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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子里又要办喜事了,不知是谁家的闺女会有这样的运气哟,只是听那些坐在老榆树下的人说着,说赵家老大好像就这两天的事儿了,已经去请隔壁村的神婆了,这一半天呀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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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儿她娘这两天不知道在忙些什么,一会儿把家里的鸡蛋拿出来到镇上去换了几匹花布,一会儿又把压箱底的红缎子面儿拿出来说要给凤儿做新衣裳,那个红呀,衬着凤儿那巴掌大的小脸儿都红了,长这么大,凤儿第一次觉得这么高兴。凤儿告诉长柱哥,“俺娘要给俺做新衣裳了,等做好了俺穿给你看,可好看呢,红红的,就像你带我上山看的那个要落下去的日头。”长柱笑笑,一丝不经意的伤感落寞滑过眼底,拍了拍小凤的头,“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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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家里有客人,凤儿一直在帮娘打下手。今天居然有过年才能吃上的红烧肉、炒鸡仔、娘还去镇上打了酒回来,不知道要招待什么贵客。天色渐暗,还没掌灯时就听到“凤儿她娘”,客人来了。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先生身后跟着位打扮地很艳的女人,眼睛勾得像戏台上戏子,显得眼睛又黑又大,一进门眼光就扫到蹲在灶边的凤儿身上,打量一番,让凤儿不由地从后脊梁沟生起一阵凉气,不寒而栗。两位客人似乎并不着急吃饭,坐到饭桌前,女人对着老先生和凤儿她娘似有似无地点了点头,凤儿她娘忙张罗着,“家里没什么好招待的,就是这些粗食,您可别见怪”。女人眼角都没抬,倒是老先生,“凤儿她娘,哪儿的话,咱们都是乡里乡亲的,以后更是亲上加亲,”说这话的时候又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凤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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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顿在凤儿看来不明所以的饭就在这样的氛围中慢慢地熬着,凤儿还是蹲在灶台边,那阵若有若无的凉气还是萦绕在她的周边,像打摆子一样,一会儿冰一下自己,起一身鸡皮疙瘩,为了断掉这若有若无的凉气,凤儿不停地拉着风箱。她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地听着,好像有时候他们说到自己,多大了,生辰八字什么的,好像又听说我们家老大呀也是好福气,可惜没个长命啥的,有凤儿这样的闺女照顾他我们当老家的也就放心了什么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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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走,老先生跟凤儿她娘说:“大妹子,神婆说了,这事儿啊不能再拖了,明天我们把礼送过来,后天咱们就给孩子们把事儿办了,咱们也就都放心了。”“唉,好”。办事?办什么事,是我的事吗?凤儿隐隐觉得是自己的终身大事,虽然她还不太懂得什么是男婚女嫁,更不知道那些男欢女爱的事儿,她只看到村里有女儿结婚时场景,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她还不能完全把这些和自己扯上关系。她的世界里,她认识的男人里,她只觉得长柱哥是那个她将来要嫁的人,她只会和他生娃,这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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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人走了,屋子里又剩下她和娘两个人,空气忽然像凝冻在那儿,只听到凤拉风箱的声音,过了许久,“凤儿,来吃饭吧,你也早就饿了吧?”凤儿不知道是怎么挪到饭桌前的,她好害怕娘会跟自己说,自己猜的是真的,自己要嫁人了,而且嫁的不是长柱哥。娘只是把仅剩下的两块儿红烧肉连同汤汁拌好一碗饭放到凤的面前,“快吃吧,吃完了早点睡,明儿跟娘去看看你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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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碗就着肉汁的高梁饭很快就吃完了,凤儿意犹未尽地站起身收拾碗筷,她在等待着娘跟自己说,她小心翼翼地洗碗、擦桌、扫地,干这些的时候比平时更小心,更没有声音,她害怕声音大了会不会听不到母亲叫自己,可等了一个晚上都没有等到,她又稍稍有些安心,希望是自己想差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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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那里,凤很快就睡着了,娘说明儿要去看看爹,是啊,自从爹走了以后,只有每年爹的祭日时候娘才会带她去爹的坟前捧抷土,烧柱香,为什么明儿要去呢?想着想着,就睡着了,梦里凤儿穿上了喜衣,就是那块儿娘压箱底儿的红缎子面儿做的,真好看呀,自己还披上了红盖头,盖头真大,还有些些重,只能低头看着自己那双喜鞋,上面还绣着凤凰呢,长柱哥说,自己名字的凤儿就是凤凰的凤,断断续续地听到“新娘子上轿喽,新娘子迈火盆喽......请新郎官挑喜帕”,凤儿的心嘣嘣地跳着,要从嘴里跳出来一般,好刺眼的光啊,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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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爹的坟前,“孩儿她爹,俺带着凤儿来看你了,来给你爹磕头”,“她爹,你可别怪俺,家里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俺也是实在没办法,老赵家说了,这个事儿过去了,咱家欠的租都给咱免了,还会供咱老大上洋学堂,你在下面也要保佑着,别让凤儿他们受欺负”,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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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近午时,昨天那位老先生,带了两名家奴似的人,提了很多东西送到家里,临走拍了拍凤儿的头,“好闺女,好闺女。”
娘说:“闺女,来娘给你绞绞脸。”凤儿等到了,就是现在,娘要告诉她了,其实在爹的坟前娘那番话她就明白了,她要嫁人了,对方答应供自己的哥哥上学,而哥哥是她家唯一的指望,哪怕是爹不在以后,她们娘俩东拼西凑过日子的时候,娘也没想过让哥哥回来;对方还答应把她家的租都免了,她也知道,凭她家现在的劳力收成,根本没可能还上;她更知道自己要嫁的根本不会是长柱哥,自己的长柱哥将来会娶谁呢,他会给谁挑喜帕呢?唉!
