥!”没等贝尔走进厨房,院门嘎吱一声又开了,贝尔的弟弟爱德华欢欣地冲了进来,像头撒娇的小猫一样直接扑进了贝尔的怀里,用他圆圆的脑袋拱着贝尔的肚子,他的身后跟着贝尔的大姐艾玛。

爱德华今年七岁,是有着一头金色卷发的男孩,他红嫩圆润的小脸蛋上镶嵌着一对蓝宝石般璀璨透亮的双眸,看他的眼睛时,就好像在看自己在海水中的倒影。他是贝尔看顾着长大的,贝尔自然格外疼爱他。而贝尔则是由姐姐艾玛看顾着长大的,这是穷人家孩子独有的成长方式,就是在自己成为父母前先成为弟弟妹妹的父母。

与爱德华的后知后觉相比,艾玛显然和母亲一样被迫在眉睫的离别给击垮了。

自从贝尔决定听从教会的号召加入十字军前往圣城耶路撒冷开始,艾玛和母亲就仿佛变了一个人一般,她们几乎不睡觉,只吃很少的东西,并且不停地劳作。她们为贝尔准备了丰富的食物补给,有奶酪、咸猪肉,当然少不了黑麦面包,直到确认他再也带不下更多东西才罢休。

在此之前,为了给付征收的税款,这个没有男主人的家里早已一贫如洗。

“他们要这么多,我们哪里拿得出来?”妈妈默默地擦着眼泪,她只能当着女儿艾玛的面哭泣。

“可是如果不交,他们就会将我们逐出教区,他们说这些钱是用于东征圣城的,是为了洗净我们的灵魂!”艾玛握着母亲的双手试图安慰她。

“用我的钱送我的孩子去死,这样就能洗净我的灵魂吗?这是只有撒旦才会想出来的主意!”

“妈妈,妈妈!”艾玛惊恐地想要捂住母亲的嘴,最后却只是捂住了自己的免得哭出声来。

03.

爱德华拿走了那个木制的十字架,他跑到了院子里,一会儿对着阳光看十字架投射在地上的影子,一会儿又放到手心摸索看这是否有特别之处。他多么希望自己也能拥有一个,可惜他只有七岁,教士说太小的孩子不适合参与东征,因为没有足够的人手可以照顾他们。爱德华说哥哥贝尔可以照顾自己,而且自己很听话一定不会乱跑,但仍然没有被允许。

对于他来说穿越地中海前往征服耶路撒冷是一次有趣无比的旅程,因为哥哥贝尔告诉他等征服耶路撒冷,将圣城夺回到基督徒的手中,他会光荣地回到法国,那个时候爱德华也已经长大了,成为一个和已故父亲一样强壮的男人。

“我一定会回来的,胜利以后!”贝尔信誓旦旦地和母亲以及姐姐保证。

可这个保证并没有令她们的死气沉沉褪去,她们仍然一言不发,继续转过身去检查他的行囊,看能否塞下更多的东西。艾玛还为贝尔缝制了一个双层的细麻布做的小束口袋,袋口用细麻绳扎紧后和十字架一起挂在了他的脖子上。贝尔捏捏那个口袋,问里面是什么,艾玛说是她们院子里的泥土,当他想家的时候可以拿出来闻闻。

复活节后的第五天,贝尔启程了。

爱德华去送行,一路上他不停地追问:你什么时候回来?你会骑马吗?你会给我带礼物吗?贝尔已经挤入了人流,随着人流开始往教堂方向集合,他们要先前往旺多姆集合后再向东出发。他背着沉甸甸的行李,一手牵着爱德华,还要时刻小心别人不要推搡爱德华,十分吃力,他不得不再三要求妈妈和姐姐带走弟弟,可爱德华却无论如何不肯放手。贝尔焦躁之下吼了一声爱德华,爱德华吓了一跳,就松开了手,他被艾玛和妈妈搂在了怀里,他开始意识到这不是一次简单的远行,当哥哥回来的时候他已经长大了也不是一句值得称赞的承诺,他开始扭动挣扎,然后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句: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只是贝尔没有听到。

04.

在离开镇口的时候,贝尔回头长久地望了一眼自己长大的地方。

他想起那个已经面目模糊因为某次邻里争端而意外死亡的爸爸,他的双眼突出,眉骨拱起,脸仿佛喝过酒一般通红,脾气暴躁,但是每天晚饭过后,爸爸总会将他放到膝盖上,用胡子拉碴的脸孔在他敏感的脖子那里蹭来蹭去,逗得他哈哈大笑。他怀念妈妈那条绣着鸢尾花的围裙,他小的时候喜欢用鼻子在上面闻来闻去,好像食物的香气被提炼以后沾在上面。他还想念姐姐的怀抱,尽管他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不能和孩子一样去拥抱姐姐。最让他舍不得的还是那个爱哭鼻子的没有长大的爱德华,他已经开始后悔不该在分别的最后一刻吼他。

在即将走出小镇的一段斜道旁,有一个一人高的山坡,像一把劈开的扇子挡住了东面来的风。坡上有一个完全由石块搭建而成的房子,不知道是何人在何年搭建的,房子年久失修,冬天漏风,雨天漏雨,夏天蚊虫肆虐,但十分坚固,里面住着一个因得了麻风病而赶出镇子的女人。那个女人此时正斜倚在门口漠然地看着这只大部分由孩子组成的东征队伍。她包裹的亚麻色的头巾中露出了褐色的碎发,那头巾将她脸上除了眼睛以外的部分全部严实地遮盖住了。听说得了麻风病的人五官会烂掉,身体先于灵魂死去,所以尽管看一眼并不会感染麻风,但大家都不敢将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她的身上。

得了麻风病的人通常活不了多久,也许等我回来的时候就见不到她了,贝尔突然忧伤地想到。

05.

从旺多姆出发的时候,贝尔已经意识到这不是自己想象中的征程。

这是一支什么样的队伍啊!

