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父亲

作者: null_error05 | 来源:发表于2019-01-15 23:57 被阅读77次

    注:不是真实经历,无关任何历史上真实人物,只是脑洞


    0)

    我最不要写他,却落泪了。

    1)

    自我记事开始,我写下的家庭里就只有四个人:我,母亲,大姐,和二哥。

    哦,我总是忘记,家庭里还有另外一个人,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很高大,他就算是到了五六十岁的年纪依然很精神,不戴眼镜,却有一种春风化雨的亲切感,他和人握手时总是十分真挚,谈吐措辞似乎从没出过错,他的笔能写出万千深刻的道理,又能铺陈最简单的情感。

    这我都是从电视上看来的。

    因为我只和他一起待过两年,断断续续的两年,之后我就再也触碰不到他了。他被锁在了我家里鱼缸边那个小小的电视屏幕上,被碾碎在了人们交谈称赞的言语中,甚至被轧成烙印,烫在我的身上,我永远也摆脱不了。

    我父亲是个名人。

    2)

    那年我六岁,懵懵懂懂,还在小院子里和人为了一片五分的糖纸打闹,我争你抢,哭声撕心裂肺。到最后,大人来了,他们重重拍了和我抢的那人的头,差点把她的眼泪拍出脑袋,再把她抱起来,转向我,笑咪咪地问道:“囡囡,你爸爸回家了伐?”

    “没呢!”我赌气道,“他长什么样我都不记得了。”

    之后就是他们欢快的笑声,说我什么说笑了,聪明,和我爸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看就是长大有出息的小大人。我听不懂,而且我不想听。他们说的那个人是谁我都不认,还说我和他一样呢!谁稀罕。

    我跑走了,把他们的说笑声抛在后面,我离他们越远,就没有人时时刻刻提醒我那个人的存在。

    但其实我跑不掉。

    七岁,我父亲回来了。我们住的院落不大,胡同里也就那么几户人家,本来就狭窄的地方,他一回来,就更加没缝了。邻里和我说话的,夸我的,逗我玩的,塞给我糖吃的人们都围在了巷子门口。我一出门,就能看到我的母亲和我的哥哥姐姐开心地围着他,脸上的红晕都显示他们激动极了,我的父亲挨个抱过去,用胡渣蹭他们的脸颊,笑容挡都挡不住,都是褶子,还夹杂着疲惫和安心。

    我离他很远,但也不过一条巷子的几步路。人们一瞄到我就欣喜地喊着我的父亲:”魏先生!你女儿在这里哩!“说着把我往前推,我站着没动,耳边就有人催促我:”囡囡,快去抱抱你爸爸。“

    我往前走,准确的来说只是被人群推着过去,我僵硬地生出手环住他,我太矮了,他只能蹲下来抱我,把我一下子举到他的肩头。我靠着父亲,看到了他所看到的视野:灰黄色的墙壁和扎堆的人群,还有枯枝树梢和蓝兮兮的云彩。

    皮肤触及棉布质地的衣领,父亲的眼睛离我很近,不像是那种文化人都带着薄薄眼镜片,让我碰不了他。他悄悄和我说:”你是不是嫌他们太吵,说实话,我也觉得,我们赶紧一溜烟儿跑进屋。“

    我笑了,他也笑了,他真的一溜烟跑进屋,身后是母亲无奈的叫唤声。不知道为什么,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那一刻,我知道他一定是我的父亲。

    3)

    我到了上小学的年龄了,刚好在父亲回来的那个九月。

    我没和他说我在哪上学,或许当时太小了,自己连名称都拼不出来。但后来父亲还是知道了,很可能就是母亲告诉他的,他要送我去上学,觉得是人生里很重要的时刻。我当时还不知道什么是“人生”什么是“时刻”,更别说理解他一种没由来的沉重和责任感,我只希望他别去,他去了,老师肯定又会笑咪咪地带着陷阱一样的眼光问我问题,再一次时时刻刻地提醒我不想要知道的事实。

    出发的那个早上,二哥早早地自己出了门。而我拉着母亲的手不肯走,大姐和我一个学校,一般都是母亲送她上学,她见我这样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再好的脾气都发火了,她将头发猛得一梳,直拽着我父亲的衣袖出门,嘴里骂到:“固执的傻子,脑子里不知道装了什么东西,没个好歹。”

    最后父亲还是去了小学,但总算没让老师留下我什么印象。马上要上课时,父亲路过教室门口要和我说再见,我余光一瞥见他的身影,就从黄橙色的木头板凳上跳下来,猛然扒拉进吵吵闹闹的孩子堆里,假装自己也在热烈交谈着而没看见他。我甚至不知道为什么我要那样做,但我下意识地和别人交谈很久,甚至连言语都是破碎的,不敢转头。

    我猜他看到了,因为之后,他再也没有来接送过我一次。

    而我又因此怕他怪我,父亲没有,他只是知道了我在想什么,七岁的心性都摆在脸上,多么好猜,多么直接,又多么伤人。

    4)