她乖乖地躺在娘的腿上,任由着娘手里的线在自己的脸上游走,线走过的地方有点热,有点痛,可她却更享受着此刻,好像从自己能走会跑以后,就没有这样的时光了,更多的时候是看着母亲泪眼婆娑。“这就是命,孩子,别怪娘”“娘,俺不怪你,俺就是想哥哥了,俺就要嫁人了,哥哥能回来看我吗?”
一滴水滑过刚刚绞过的脸,还有点热。就这样浑浑不觉地凤就睡着了,这次梦里没有结婚,只是恍恍惚惚地好像长柱哥一直在自己身边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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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娘说姑娘结婚前一天不能吃东西,不能喝水,要空着肚子,好穿喜衣,不会走气(放屁),也不会尿尿。娘又拿出了那红色的缎子面儿,还找来隔壁的小翠,一个比凤还小点儿姑娘,一脸的小雀斑在蜡烛和红缎子面儿的映衬下,是那么地稚嫩。可能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场面,有点儿兴奋。娘让小翠给自己打下手,用这红色的缎子面儿把凤裹起来,跟凤想得喜衣完全不一样,是从头到脚地裹起来,只露张脸,裹得好紧啊,凤儿觉得自己呼吸好像越来越快了,
“娘,我好难受啊!”
“再忍忍啊,等天亮了就好了。”
小翠看着这一切,她有些怕,她不知道原来出嫁是这样的,她看着凤儿,“凤儿姐,你怎么不哭?俺听娘说,女儿出嫁都是要哭的。”
是啊,凤儿想,我怎么没哭呢,可我哭什么呢?哭我舍不得离开娘,哭我的长柱哥,还是我自己的命吗? 想到这些,她真想哭,可就连这样的力气似乎也使不出来,这红色的缎子把自己裹得像一个没什么力气蠕动的蚕,她没有哭的劲儿了,凤儿张着嘴干嚎了几下,声音有些哑哑地低,她想喝水,可娘说不能喝, 她迷糊了,她已经不再是凤儿了,她是一只虫子,一只想要脱茧而出的大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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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没亮,锁呐响起,锣鼓点儿也跟着吹吹打打地来接新人了,凤儿早已没有了知觉,抬来的不是大红花轿,而是一口系着大红花的宽大的棺材,长柱挑着头杠,站在院里,等着喜娘把凤儿抱出来,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睛红红的,没人知道他心里是在流血还是流泪,就像一个桩子似的杵在那里,看着她们把一个裹成茧的凤儿放在一个已经死去的亡者旁边,盖棺,钉钉,每敲一下,他都不由得跟着哆嗦一下,有几下敲到自己的手,他也没觉出特别疼,只是看到有血流出。神婆在前面喃喃地振振有词,连唱带跳地将这群队伍引向早已准备好的墓地,后面的小翠怔怔地看着这一切,她可能在想,不知道哪一天我也会变成这样一只红色的茧吧,而旁边凤儿娘呆坐在地上,一双空洞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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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快要升起来的时候,仪式已经结束了,人们三三两两地结伴往回走,有的说老赵家就是大气,看这喜事办得多体面,听说还给了不少财礼呢;有的说这赵家老大好福气,活着没能赶上,死了也讨得这样一房媳妇;有的说是凤儿好运气,攀上这么一门好亲事,不受苦不受累的,神婆说他们的生辰八字合得不得了,在一起恩爱地很呀。
下山以后他们还要去老赵家吃喜宴,这一晚上接亲送亲的真是累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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