阿尔贝,三十岁左右的男人,眼睛是浅棕色的,下面挂着一堆很深的眼袋,长着典型的希腊鼻,他的名字很明显不是真的,因为刚出发的时候他说自己艾伯特,有人说他赌钱欠下巨额债务所以亟需逃离法国。

文森特,十五岁的男孩,他不是为了什么宗教信仰和理想,他告诉贝尔,他听说参加东征可以得到免费的面包、奶酪和吃不完的阉鸡。

朱丽叶,二十多岁的女人,穿着华丽且暴露,在起初的一段路程中她坐在一辆牛车里面,阿尔贝时刻跟随着她,和她说话。阿尔贝告诉贝尔,朱丽叶是做生意的,她在东征路上赚钱,这让贝尔一头雾水,他不明白在这里怎么赚钱,阿尔贝试图告诉他,但他没有听懂。

雷蒙德,十三岁的穷苦人家的男孩,他穿着单薄的灰色衬衫和短裤,所幸现在是初夏,即使单薄一些也不要紧。他是光着脚走路的,连一双亚麻做的便鞋或者木鞋都没有。

贝尔最喜欢的是比他小两岁的尼尔斯,尼尔斯一开始不怎么爱说话,他那对让人过目难忘的橄榄绿的大眼睛总是向上带着无助的神情望着那些男男女女。由于太过认真观察别人,他总是跌倒或者差点跌倒,为此还撞到过贝尔几次,不过贝尔都没有生气,因为尼尔斯实在太可爱了,他和弟弟爱德华是那么地相似。尽管尼尔斯的头发是栗色的,而非金色。尼尔斯还喜欢蹭在他的胸口闻那个束口袋,他说那个袋子有一股羊粪的味道,可贝尔家的院子只养鸡不养羊。

队伍中还有少数贵族和富商的孩子,他们有随从前呼后拥,既不用自己走路,也不吃队伍供给的食物。

06.

从出发开始他们就唱起一首流行的儿歌,这首歌是根据教皇格里高利八世动员第三次十字军东征所作的《惊闻恐惧》写的,贝尔也唱,但他不喜欢:

萨拉丁是魔鬼

是我们邪恶的敌人

他以为穿上人类的皮囊

就能够掩饰他原本的蓝色

可他藏不住獠牙

我们要利剑插入他的胸口

我们要割断他的喉咙

贝尔的内心感到十分沮丧,但并不是因为这支队伍,而是由于他没有得到佩剑、长矛或者盾牌这些东西。他在教堂壁画中见到的征战场面里那些英姿勃发的身影不会是自己的,因为教士说他们是孩子,他们是纯洁的,他们拥有的上帝的力量,不需要这些武器就可以打败敌人。

这样的队伍根本不像出征的队伍,它更像是一支观赏游玩的队伍,它不可能征服任何地方,更不要说圣城耶路撒冷了,可是转念贝尔就驱散了头脑中这个想法,他不能怀疑上帝的旨意,这是他为什么会来到这里的目的。

但贝尔没有想到最简单的问题也许不是要去到哪里,要完成什么,而是吃什么。

07.

东征的路线从旺多姆开始,要经过图尔、里昂直到地中海的港口马赛。

在马赛,上帝会在他们的面前展示神迹,将地中海的海水一分为二,让海底出现一条平坦的道路,让他们穿越地中海直接来到圣城耶路撒冷,而耶路撒冷的敌人们将束手无策。上帝会让他们的长矛变得和石头一样笨重而无法掷出,让他们的盾牌变成小牛皮纸一碰就碎,让他们的弓箭疲软无法伤害任何一个基督徒,他们除了投降没有第二条出路。

可期待中的神迹并不能让这些东征路上的孩子们吃饱肚子。

除了少数成年的卫兵和指引者,大部分成年人很早就脱离了队伍,包括阿尔贝和朱丽叶。紧接着那些贵族和富商的孩子也不见踪影,再后来连普通的孩子也经常失踪,没人清楚他们是死了还是逃走了。他们的食物少得可怜,从家中带来的又大部分已经吃光,很多孩子不得不饿着肚子前进,等待着到达下一个有人居住的地方,得到一点可怜的补给。

“这是上帝给我们的考验!”大人们试图用言语来安抚孩子,再由孩子们口口相传着回荡在这个队伍里,但是收效甚微,毕竟它仍然填不饱肚子。

文森特,那个比贝尔大了三岁的男孩在沿途的村子住了下来,他说他的脚扭伤了,确实可以看到他的脚踝红肿,但是否不能走路却不能肯定。

贝尔看到这一幕似曾相识,却怎么样想不起来,他最近太累了,感觉离开家去往旺多姆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文森特让贝尔也留下来,贝尔摇头说自己的脚没有扭伤,还可以走路,文森特对他挤挤眼睛,嘴巴张合了几次就没有再说话。

08.

队伍中的人越来越少,而他们才离开旺多姆二十多天,按照他们现在行进速度,最快也得两个月才能到达马赛。

贝尔问大他一岁的雷蒙德,他们能够到达马赛吗?是的,不是耶路撒冷,只是马赛,到了马赛,离耶路撒冷还隔着一个地中海。雷蒙德是一个乐观开朗的男孩,他的牙齿少了几颗,不知道是没有长出来还是被人打掉了。可能因为没有鞋穿的缘故,他也丝毫不受土地的桎梏,总像双脚踩在云朵上一样轻松。

“嘿,到哪算哪,都是上帝的意思!”

他们最喜欢的是战马的死去,因为这就意味着肉食的补给,不过很多人并没有能够比战马活得更久。由于食物匮乏,他们甚至只能吃狗或者老鼠,活着的或者死了的,只要能够让他们活下去的东西。

贝尔起初不肯吃狗,他小的时候曾经养过一条狗,那条狗是黄色的,毛尖发灰,极其温驯,通晓人情。它喜欢他摸它温暖且柔软的下巴,而那狗也总是用下巴蹭他的小腿和光着的双脚,但饥饿让他逐渐忘记那个温暖且柔软的下巴。

整个队伍成为了行走的疾病的温床,很多人牙龈上出现了坏死的肉,军医将它们切除,使他们可以吞咽和咀嚼,可切除时他们发出的叫喊声和女人临盆时所发出的声音一样凄惨而无助。

乐观的雷蒙德也被疾病击垮了,可见精神上的快乐并不能让人的身体免疫。

09.

“我该庆幸我得的不是那种病!”雷蒙德躺在地上用虚弱得发颤的手指戳了一下自己干扁下去的脸颊,他用最后的生命力表达着他仅存的幽默,他的牙龈虽然没有坏死,可他得了痢疾。

起初他只是腹泻得有点频繁,但总还有力气可以跟上队伍,后来需要贝尔和尼尔斯搀扶着他才能勉强赶上,贝尔猜测会不会是因为前两天吃了那匹死去的战马,可他和尼尔斯却没事。

他们停歇在长着几棵橄榄树的路边,那是一次短暂的休息。贝尔和尼尔斯将雷蒙德安置在可以背靠橄榄树干的地方,躲避正午炽烈的阳光。

“你们知道我为什么来参加圣战吗?”雷蒙德望着自己干瘦的五指穿梭在从橄榄树叶缝隙里投射下的跳跃的阳光中,接着自问自答道,“我的父亲是一个小偷,他们在他的额头上刻了“窃”字,他不管躲到哪里,只要有太阳的地方,人们就知道他是一个小偷!”

