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神偷

岁月神偷

文/逆风1

女儿要到外地工作，我问她告诉过爷爷没有，她回答说不用，过几天我会打电话的。我的父亲不喜欢伤感的告别，女儿是最了解的。

前两天父亲又给我送来他自己种的蔬菜，五根青皮黄瓜，一袋西红柿，还有一捆韭菜。他来的时候是早上，我迷迷糊糊起床打开门，他进来把袋子放下，对我说，“地里多得吃不完，韭菜不喜欢吃就丢掉。”他一直就这样，给你东西还不愿你念着他的好。

我有个弟弟，比我小四岁，父亲从小对我们很严厉，有一次我俩到别人地里挖番薯，被人家告到父亲那里，傍晚回家的时候，父亲正在门口劈柴，我们刚从屋角一露脸，他就狠狠地一根粗木头扔过来，把我们俩赶出了家门。

捱到夜深了，我和弟弟在外面逛累了，肚子又饿，两人商量着，这么晚了，父母或许开始着急了，毕竟我们还这么小，特别是弟弟，那时才五岁。走到门口推了推门，里面反锁着，心里有些凄苦，反身走了，弟弟却不肯走，一声不响地靠着门坐下。

第二天，到了中饭光景，实在饿不住，便偷偷回家，在窗外张望，他们正在吃饭，弟弟捧着一碗饭站在门边扒拉，我蹑手蹑脚靠近过去，招了招手，两人来到屋后面，我夺过碗三两口吃完，又叫他再去盛一碗来。我问弟弟早上父亲问到我没有。

“没有，我还睡着，门一开，我就一骨碌滚进去了，爸爸一句话没有问。”父亲对于我们，心是比较硬的，这是我小时候映在脑子里对父亲的印象。

有一次我拆坏了家里的广播，他一回家我就往外跑，他看到地上零零碎碎的广播零件，明白过来就追出来打我，那时候我已经十几岁了，见父亲追了一段追不到，停住喘气，我有些得意了，倒回去几步气他，“来呀，有本事来追呀，”没想到他提一口气狠命跑起来，我用尽全力逃跑，心里是想赛过父亲的，但后继乏力，最终被追上了，自是免不了又一顿打。那时心里的不服气远远胜过皮肉之痛。

我二十岁了，那天他和几个朋友在家喝酒，有点喝多了，耍威风，对我吆五喝六的，我顶了几句，他离开桌子过来要打我，我也不客气还手了，你一拳我一腿较量起来，我一个右勾拳打在他脸上，他一个踉跄被我打翻在地，左边脸颊肿了起来，要他去医院看看，坚决不肯去，后来不知怎么被我的姑姑和叔叔知道了，过来兴师问罪，父亲走过来骂他们没事干了，自个儿管好自己家的事，这里用不着你们劳心，又加了一句，要不是喝了酒，你们以为我会打不过小畜生。搓手挽袖地作势又要教训我，众人劝罢。

我和妻子谈了两年恋爱，妻子身子比较瘦弱。在农村里是不合他们意的，认为单薄的女孩子不能胜任繁重的贫民生活。最好要像我母亲那样半碗白酒一口就能喝干。

由于父亲一直反对，母亲虽然心软，也不敢违逆父亲。我俩结婚的时候，他也不帮我们操办。到了日子，只送过来一条金项链和一只金戒指。我们只好到杭州草草玩了几天，照了张结婚照就算结婚了。

第二年生了女儿桑桑，他倒喜欢得不得了。说两个儿子不听话，一直希望有个女儿。现在老天爷终于给了他一个孙女。过了满月除了喂奶，他抱着一刻都舍不得放手。晚上孩子哭闹，他在屋那头听到了，不管半夜三更都要来敲门，抱过去哄到孩子不哭为止。妻子本来奶水不够索性早早给孩子断了奶，白天晚上都由我父亲带了。我们倒落个清净。