    父亲真的是一个很厉害的人。

    就算在那总共加起来不超过两年的相处时光里,我也确实这么感觉到了。

    学校里教什么,我不懂,我就能窜到他身边问,他都能说对。而就算是我会的,我去问他,我便发现我还是近乎无知。父亲常常写文章,记忆里他就坐在那张破旧的红木桌子上,下面垫着一整块玻璃,压着不少剪报,字条和各种各样的文章。趴在桌子上看,一点也看不见玻璃下面的红木。他在写东西,母亲就悄悄和我说别去打扰他,我没安好心,一会跑过去,一会再敲敲门,父亲只能无奈地告诉我几点到几点我能去找他,耐心极了,一点没有生气的样子。

    我不知道他真的很忙,我也不知道他有时写的文章关乎国家的大事,我也不知道他那些被我不小心碰乱的文件就是一条条宪令,它们像我父亲那样温和朴实,让我难以想像到背后的触目惊心。

    也就是这些了,这就是我对他全部的儿时记忆,甚至是我全部的和他相处的记忆。太短暂了,比爆竹的巨响还要短上一半,像是一种错觉,我一眨眼睛,他就离开了。

    我八岁快到九岁那年的除夕,父亲要乘火车走了。我还不懂什么是节日,什么是阖家团聚,我总觉得这个时间走是最糟糕的选择。母亲和父亲吵了起来,我从没见过母亲哭泣的样子,也没见过他们争吵的样子,我只觉得害怕,就悄悄跑开了,至少当时我想,如果是我,我肯定不要别人看着我哭,这很难堪。

    我跑回房间,看了一会书,闲着没事干就到处翻来翻去,写字画画。我觉得过了很久,他们肯定是吵完了,我就走出了房间,来到门口,我问母亲:

    “爸爸呢?”

    “早就走了,别再…算了,快来帮忙收拾碗筷。”

    我一时发愣,我见母亲还是很伤心,我一时自己也没搞清楚“走了”是什么意思,他就这么离开了?我不敢置信,他还没和我告别呢!亏我还特别好心地跑回房间,他这个骗子!

    “他是个大骗子!”我大喊道。

    母亲蹲下来抱着我,我能感受到她希望我别说了,为什么不说?我心里叫嚣着,他就是个骗子。但她的眼泪浸湿了我的肩头,我就感到心头的痛窜到了眼睛里,像是被辣到一样,我的眼泪也掉下来了。

    我再也不要原谅他了,我想到。

    除非他来和我道歉。

    不。

    除非他快点回来。

    5)

    父亲回来过一段时间,我刚升上初二,他回来了。他一如既往地疲惫,我也一如既往地赌气,不过心里却是没那么生气了。算了,我想到,我原谅你了,不再在心里骂你了。

    两个月后,他又走了。

    之后断断续续不长时间,每一次回来母亲和哥哥姐姐都凑上前去关心他,每一次离别又塞满了无言,我几乎和他说不上话了,我的心也这样来来回回地责怪又原谅他,终于在我二哥十八岁生日那天,我们一家没收到他的任何信息,往前大姐的生日大家还一起说笑着聚餐的,现在只有空空落落的我们,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沉默了。

    我再也不会原谅他了。

    我绝望地想到。

    我真的再也没有原谅他。

    6)

    我在心里彻底地把父亲这一词剪掉,但他的烙印还打在我的身上。

    语文历史政治外语,或许还有一点写作,老师都默认是我的长处,因此不断对我偏理科的事实感到吃惊。

    我确实是在逃离他的影子,我不想冠上他的姓名,我不想再听到别人夸我和父亲一样聪明,是他争气的女儿,我不想听到他在我身上的一星半点,更别说我的一切他鲜少参与。

    我义无反顾地选了理科,他们没话说了,也许是因为我的脾气,他们渐渐地不提了,母亲也不在我面前提,哥哥姐姐也选择其他话题,我似乎真的远离了他,就像他曾经远离了我一样。

    后来我在电视报纸上读到他参与政党而到各国四处奔波的消息,没安好心的人渐渐上门多了起来,我不管,看到谁就直接出一口恶气,毫无情面地赶走,之后又有报纸写“著名文学家教育家魏丰青的女儿竟……“的报道,我面无表情地读完,下次就再照做不误。次数多了,再新鲜的消息重复着也没趣味,再加上当时时局动荡,我的事报纸很快就淡忘了,但父亲还是经常出现在封面上。

    人们对我的评价又是时常带着他的色彩:

    “魏先生的小女儿怎么脾气这么倔,和她父亲不是很相似。。。”

    “没想到是她,就是那个魏丰青的女儿么。。。”

    这些琐碎声还在,我似乎是咬牙发狠要摆脱这样的束缚,我与一切我应该成为的样子背道而驰,而那些声音无疑是助推器,将我这样蛮横的心情猛得往前推,让我在志愿单子的理综专业上签下字。重重写上志愿,我又萌生无人知晓的报复似的快感。往后想来,影响我整个生涯选择的最初动力无疑就来自这一点,但那些艰苦而又委屈的灼烈情感,挣脱太用力而战粟的决心,并没有那么值得。