“咳,咳,咳……”雷蒙德的话被他自己的咳嗽声打断了,他摆了摆手好像要赶走那些在阳光里舞动的灰尘,仿佛是它们是看得见的疾病,“我就想我来参加圣战,能够洗净我和父亲的灵魂,上帝就会让他和我一起上天堂的!”

“咳,咳,咳……”他的咳嗽更加剧烈了,“可是我走不到圣城了,我完不成使命了!”

“我会到达圣城的,我会帮你把你的愿望带到的!”贝尔将嘴唇贴在雷蒙德的手背上,诚恳地说道。

雷蒙德微笑着摇了摇头,“嘿,到哪算哪,都是上帝的意思!”

雷蒙德留在了那棵橄榄树下,没有继续走。

10.

幸存的孩子们彼此靠近,他们像刚刚出生的还带着黏液的小猫小狗一样聚在一起,他们不会伸出手抱住对方,他们只会挤在一起,不留空隙,彼此低着头,眼睛不安地四处张望,接着瑟缩着靠得更紧。

每天都有人掉队,掉队就意味着死去,他们躺在离家不远的地方,但是没有能力走回去了。

来到马赛看到地中海的时候,已经是整整三个月以后了,贝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能活着看到地中海。

他像复活了一般,眼睛泛出了泪光,深情而激动地凝望着那片一望无际的海面,每一个站在他身边的孩子无不如此,太好了,我们终于到了。

现在要怎么使大海分开呢?那就是虔诚的祈祷。

每个孩子都是将信将疑的,他们互相打量着对方,然后跪坐在岸边,“天父,我们已经受考验,来到了苦难的岸边,请你施展神力,将海水一分为二吧!”

这样的祈祷枯燥地进行了整整三天,但是地中海除了时起时伏的海浪以外毫无变化。

贝尔不可思议地望着这一切,他不明白,上帝遗弃他们了吗?他们不是为了上帝在战斗吗?苦难是上帝的旨意,是必要的磨难,是成功的铺路石,我们学会了忍耐,因为忍耐是出于我们对上帝的爱,为什么我们经历了这么多苦难,上帝却将我们拒之门外呢?

没人给予他们时间去质问和疑惑,很快有人来告诉他们,来了整整七艘大船,会带着他们穿越地中海去到耶路撒冷。

带来消息的是两个马赛人,他们特有的黝黑皮肤让人过目不忘,他们身批着用用红色的赭石涂染衣服,念叨着他们也是上帝的信徒,是来帮助这些孩子们的。

贝尔听到这些松了一口气,他在内心忏悔不该质疑上帝,上帝只是用了另外一种方式来帮助他们。

11.

尼尔斯对于海水充满了向往,当他知道可以划船的时候表现出了孩子特有的兴奋。贝尔望着尼尔斯那张因为缺少食物而水肿的脸庞,仍然是那么可爱,那么活泼,他好像已经将路程前半段所有的艰辛弃之脑后了,但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孩子们特有的天赋。

不过现实和期望的差距能有多大,大概就和教堂壁画上那些英姿勃发的勇士同瘦小无助的贝尔之间的差距那么大吧!

那七艘船能够称之为船,大概只是因为它们可以浮在水面上而已。船体的造型可谓是破破烂烂,桅杆上面的风帆没有一块是完整的,有的仿佛被虫蛀过千疮百孔,有的则被刀斧劈过只剩下整齐的半截,还有的干脆没有。船身很浅,这意味着任何一点海上的波动都会对他们产生影响,他们就和漂浮在叶片上的虫子没有区别。晕船频发,而且这个航程是极其漫长的,因为淡水资源匮乏而且缺少食物,他们不能冒险直接穿越地中海,他们需要靠近海岸线。同时还要导航,他们只能在白天航行,连最小的孩子都要去划船,哪怕他们已经晕晕乎乎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

尼尔斯是在当天的傍晚开始晕船的,起初看起来只像在打瞌睡一般,贝尔小心翼翼地将食物藏好,准备等他醒来的时候再给他。凌晨之前,尼尔斯突然醒了过来,他弓起背开始剧烈地呕吐起来,可他吃得那么少,哪里吐得出什么,只能又无力地瘫倒下去,重复几次以后终于精疲力尽睡去了。

贝尔说不清楚自己是否晕船,他只在小镇的河里捕鱼时短暂地坐过船。他搂着尼尔斯睡着,虽然夹板很硬而且潮湿,可尼尔斯的存在让他觉得仿佛是睡在自己的家里。

“他是你的弟弟吗?”有个短发的中年男人问贝尔,他看贝尔一直在悉心照料着尼尔斯。

“不是!”贝尔刚刚脱口而出就反悔了,“不,他是我的弟弟!”

12.

东方微明,太阳还没有升起的时候,孩子们就被喊醒去划船。那种这些船的出现是上帝显现奇迹的想法早已荡然无存。

每个孩子都在疲惫中度过,迎接他们的是皮鞭和责骂,那些哄骗他们上船的马赛人已经换了一副嘴脸。

那天的风浪很大,虽然孩子们竭尽全力,但船要么原地打圈,要么偏离航道,等到风浪过去已经是正午时分,七艘中的两艘已经不见踪影。

贝尔吃惊地看着海面,虽然这些船在他看来和破破烂烂的古董没什么区别,但它毕竟可以一次装载上百人,怎么会这样凭空消失呢?

很多年以后贝尔听说了那两艘船的结局,它们被风浪推离了航向去到了一片暗礁丛生的海域,船被撞得支离破碎,所有的孩子连同船员都葬身鱼腹。

贝尔还没有来得及思考同伴的结局,尼尔斯开始低声呼唤他。在阳光下,他橄榄绿的双眸却仿佛即将熄灭的灰烬,他的眼中流露出依依不舍却坚决的目光,那目光分明在说,我要走了,我的哥哥。

贝尔用力揉搓着尼尔斯的双手,仿佛要将它焐热,但其实它并没有冷却,它需要的不是热量。

13.

“咕咚!”

