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文公下(2)
七、
公孙丑问曰:“不见诸侯,何义?”孟子曰:“古者不为臣不见。段干木逾垣而辟之,泄柳闭门而不纳。是皆已甚;迫,斯可以见矣。阳货欲见孔子,而恶无礼。大夫有赐于士,不得受于其家,则往拜其门。阳货瞰孔子之亡也,而馈孔子蒸豚,孔子亦瞰其亡也而往拜之。当是时,阳货先,岂得不见?
公孙丑问孟子:我们不见诸侯,合乎义吗?孟子回答:古时候不做他的臣子,儒士是不会见这个诸侯的。当年段干木翻墙以避魏文侯,泄柳闭门拒绝鲁穆公,都是这种情况。不过他们做的略微过分,情势所迫也还是可以见一见的。
当年阳货要见孔子,又不敢无礼强见。根据礼法,大夫送给儒士礼物,如果没有在家当面接受,就应该去往大夫家回拜。所以阳货就趁孔子没在家的时候,给孔子送去烤猪。有趣的是孔子也如法炮制,挑了一个阳货不在家的时候去回拜。
其实阳货求见在先,如果他以礼来拜见孔子,孔子不会拒绝见他的。
大智慧的孔子,总是可以轻松做到: 从心所欲,不逾矩。
曾子曰:‘胁肩谄笑,病于夏畦。’子路曰:‘未同而言,观其色,赧赧然,非由之所知也。’由是观之,则君子之所养,可知已矣。”
曾子说过:让我缩着肩膀,对人谄媚的笑,那真的比酷日下干农活还要难受。子路说:与一个志趣不同的人说话,还要我对他察言观色,这真的不是我能学会的。从这些话里我们可以看到,君子是如何保持自身的修养的。
君子的气度、气节也是本性使然,天生无法改变 。这种气度可以培养,但难以速成。
八、
戴盈之曰:“什一,去关市之征,今兹未能。请轻之,以待来年,然后已,何如?”孟子曰:“今有人日攘其邻之鸡者,或告之曰:‘是非君子之道。’曰:‘请损之,月攘一鸡;以待来年,然后已。’如知其非义,斯速已矣,何待来年?”
宋国的戴盈之说:实行田赋什一税收,免征关市的税费,现在还做不到,能不能先减低一点,慢慢来,等以后再全面实现,你觉得怎么样?
孟子说:现在有个人偷了乡邻的鸡,人家告诉他,偷鸡不是一个文明人可以干的事情。这个人商量道:那能不能允许我少偷点儿,比如一个月只偷一次,等以后再彻底不偷。如果宋君知道税收太重是件不义的事情,就应该立刻停止,怎么还要等待将来?
现实里,这个偷鸡人,已经算是道德高尚的了。
九、
公都子曰:“外人皆称夫子好辩,敢问何也?”孟子曰:“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乱。当尧之时,水逆行,泛滥于中国。蛇龙居之,民无所定。下者为巢,上者为营窟。
公都子对孟子说:大家都说夫子喜欢批判别人,敢问这是问什么?孟子回答:我哪里是喜欢批判啊,我是不得已才做这些事的。自从人类诞生以来,治世和乱世总是交替出现。
在帝尧的那个时代,洪水泛滥,危害中国,龙蛇与人共处。人们居无定所,低洼的人树上筑巢,高地的人凿洞穴居。
之所以怪孟子好辩,其实是怪他的批判精神。
《书》曰:‘洚水警余。’洚水者,洪水也。使禹治之。禹掘地而注之海,驱蛇龙而放之菹,水由地中行,江、淮、河、汉是也。险阻既远,鸟兽之害人者消,然后人得平土而居之。
《尚书》记载舜的话:这洚水啊,是上天给我的警示!洚水就是洪水的意思。所以舜就委派禹去治理洪水。禹于是就挖通河道,引洪水入海,将龙蛇驱赶到沼泽里,水经由河道在地上流淌,形成了今天的长江、淮河、黄河、汉水。终于让我们远离险难,又消灭了有害的动物,人们开始回到平地上居住。
尧舜既没,圣人之道衰。暴君代作,壤宫室以为污池,民无所安息;弃田以为园囿,使民不得衣食。邪说暴行又作。园囿污地沛泽多,而禽兽至。及纣之身,天下又大乱。