桑桑成了我父亲最宝贝的心头肉，孩子有时候耍性子不听话我们教训一下，也会被父亲一顿臭骂。数落我小时候连桑桑的一个小指头都及不上，还有资格骂这么懂事的孩子。常常弄得我灰头土脸的，心里怪他在女儿面前也一点不给我面子，使我在女儿眼里毫无威信。

有一次我们带女儿到河里洗澡，我和妻子把桑桑放在河边浅水的洗衣服的埠头上。我们到河中间游泳，偶然转身却发现女儿不见了。我问妻子，她也慌了，说不知道。我急忙在水里寻找，看到孩子在离岸十多米的一个水坑里挣扎。我一个猛子扎进水里，立刻把孩子捞上来。还好桑桑大口地呛了几口水，就缓过气来了。我当时第一个念头竟然是，要出什么事的话，父亲那里如何交代。我俩又是买吃的，又是说好话哄孩子，央求她不要告诉我父亲。不然的话，他准赶到我这边把我的锅都能掀了。那时候桑桑四岁，女儿长大了性格非常叛逆，我说不得一句，应该和父亲对桑桑的溺爱脱不了干系的。

孩子开始上幼儿园了，我父亲天天接送，更没有我俩什么事了。

我和妻子去了十多公里的国道边开了一个汽车修理店，专门给汽车修理轮胎。

星期天，父亲会骑自行车带桑桑到店里来。没呆多少时间，我的女儿就会嚷嚷着该回家了。她会仰着头对我的父亲说，爷爷，玩了这么久了，我们该回家了。我和妻子心里不禁又是一阵气苦，原来在女儿心目中，爷爷那里才是她的家，到我这里来，还是看在爷爷面上的。

那是在傍晚，在给一辆大货车轮胎加气的时候，轮胎突然爆炸。我被炸得整个人飞出好几米。醒来的时候是在医院中，右臂两根骨头断了，两根手指骨折，左边肋下穿了一个洞。这还不是最严重的，我的双眼漆黑一片，经过手术，医生告知双眼晶体受损，主要看预后，可能会失明，我的心情跌到深谷。

父亲来了，我听到他硬朗的声音，心里立刻安慰了许多，虽然我认为他并不会很苦痛我。同父亲一道来的还有村民主任。我后来知道父亲是骑了很远的路，从村民主任亲戚家里把他央求来的。找到医院领导，不管多少医疗费由村里担保，要求医院用最好的医生，用最好的药。

在只剩和父亲两个人单独在病房的时候，他对我说：“不要太担心，即使瞎了也不用怕，有爸爸在，你一切都不用管，爸爸很强壮的。”语气中竟然没有一点担心与痛苦，一如既往的自负好强。我点了点头，本来相安无事的，父亲临走的时候用力捏了捏我的肩膀，我立刻感到一股咸咸的泪水顺着喉咙一直咸到肚子里。

父亲头发已经全部白了，今年有七十几了呢？我不清楚，父亲从来没有过过生日，他坚持认为过生日是在倒数生命，是人对命运无可奈何的表现。同样，我和弟弟今年几岁了，他也是不去记的。受他的影响，偶然有人问起我的年龄，我有时要默默地在心里推算那十八位数字，为了生活方便，身份证号码是背熟了的。

父亲是个静不住的人，坚持天天锻炼，那天他到我这里一定要和我比俯卧撑，他趴地上做了二十四个俯卧撑，我一下二下地数着，最后三个已经很勉强了。轮到我，我趴下来，单手做了二十个，站起来得意洋洋地看着他。然后他就悻悻地走了，问他吃过饭了没也不应我，过后我也有点后悔。父亲老了，我应该让着点他。

桑桑考上大学的时候，父亲送过来两千块钱。当时大家都在，父亲把钱交到我手里的时候说，我早几年就准备了，又跟桑桑说在学校钱不够用了，跟爷爷说，爷爷有的是钱。临回去的时候又交代了一句：

“走的时候不要通知我，我是最不喜欢送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