这个时候有个孩子不知道把什么东西扔进了海里,他拍着双手期待地望着海面,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块石头可以激起什么风浪呢,他好像也没有失望就直接坐了下去继续划船。

贝尔突然想到会不会海其实知道有个孩子对它扔了石头,虽然它的身体巨大无比,但也会感觉到疼痛,而它表达疼痛的方式就是风浪的肆虐。如果连巨大如海一般都不能逃脱像命运一样随意掷出的石头,那人又怎么可能逃脱得了呢?

尼尔斯捏了捏贝尔的手,让他望着自己,他那么专心但却无神地看着贝尔,仿佛要将贝尔刻在脑海里,“你会忘记我吗?”

贝尔呆滞的眼睛一下子涌出了泪水,他只顾着摇头说不出话来。

“你一定要记得我的样子,等将来你到了天堂我还会是现在的模样,你一定可以第一眼认出我来!”说完这段话,他喘了好几口气才平复下来,接着又想到了什么晃了一下脑袋,“哦,我真傻,只要我记得你的样子就可以了!”

尼尔斯央求贝尔将那个装着泥土的袋子再给他闻一下,闻了以后,他露出了舒心的笑容,“这羊粪味真好闻!”

说完,尼尔斯如同某种弱小的花朵一样,合拢了微微绽放的花瓣并就此枯萎了。

尼尔斯的尸体在隔天被扔进了地中海,贝尔想要阻挡,是那个陌生的中年人抱住了他。

他在拯救贝尔,贝尔明白,如果贝尔大喊大叫,那么他只会和死去尼尔斯一样被扔进海里,他曾经一度在想那个男人会不会就是乔装的上帝,可是后来他否定了这个想法,因为他发现活着从来不是一种庆幸。

14.

船毫无预兆地停靠在了一个港口,这个港口叫做阿卡港,位于巴勒斯坦的入口处,这是一个穆斯林的城市,是敌人的堡垒。那仿佛从海水里拔地而起的泥黄色的护城墙,宏伟而高耸,偶尔会有一两个戴着头盔的脑袋探出来,他们可以抵御基督徒的进犯不管是陆路还是水路。

贝尔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要在这里停靠,他们也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饥饿缺水和过度的劳累让存活下来的孩子都奄奄一息,只要脚下有块土地能让他们休息,能让他们躺着,那就是上帝的恩赐了。

“你要精神一点,精神一点才能活下去!”中年男人在头重脚轻的贝尔身边低语道,说完这句话他就将头上的帽子压低迅速退出了人群,在此之后贝尔再也没有见过他。

贝尔来不及多想就被推搡着往前,他强打精神挺直腰背,一个矮胖的中年男人嘴里嘟囔着他听不懂的话,他的嘴唇很厚,没有胡子,说话的时候唾沫横飞,他只看了贝尔一眼,说了一句:十第纳尔。

贝尔不明白第纳尔是什么意思,但他很快发现女孩的数字更高,尽管她们看起来同样骨瘦如柴,无精打采。

至于剩下的那些良莠不齐、精神不济的孩子们的命运,他无从得知,他和很多一样被卖了十第纳尔的男孩们一起装在一个牛拉着的篷车上,对于运往哪里,他同样一无所知。

在他们离开以后,剩下的站都站不稳的孩子被赶到阿卡城外的平原,这样短暂的脚程他们是依靠着即将被释放的希望走完的,他们不知道被释放以后要怎么回家,但是重获自由实在太过诱人了,他们疲倦地露出了笑容,这些笑容在被屠杀的时候,有的还挂在他们脸上。

15.

在到达意大利的克里普斯庄园之前,贝尔还没有理解被贩卖是什么意思,他也丝毫没有想起阿埃尔拥有的那个黑人奴隶。

他是被挑剩的,因为年纪太小,又长期营养不良,克里普斯庄园会留下他,完全是因为夫人薇姬是法国人,也许留下一个法国奴隶会让她缓解思乡的焦虑,这是肥胖女管家的主意。

这显然不是一个值得夸赞的主意,从进入庄园那天开始,贝尔就住在奴隶的住所里,他不被允许出现在花园或者薇姬夫人的眼前更不要说那栋古堡一样的主人宅邸了。

女管家是一个不苟言笑的老妇人,她一生未婚,头上戴着姑娘时期缝制的花头巾,将她已经全白的头发裹住,那些花头巾十分精美和她衰败的面容很不相称。她在贝尔到达第四年就意外去世了,去世的原因竟然是冬天在结了薄冰的大理石台阶上摔了一跤。

奴隶们直接和牲畜睡在一个木屋,屋子是这样的:进门的左侧是牛棚,牛正在里面吃草,右侧是一个蓄水池,鸭子和鹅会在那里戏水,牛棚旁边是几只山羊的住所,再往里走有一张简易的木床,那必定是以前的奴隶留下的,现在只有年长的奴隶可以睡在这上面,其余人只能睡在草垫上。这个屋子里充斥着各种难闻的味道,在冬天还不保暖,夏天更会通过熏蒸让这些味道无比难闻。

贝尔没有选择,他很乖顺地接受了,沿途的经历已经让他明白一个道理,顺从才能免于挨打。

16.

女管家是一个吹毛求疵且十分苛刻的人,对于他们的吃食限制得很多。每天他都需要在天亮前就起来饲喂牲口耕种劳作,天黑了才允许回到木屋。黄油每周最多一次,其余时候只能使用少许的橄榄油。

对于每餐必不可少的酒,除了特殊的节日可以享用醇美的红酒以外,其余的日子只能喝啤酒,啤酒是谷物发酵的,口感很次,即便如此,这仍然是定量的,女管家总会变着法子克扣,仿佛那是从她自己嘴里省出来的。

饶是如此,在最开始贝尔仍然感到庆幸,在离开家这么久以后,他终于有了一个可以遮风挡雨的住所,虽然需要不停地劳作,但能够吃饱。

这种庆幸像风吹过一样短暂停留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另外一种悲观的情绪开始长久地占据了他的内心。

六七月份是小麦成熟的季节,在这两个月里,他需要和所有的成年奴隶一起在麦田弯腰劳作,他穿了一套不够合体的外衫配短襟,外衫多余的部分缠绕在腰部,方便干活。天热的时候,就光着膀子,只穿短裤。为了防止被大麦叶割伤,成年的奴隶会套上自己缝制的袖套,没有人对刚来的贝尔交代这些,所以最初的那两年,他的两条手臂总是又痒又痛。

贝尔明白自己已经成为了别人的财产,薇姬夫人的财产,他将再也没有机会离开这里回到亲人的身边,这样的想法比日复一日的繁重劳作更加能压垮他的精神。

偶尔他又会燃起希望,他开始揣摩上帝的旨意,那么多人都在东征路上死去了,活下来的寥寥无几。能够活下来难道就是为了被困在异国他乡,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死去吗?不会的,上帝不会这样做的。

17.