尧舜去世以后,圣人仁爱治国的大道逐渐衰落。代之而起的是一个个的暴君,他们强拆民房建造池沼,使得百姓流离失所。他们强占农田建造林苑,使得百姓衣食无着。邪恶的学说、残暴的行为逐渐抬头,林苑、池沼、湖泽比比皆是,禽兽又回来这里骚扰人们的生活。到了纣的年代,天下归于大乱。
周公相武王,诛纣、伐奄,三年讨其君;驱飞廉于海隅而戮之;灭国者五十;驱虎豹犀象而远之。天下大悦。《书》曰:‘丕显哉文王谟!丕承哉武王烈!佑启我后人,咸以正无缺。’
周公协助周武王,诛杀了纣王,讨伐助纣为虐的奄国,讨伐暴君的战争持续了三年。最后追逐奸臣飞廉,一直追到海边将他杀死,前后消灭了殷商的五十个属国,把凶猛的野兽驱赶到山林深处,天下百姓欢天喜地。
《尚书》这么记载:光明啊,文王留下的宏伟筹划,伟大啊,武王继续的伟大功业。他们为后人做了榜样,都应该公正为王,不能有半点缺失。
“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
再往后来,世道又一次转为衰落,仁爱之道逐渐丢失,邪恶的学说、残暴的行为再度开始。有臣子弑杀他的君主,有儿子弑杀他的父亲。孔子害怕这乱世愈演愈烈,所以制作了《春秋》这部书。
《春秋》所要做的,是天子应该做的事情。所以孔子说:要想了解我治国理念,就通过这《春秋》,觉得我错了而怪罪我,也会是因为这《春秋》。
这段话是解读春秋的关键。 《春秋》,天子之事也。
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公明仪曰:‘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
孔子去世后,依然没有圣王出现,各国诸侯更加放肆,为所欲为,杨朱、墨翟的学说传遍天下,大家的主张,要么就是杨朱一派,要么就是墨翟一派。杨朱的思想是为我,是极度自私,主张不要君主,墨翟的思想是兼爱,是过分的无私,以致不认父母。
不要君主、不要父母,这和禽兽没有区别。公明仪说过:国君的厨房里有肥肉,马厩里拴着肥马,而治下的百姓却大都面带饥色,乡村野地里还有饿死的尸首,这样的君主简直就是在领着野兽吃人。
杨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是邪说诬民、充塞仁义也。仁义充塞,则率兽食人,人将相食。吾为此惧,闲先圣之道,距杨墨、放淫辞,邪说者不得作。作于其心,害于其事;作于其事,害于其政。圣人复起,不易吾言矣。
杨墨的学说得不到批判,孔子的思想得不到发扬,就是任由邪恶的学说欺骗人民,阻塞仁义之道的实现。仁义之道被阻塞,就会发展成率兽吃人,甚至人吃人。
尽管信奉儒家的时候,不一定就是太平盛世,但抛弃儒家思想的年代,一定是中国历史上最黑暗的年代, 率兽吃人,甚至人吃人。
我非常害怕真的会发生,所以认真研究了先圣传下的这些思想,用这些思想来批判杨墨的理论,抵制这些耸人听闻的说教,让那些主张这些邪恶学说的人不再出现。
这些邪恶说教,侵入到他们的内心,就会妨害他们做的事情。每一件事情上都被影响,就必然妨害他们施行仁政;将来再有圣人出现,一定会运用到我的这些思想。
一般以为,儒家是和法家、道家相对立的。其实在孟子这里,儒家的敌人是杨朱和墨翟。杨朱极度自私,是极端的这一边,墨翟的兼爱是过度的无私,是极端的另一边,而儒家的亲亲则是中庸:承认并认可适度的自私,但籍由本善的人性,推恩由己及人、由近及远以致爱天下人。
对应到现代社会,杨朱相当于资本主义,墨翟相当于基督教。今日世界大的问题都是这两个极端带来的,解决这些问题的钥匙就在儒家。重新尊儒是中国领导世界的文化基础。