可这样的想法支撑不了多久,贝尔就会继续开始消沉。他和其他奴隶熟悉起来,他听到他们谈论起已经死去的奴隶,有人因为逃跑被砍掉双脚,有人因为偷窃被砍掉了手臂,还有人因为生病不能干活直接被埋在地里。主人说,奴隶的身躯是臭的,但是土地喜欢臭味,就和喜欢大粪一样,所以不能干活的奴隶都应该被埋在土里,奴隶是没有自然老死的权利的。

至于那个远方的家,在他的心中点燃了一盏永不熄灭的油灯,这油灯是如此脆弱,如此渺小,就像夜空中一颗不起眼的星星,但正是因为有了这一盏油灯,他的内心不再完全被无边的黑暗笼罩,偶尔会让他的内心升起一股力量,他一定要走回自己的家去,哪怕是死,他也要死在那里。

可当繁重的劳作再次将他的身体搞得遍体鳞伤,他又失去了那股力量。

女管家死后,薇姬夫人请来了自己法国的亲戚一个名叫辛格的男人来负责管理庄园。

辛格年轻时候爱好赌钱酗酒,在还没到中年的时候就已经穷困潦倒,身无分文。他现在仍然爱好赌钱,所以一个月中总有那么一两天踪影全无,薇姬夫人会叫嚣着要将他踢出庄园再也不许他回来,但是隔天当他回来的时候却又为他敞开大门。原谅一个上等人是很容易的,因为上等人应该被原谅。

辛格对待奴隶们的态度一贯是严苛的,这种严苛和女管家却截然不同的,他喜欢用皮鞭抽打奴隶,只要他们在他眼皮子底下稍有懈怠,但是对于奴隶的吃食,他倒并不过分计较。他看不得谁有空闲时候,即使他们在吃饭,辛格也会不停地催促,所幸他自己也是懒散的。辛格的晚餐必须饮酒,而且十之八九会酩酊大醉,醉了以后只要酣然入睡则一晚太平无事,这个时候奴隶哪怕喝他留下的上等葡萄酒,他也一无所知,隔天还会以为是自己喝光的。但如果他没有睡着麻烦就来了,他会倍加精神地折磨奴隶,不让他们休息。

18.

贝尔很快学会了如何用最小的力气应付辛格,但多数时候他懒于偷奸耍滑,总是勤勤恳恳地干活。大概是这份诚恳,让他获得了其他奴隶没有的机会,他被允许去马厩给主人送马,有的节日他还可以去主人宅邸的后厨帮忙,这是奴隶们难得吃到真正像样东西的机会。

尽管如此贝尔仍然不喜欢辛格,可他却在一个雪夜救下来醉倒在屋外的辛格。

那是辛格来到庄园的第一个冬天,他在自己的房间喝醉以后大概是为了到屋后方便,不知怎么就倒地不起,当贝尔发现他的时候,他的身上已经积起了一层薄薄的雪片。贝尔可以坐视不理,当时他是去查看马厩的草料是否足够,这个事情没人交代他,他只是自己想这么做罢了。他清楚地知道只要装作没看见,没人会知道,毕竟他也没有少挨辛格的鞭子。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他看到了就是看到了,他只能说这是上帝的安排,不是自己的意愿。

事后辛格并没有对贝尔表示任何感谢,反而有点变本加厉折磨他的意思,只要贝尔在他呼叫的时候稍显迟疑,他就会大呼小叫。奴隶们起初嘲讽贝尔,说他救了一个魔鬼,可是后来大家发现,尽管辛格仍然时不时拿鞭子抽打他们,可那鞭子落到身上的力气却轻了许多。

当然贝尔最为感激辛格的是在十九岁那年,他在给主人送马时认识了娜娜。

娜娜是薇姬夫人从法国带来的女孩,比贝尔大三岁。她有着法国人少见的黑发和只有几颗雀斑的雪白的面孔。她也是薇姬夫人买来的奴隶,由于缝纫的天赋,被薇姬夫人留在宅邸里负责帮远离城市的夫人以及她的家人缝制一年四季的衣服。

贝尔难以忘记第一见到娜娜时的场景,当时薇姬夫人骑上马正准备离开,娜娜单手提着裙摆单手拿着斗篷跑了过来。她在给夫人递上斗篷提醒她注意保暖以后,脸上因为奔跑而产生的霞云是那么红润。看着夫人远去,她才注意到正呆望着她的贝尔,她冲着贝尔露出一个仓促的笑容就连忙离开了。

19.

之后贝尔总是想尽办法靠近主人的宅邸,靠近娜娜。

娜娜开始对他熟悉起来,也会主动和他打招呼。在为圣诞节准备装饰的过程中,他被辛格指派来帮助娜娜,这是他们感情的开始,而感情的开始往往就是星火燎原的。

贝尔会带各种有意思的东西送给娜娜,有的时候是一块漂亮的石头,有的时候是他闲来无事刻的木雕,有的时候只是一朵不起眼的野花,这些东西娜娜都视若珍宝。只有一回,贝尔带来了他从薇姬夫人花园里偷采的玫瑰,这吓得娜娜惊呼,她甚至不敢接过来,就让贝尔赶紧找个没人的地方埋掉,让主人们看到,一定会砍下贝尔的双手的。

这种热烈的火焰是无法被遮掩的,而更加不能被遮掩的就是嫉妒。

娜娜不能肯定是后厨帮忙的哪位女工,她们同样是奴隶,她们不能容忍娜娜优越的待遇已非一朝一夕,尽管娜娜事事小心,仍然被她们发现了端倪。

薇姬夫人的审判是严肃的,她让娜娜跪在十字架前,对着上帝发誓,她没有做出逾矩的行为,娜娜本可以说没有的,她虽然和贝尔暗生情愫,但确实什么都没有发生。可她犹豫了,她想到那朵偷采的玫瑰,是贝尔采的,却也是为了她采的,所以最终她只能沉默不语。

薇姬夫人作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泫然欲泣,她跪在娜娜身边,拥抱了她。她告诉娜娜,只要娜娜诚心忏悔,并且承诺再也不见贝尔,她可以让这件事情过去,不追究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

娜娜仍然沉默不语,她一想到要再也不见贝尔,就感觉被数千根细针同时扎在她的心上,但她不是因为自己痛苦,而是因为知道贝尔会痛苦而痛苦。

20.

薇姬夫人的好言规劝没有收到预想的效果,她作出了一个让人吃惊的决定,她要成全娜娜,让娜娜嫁给贝尔。娜娜起初怎么也无法相信,虽然奴隶结婚是常有的事情,但她看起来更像是背叛了夫人,怎么会得到这样的优待?可随后她就明白了这不是奖励而是另外一种惩罚,因为她不再被允许住在这栋豪华的宅邸,她要和贝尔住到奴隶房中去,她不再有资格为薇姬夫人和她的家人缝制衣服,她的手抚摸过卑贱的奴隶,又怎么能再来触碰穿在他们身上的面料,她的手是污秽的。

辛格为他们在马厩另辟了一个隔间,那就是娜娜和贝尔的家了。

娜娜带走了一些以前裁剪时留下的边角料,经过合理利用,她将那个由干草和木头搭建的房屋装饰一新。贝尔人生第一次感觉到了家的滋味,而以前的家因为太过遥远已无法给他带来原有的温暖了。

娜娜需要和其他奴隶一样干活而且同样的繁重,辛格对她不够麻利的动作是优容的,但即便这样娜娜白嫩的双手还是很快面目全非。贝尔没有办法帮助娜娜,他同样有大量的工作要做,他做得更多更快并不能让娜娜多出片刻的休息。

裁剪缝纫让娜娜的腰和手臂都留下了容易酸疼的毛病,而辛苦的劳作更让她的身体雪上加霜。可娜娜没有抱怨过,她知道这是自己的选择。唯一让她伤感的是,由于缺乏时间关心自己,她是在劳作中失去第一个孩子的,而失去的时候,她才知道自己有过孩子。

恰在此时,一场瘟疫开始蔓延,瘟疫的病症与痢疾类似,感染的人们会反复腹泻,可又与普通痢疾不同,人们还会呕吐,很多人都是在呕吐和腹泻的反复折磨中如同虚脱般死去的,辛格的描述让奴隶们战战兢兢。

所幸克里普斯庄园更像一个离群索居的孤岛,除了定期送来肉类的农户,并没有其他人出入。尽管如此,辛格仍然减少了肉类的供给,开始增加在庄园饲养牲畜的数量以尽可能减少接触外界,他在那段时间内也不再外出赌钱。

因祸得福,娜娜得到了她的第二个工作,全心照顾家畜,不必再去麦田和男人们一起干活,尽管仍然辛苦。

21.

娜娜第二次怀孕的时候已经三十四岁了。

对于莫名地失去第一个孩子,贝尔并不为此感到难过,他不需要孩子,他只需要娜娜,所以当娜娜第二次怀孕的时候,他很忧虑,他担心这个孩子又会像第一个孩子一样伤害娜娜。

可是娜娜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谁也说不清她为什么会那么多年怀不上孩子,突然有了以后为什么又如此平和,除了一开始的孕吐几乎没有任何症状。

起初贝尔会带着忧虑凝望妻子的肚子,他知道自己是奴隶,而奴隶的孩子生来就是奴隶,但是很快新生命就产生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化学变化,他不再考虑那么长远的事情,只为了这个生命的到来而欣喜。

娜娜临盆的那晚一开始一直下雨,雨声丝毫不能减弱她撕心裂肺的呼喊。后半夜雨停了,帮娜娜接生的庄园年纪最大的女佣人说了一句,太好了,雨停了,苦难就像一场雨,过去了。果然没一会儿工夫,那个孩子就出生了。

是一个男孩,只是没有哭声。

女佣人似乎觉得不可思议,她不敢当着娜娜的面拍打孩子,而是抱出马厩外面,当着贝尔的面,可是无论她怎么拍打,那个孩子仍然一声不吭。

她放弃了,将孩子递给了贝尔,贝尔手足无措地接过。他已经三十一岁了,在他这个年纪,自己的父亲已经有了两个孩子,而他的第一个孩子正冷冰冰地一动不动地躺在他的怀里。婴孩青灰色皮肤上的褶皱让他看起来有点面目狰狞。他还没有呼吸过,也没有哭喊过,他不是作为一个生命来到这个世界上的。

22.

贝尔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个婴孩,这是他的孩子,尽管并不好看,也是他的孩子。他曾经想象过无数次,要将长着胡子的下巴放在这孩子柔软的脖颈处逗得他哈哈大笑,可是没有机会了。

屋里娜娜突然嚎哭起来,贝尔确信没有人会在这个时候告诉娜娜孩子出生就已死亡的事实,但是也没有人比母亲更能感受到与孩子之间的联系,她全都知道了。

贝尔将孩子葬在园子的苹果树下面,浅浅的一个小坑,只挖了片刻就挖好了。他亲了一下孩子仍然皱着的额头,他的眼泪和鼻涕不受控制地流到那孩子的脸上,他又将孩子紧紧地抱在怀里,这个坑就是他一生中为这个孩子做过的唯一一件事情了。

将坑填平以后,他跪在坑边,胸口画着十字说道:“圣父,恳求你收留这个幼小的生命,让他在天堂幸福地生活,您是仁慈的,免去了他来这个世界受苦,也一定会赐予他永恒的快乐。”

当贝尔再回到屋里的时候,娜娜已经睡着,她的脸被汗水和泪水同时浸润过,看起来好像陈年的蜘蛛网铺在了上面。她是哭着睡着的,手里还拿着给孩子做的小袄和鞋子,看到这些贝尔又忍不住眼眶含泪。

可贝尔怎么也不会想到,不幸的事情总是接二连三的。

半夜的时候,娜娜开始发烧,贝尔和接生的女佣人轮流给她用温水降温,但是没有任何效果,她的高热丝毫没有减退的迹象。

在天即将亮起之前,整宿没有合眼休息过的贝尔跪了下来,在那扇正对着东方的窗户面前,他的双眼密布着血丝,眼角通红,他郑重地在胸前画了一个又一个十字。

“求你了,我一生中求过你那么多事情,你都没有答应,你总要答应一件来弥补我吧,总要一件的,只有这一件,再也没有了。”

23.