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百姓宁,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诗》云:‘戎狄是膺,荆舒是惩;则莫我敢承。’无父无君,是周公所膺也。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说、距诐行、放淫辞,以承三圣者。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也。”
当年大禹治理了洪水,天下归于太平;周公兼并夷狄、驱赶了野兽,百姓得享安宁;孔子完成了《春秋》,乱臣贼子知道了害怕。《诗经‧鲁颂‧閟宫》里有这样的诗句:野蛮的戎狄要征讨,野蛮的荆楚要惩罚,没有谁能够抵挡。无父无君也是周公要征讨的。
我也要端正本善人心,制止邪恶说教,拒绝偏激行为,批判错误理论,以继承大禹、周公、孔子圣贤们的思想。哪里是我喜欢批判,我是迫不得已。只要能够批判抵制杨墨邪说的人,都能算得上是圣人之徒了。
这就是所谓“以天下为己任”的胸怀。
十、
匡章曰:“陈仲子岂不诚廉士哉?居于陵,三日不食,耳无闻,目无见也。井上有李,螬食实者过半矣,匍匐往将食之,三咽,然后耳有闻、目有见。”
匡章说:陈仲子真不愧是个有操守的廉士啊!住在于陵的时候,因为断粮三天没有吃饭,耳朵听不到声音,眼睛看不见东西,井边的一颗李树上结了果子,果子已被虫咬掉一半,他爬了过去摘下来吃,吃了三口,眼耳才恢复正常。
廉士陈仲子,即使到这个份上,他也绝不向别人乞讨。看了后文就知道,这是“过犹不及”讲的“过”。
孟子曰:“于齐国之士,吾必以仲子为巨擘焉。虽然,仲子恶能廉?充仲子之操,则蚓而后可者也。夫蚓上食槁壤,下饮黄泉。仲子所居之室,伯夷之所筑与?抑亦盗跖之所筑与?所食之粟,伯夷之所树与?抑亦盗跖之所树与?是未可知也。”
孟子说:在齐国的这些士人里,我当然要说这个仲子很了不起。但尽管如此,仲子怎么可能保持他所谓的廉洁?仲子如果真的想保持他的操守,除非他变成蚯蚓。蚯蚓吃地面上的干土,喝地底下的泉水,可以保证吃喝都是纯自然的东西。
但仲子所住的房子,是伯夷这样的好人盖的呢?还是盗跖这样的恶人盖的?仲子所吃的粮食,是伯夷这样的好人种的呢?还是盗跖这样的恶人种的?我们无法知道。
曰:“是何伤哉?彼身织屦、妻辟纑,以易之也。”曰:“仲子,齐之世家也。兄戴,盖禄万锺。以兄之禄为不义之禄而不食也,以兄之室为不义之室而不居也,避兄、离母,处于于陵。他日归,则有馈其兄生鹅者,己频戚曰:‘恶用是鶃鶃者为哉?’他日其母杀是鹅也,与之食之。其兄自外至,曰:‘是鶃鶃之肉也。’出而哇之。
匡章说:就算是恶人盖的房子,恶人种的粮食又怎么样呢?陈仲子是用自己做的鞋子,妻子纺织的麻布换来的。
孟子说:陈仲子是齐国的世家大族,他的哥哥陈戴应该是有万钟的俸禄,而陈仲子觉得这万钟之禄是不义之财,所以坚决不吃他哥哥的,也不住他哥哥的房子,为躲避他的哥哥,躲避他的母亲,才搬到这于陵来住。
后来的一天他回到家中,看到有人送给他哥哥的鹅,陈仲子很厌恶地问他哥哥:要这些个嘎嘎乱叫的东西做什么?再后来的一天,他的母亲杀了这鹅,给陈仲子吃。他的哥哥正好回来,对他说:你现在吃的就是那嘎嘎乱叫的东西的肉!陈仲子听说后,就出门把吃下去的东西全吐了出来。
以母则不食,以妻则食之;以兄之室则弗居,以于陵则居之。是尚为能充其类也乎?若仲子者,蚓而后充其操者也。”
母亲做给他的就不吃,妻子换来的东西就吃,哥哥的房子就不能住,于陵那里的房子就可以住,这不是可以提倡的人类行为。像陈仲子这样的人,只有先变成蚯蚓,才能坚持他的操守。
这段故事可以很好地理解,在孟子的思想里,“亲亲”与“气节”二者之间的关系。气节是对外的,有无功不受禄之类的操守。对内讲求的亲亲, 除了大恶,不拒绝亲人的帮助,也不能不帮助亲人。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