祈祷并没有成效,娜娜在早上的时候已经完全昏迷不醒,贝尔无奈只得跑去主人的宅邸求薇姬夫人。

薇姬夫人年轻时候是一位容颜姣好彬彬有礼的姑娘,尽管现在她的皮肤略有松弛,但仍然白皙得光可照人,美貌因为岁月折损的部分在优雅迷人的气质上得到了补偿。也不知道是岁月改变了她,还是她本来就如此,或者对于奴隶们保持这样冷血漠然的态度是理所应当的,因为他们尽管和自己有着很多相像的地方,但其实仍是不同的品种,就好像人和树林里的猴子,一种是高级的美好的生物,造物者的奇迹,一种只是牲畜。

“医生是给人看病的,而兽医这里找不到!”即便找得到,我也没有理由为你们花费这个钱,再买一个兴许更加便宜,她没有将后面一段话说出来不是心存顾虑,她只是觉得贝尔听不懂这些。

贝尔将娜娜埋在了他们的孩子旁边,也在那棵苹果树下。

做完以后,他靠在果树下休息,他已经三十二岁了,他想起自己离家的时候是一个才十二岁的少年。他突然开始后悔,如果当初和阿埃尔或者文森特一样瘸了腿,他就不会继续参加东征,如果当初和雷蒙德一样留在那棵橄榄树下,或者和尼尔斯一样死在地中海里,他也不会被贩卖,如果他没有去给主人送马,他就不会认识娜娜,如果娜娜没有认识他,就不会有他的孩子,更不会如此年轻就离开人世,他不知道从哪一个节点开始才能避免后来的人生。

辛格在瘟疫过去后仍然每个月会消失那么一两天,薇姬夫人已经见怪不怪了,也不会再因此而生气。当他不在的时候,庄园的一切仍然井井有条,奴隶们各司其职,他们已经像训练有素的牲畜一样对于干活习以为常,即使没有人日日挥鞭,他们也能完成得很好。

24.

可贝尔再也提不起精神了。

他经常梦见自己远在法国的家人而不是娜娜,梦见妈妈的围裙、姐姐的怀抱和弟弟那头金色的卷发,当他醒过来,他发现完全记不得围裙的式样,姐姐和弟弟的容貌。

他仍然和以前一样卖力地完成着所有的耕作,只是思维缓慢,如果不去唤他吃饭或者休息,他可以一直干活直到死去。

辛格的鞭子已经和他的人一样越来越疲软,他拿在手里更像是一个装饰而非武器,虽然他经常醉酒,稀里糊涂,但他也明白贝尔这样下去恐怕活不了多久了。

又是一年冬天,辛格在女管家曾经摔伤的大理石台阶上扭到了脚,他当下捧着脚哀嚎起来。薇姬夫人请了医生来看,他的脚扭伤得并不严重,但他年龄确实不小了,所以可能需要很长的时间恢复,这让薇姬夫人很头疼,因为每个月需要去镇上采买生活用品都是辛格去的。

贝尔在辛格交代他的时候,尚不明白自己真正要做的是什么,他从来没有离开过庄园,他更不知道辛格说的那些东西要去哪里购买。

辛格告诉他,他们雇了马夫,马夫会带他去,只要在商铺拿到东西的时候核对数量即可,钱是记账的,不需要他操心,可这样说着的时候,辛格却将一袋钱连同地图塞到了他的口袋里。同时辛格还小声地告诉他采买完东西,当夜他们会在镇上喝酒,他是奴隶不应该喝酒,但是可以请马车夫喝,马车夫只要有人请一定会喝得酩酊大醉。

25.

当马车离开庄园的时候,贝尔探出脑袋查看逐渐远去缩小的庄园,他才第一次回过神来,明白辛格在做什么。他想起了多年以前在海上遇到的那个面目模糊的中年男人,他一直后悔听从了男人的劝告,如果当时自己也表现出萎靡不振是否就不会被贩卖(贝尔一直认为其他孩子被释放了,而不知道他们其实已经被屠杀),他开始怀疑是否辛格就是那个中年男人,他再次出现在自己的生活里面,不是为了帮助自己,而是为了毁灭自己。

来到城镇的贝尔面对着琳琅满目的街道和川流不息的人群感到一种正在收紧般的恐惧,他觉得街道通往的方向是如此逼仄,仿佛要将走进去的人挤扁。

正在此时,他看到了一个母亲一手牵着一个孩子走进一家有着黄色亮光的房子,那个亮光应该是由松脂做的油灯发出的,他能够闻到松脂特有的清香。那个亮光是如此熟悉,是的,在他法国的家中也有这么一盏灯,它每天会在天黑点亮,照着他们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着晚饭时的笑脸。

他要回去,回到家去,哪怕是死,他也要死在自己的家乡!

贝尔在短暂的激动后镇定了下来,他回忆着辛格交代的点滴,他开始庆幸那晚没有对辛格视而不见,是他的善良挽救了自己,不,这是上帝的旨意!

当贝尔将醉倒的车夫扶回马车上以后,他就开始逃跑,当时是深夜,天上没有月亮或者星星,到处都漆黑一片,他像无头苍蝇一样在镇上乱转。

天亮以后的很长时间内,贝尔都没有想起辛格给的那份地图,后来他想起的时候,地图已经皱皱巴巴。打开以后,贝尔发现完全用不上,因为他根本不识字,也不懂得如何看地图。

26.

他只记得旺多姆这个地名,那是他们当初东征的出发地,他的家就在旺多姆附近,他确信只要能够回到旺多姆,他就可以找到自己的家,但是在意大利没人知道这个地方。

对于法国往哪里走,他得到了很多不同的回答,有人告诉他在地中海的对面,有人告诉在意大利的西北边,有人说在东北面,还有人直接说他们不知道这个地方。

贝尔他不知道薇姬夫人会不会发现他逃跑的事情,知道以后又是否会抓捕自己,他只知道应该赶紧离开这里,他选择向着东北面跑去。

接下来的几年里,他是在流浪中度过的,他不记得他摔倒了多少次,他没有鞋,他的脚掌因为尖刺荆棘以及石子被割得鲜血淋淋,复而长好,又再次被割破。他的衣衫只剩下了丝丝缕缕,有一回他还差点淹死在海里,他差点再次被贩卖,他被狗追过几次,他用过树枝当拐杖。食不果腹的日子已经习以为常,他在暴雨中试图寻找一棵树,一个屋檐,这一路他经历的严寒酷暑因为无所依靠而成倍放大。

缺衣少食的冬季他会走进城市去乞讨,起初对于城中的人他充满了敌意,不是那些锦服华衣的人,而是那些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盘腿斜倚墙根一天到晚一动不动的人。那些人面前往往放着一个破碎的陶罐,他们看着贝尔觉得他好像是一个怪物,怎么会有力气行走,又为什么要行走。他要走到哪里去,是要去死吗,去死还要这么着急吗?而贝尔看着他们,就会更加疾步快走,他不能和他们一样停下,停下就意味着死亡。

但这样盲目而艰辛的旅程最为消磨的不仅是意志更是记忆,那些美好的记忆渐渐褪色,它们不再具有吸引力,吸引着贝尔继续往前走,贝尔也停了下来,和那些城市里的流浪者一样,安然地靠着墙根,晒着太阳。

27.

他偶尔会唱一首歌,不是东征时那首童谣而是一首思乡的民谣,歌词是不是那么唱的,他已经不能确定,他是在庄园从一个会吹风笛的奴隶那里听来的,后来自己也常常唱:

当我十几岁就离开了家乡

为了去寻找梦想的天堂

我的亲人住在山茶花盛开的地方

他们却不知道我还活在这世上

他们不会知道了,知道我还活着,他们也许以为我早就死了,我是现在死去还是过去死去没有什么两样,所以为什么我还要走下去呢,贝尔颓然地想着。

他走过了很多地方,有一次距离耶路撒冷只有几天的路程,那个耶稣出生、死去以及复活的地方,那个他们东征的目的地,那个他本来打算去征服的城市,可他连去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

这样五年多的飘荡以后,当有人告诉他脚下所踩的土地早已是属于法国的时候,他仿佛听到了一个玩笑般乐不可支,他笑得前俯后仰,直到笑出了眼泪。

而后的路程顺利得不可思议,人们知道了他是曾经东征童子军中的一员时充满了好奇,他们不相信还能有人活着回来,不是所有人都死了吗?在好奇过后,他们让一辆负责送信的邮件带他去了勒芒,勒芒距离旺多姆只有很短的路程。

贝尔晕晕乎乎的,他自始至终不敢相信,他真的是走在正确的路上,而且路笔直地向前展开没有分叉,未来的一切都一目了然。他顺利到达了旺多姆,接着来到了自己生活了十二年的小镇,当走在小镇入口处的斜坡上,他还觉得难以置信。

28.

可他看到了,那个石头房子,住着麻风病女人的石头房子,而且同他当年离开时一模一样。在他呆望的时候,一个从头到脚用长袍裹着的女人走了出来。她还是只剩下眼睛露在外面,她的身体十分纤瘦,当风吹动她的长袍会看到已经干枯得和木柴一样的身体轮廓,可她居然还活着。

女人发现有人看着她的时候有一丝震动,但很快归于平静,她没有躲避也那么直视着贝尔,可她不认识贝尔,她没什么可以跟贝尔说的。

突然她注意到贝尔在大颗大颗地掉泪的时候,她有些慌张,觉得莫名其妙,立刻将身体缩回了她的石头房子里。

贝尔开始朝着家的方向飞奔,像一个孩子一样张扬着他的双手双脚。

他想起离家的时候,他的理想是骑着大马拿着长剑,成为一个英雄,而现在他只想回家。

他已经三十七岁了,但是作为人活着却只有十二年,没关系,他还有后面的许多年可以重新去活,他追回了过去,他回来了。

他已经能够想象当他到家的时候妈妈、姐姐和弟弟会丝毫认不出他来,等他解释过后仍然不可置信并且不会马上冲过来拥抱他,但是很快亲人之间微妙的反应就会发生,他们会流泪,那是欣喜的泪水,感激的泪水。妈妈和姐姐会将皱巴巴但仍然柔软的手放到他的脸颊上,他的面容已经和她们的手一样苍老。接着她们会长久地跪到圣母像前,向上伸手抚摸那张皱巴巴画像上圣母的裙摆,他们为他流了多少眼泪啊,如今上天让他们得到了最甜蜜的补偿,这是失而复得的补偿。

他要告诉他们这二十五年里发生的一切,他怎么一次次死里逃生,他被拐卖,被奴役,被鞭打,他流浪乞讨,不,最好还是不说吧,都过去了,还是不要告诉他们了!

29.

贝尔的脚步是从看到那棵七叶树开始放缓的,他前后确认好几次那真的是自己的家,不会错的,那是镇上最粗的七叶树,他是在这棵树下长大的。

那个过去种满了蔬菜、养着几只阉鸡的院子,总是充满了生机和喧闹。栅栏外面围了一圈整齐栽种的香根鸢尾,那是姐姐艾玛的主意,在每年五月总会开满了紫白色的蝴蝶状的花朵仿佛给栅栏铺了一圈花边。

可是现在这里什么都没有,准确来说不是什么都没有,如果事物死亡以后也会腐烂,那这里就是他曾经的家的骨架了。

菜园的栅栏一半像撕裂的嘴巴般敞开着,一半已经荡然无存,里面生长的杂草郁郁葱葱,它们疯狂而野蛮地占据着每一寸土地。摇摇欲坠的屋脊从坍塌大半的屋顶中裸露了出来,像被削掉了一半的脑袋无精打采。大门则直接被丢弃在了菜园里,只剩下一个光秃秃黑漆漆的门洞,通往那个因为布满了蛛丝而模糊不清的家。

他的家人们早在许多年前那场瘟疫中悉数死去了,当然没有人来告诉他这件事,因为大家连他是谁都认不出来,他们早就不记得这家人的面貌,就算记得也无法将他同二十多前离家去东征的那个孩子联系在一起。

尾声.

贝尔在那个院子门口站了很久,直到他再也没有力气继续站着才蹲了下去。可是他的双腿已无法支撑自己,所以他是直接滑倒在了地上或者说是坍塌在了地上,那种坍塌仿佛是有人将他脚下的土地撤走,他没有了支撑,所以势必是永远都站不起来了。

他想到胸前挂着的那个口袋,那是艾玛在临走前送给他的。他将上面系着的十字架一把丢开,将里面的泥土全部倒在了手心。他佝偻着身体贪婪地嗅着那泥土的味道,这泥土里面可能还有他亲人的血泪啊。

正当此时,一阵疾风刮过,命运仿佛一个看不见的调皮的孩子将贝尔手中的泥土一下子吹散了。吹散的泥土像炊烟一样升腾起来,接着又因为重量很快跌落下去,再也聚不起来了!

注1:萨拉丁是穆斯林世界的军事家,曾经抗击过十字军东征,并且从基督徒手中夺回圣城耶路撒冷,所以为基督徒所憎恶。

注2:麻风病在1873年才首次命名,但此病症在公元前已经出现,与文章背景儿童十字军(1212年)所处年代不相符,文中为了简化介绍所以直接使用了麻风病这个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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