    录取结果出来那一天,父亲寄来一封信。母亲先是欣慰地与我恭喜,哥哥姐姐也比我还要热烈地拍着我的肩膀,当我拿到第二封信,他们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一下。

    我没有打开,我将它随意丢弃在一个角落,借此显示我的漠不关心。

    7)

    再一次见到父亲,我已经研究生毕业了,大学举办的新科学研讨会上,我被推举为学生代表发言。当时比我优秀的同届比比皆是,我的朋友李洱就是其中一位电磁学数一数二的研究生。他拍拍我的肩,轻微地朝邀请名单上偏了偏下巴,我看到了父亲的名字,心里冷笑一声果不其然。

    上台发言的时候,我似乎能感受到父亲的目光,但我不去看他,而是铺陈扫视全场,我尽我所能地演绎演讲的内涵,以此来忽略其他所有的外界因素。演讲结束,我在掌声中鞠躬下台,依旧没有看他,他鼓掌了么?鼓得有多大声呢?我没有走进大堂,我径直从旁门退出,却遇到了门外大大小小的报社与记者。

    我虽然不会原谅父亲,但也从来没有要自找麻烦的念头,他们问我的问题我一概不回答,但当记者接二连三袭来,更有人戳在我的面前追问我父亲对我的“教育影响”,我稍微与他目光对视,说到:

    “不,他很忙。”

    第二天又是大大的版面,似乎要将“教育家的教育”从头到尾挑错,而我的话无疑是牡蛎敲开的一条缝隙,给了他们洋洋洒洒的缘由。

    我却挺无奈的,仔细读读上面的字,上下不通,逻辑都是跳跃的。教育家的”忙“,和颁布的法令繁琐次要有什么联系?不过是工作忙,家里时间少,怎么又能理解成“身兼国家任务却三天俩头乱跑”的呢?谁工作忙起来不是脚不沾地的?更别说什么不务正业,误人子弟的评价,我看一眼就知道真假。字里行间我却觉得都是无聊的闲扯,没有放在心上。

    母亲却打电话给我,通讯不方便的时节,她整整说了我两个小时。

    她很生气,又有点激动,还带有悲伤的意味。她指责我不知道这一句话有多大影响,说我不该把气放在台面上,她语速很急,像是我干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我懒得与她争论到底谁拖累了谁的问题,只是叫她别被文章误导了,再说,连我都清楚的逻辑,还怕别人不懂么?

    母亲停顿了,她说,相反,这些东西只有你清楚真假,别人却真的不懂。

    她没说下去,我却明白她的意思。

    我不清楚。

    我反问,我不想要清楚。我凭什么要清楚?

    我挂断电话。

    8)

    接到父亲第二次住院的消息,在我工作后的第十三年,结婚后的第三年。

    我的丈夫杨先生是在工作上认识的基础物理领域的科研人员,我们结婚之后也没有再养育孩子,我下意识地排斥,好像自己还是处于孩子弱势的那一方,在寻求和解之前,挣扎一些我永远没法突破的东西。

    工作这些年我用了化名,准确来说只是换了英语名字。像是脱了水的鱼,看似不利的事情,却让我彻底呼吸了过来,褪去了一层膜。而在开始时,我还会时常想起父亲,想起挣扎逃走的怒气,也让我反复意识到我更本没有彻底走出他的影子,因此我淡忘他,忽略他的身影,而关注最真切的微小的细碎,我找到了工作的意义。

    第一次父亲住院,我是被母亲一个电话打来才惊觉的,心里带有浅浅的解脱感,但一如既往的责任催促我去探望我的父亲。我没有去,我说实验难以中断进程,我却其实还是个逃避者。

    第二次住院,我是在电视上看到的,母亲已经没有再打电话给我了。空白的联系栏像是讽刺,我似乎与那个离家很远的父亲身影重叠,用繁忙的职责掩盖自己的漠不关心。不用说我也知道母亲隐含的责备,而我不再想要当个逃避者。

    我动身搭上最近一次的航班去了父亲所在的城市,他的医院我问了哥哥姐姐才知道。到了那,在家属上签了姓名,我来到父亲的病房。大姐在陪他,她和我说一会她要接女儿下课,让我帮她看着。我同意了。

    像是巧合,不过多久,父亲就醒了。我望着他,他望着我,三十多年的岁月让言语枯竭,我与他没有任何共同话题。我开始没话找话,我问他病如何了,他又哪里知道,谈到这个方面,我知道的还比他多。我又问他写作的事,没有两句,钻出来的苗头又被掐断了,只接触学术性的文献的我,对于文字粘合的艺术,已经越走越远。如果再转到自己工作上的话题,那父亲几乎又要一头雾水。

    我和他差的真的很远,但我一点也不意外。

    沉默,还有沉默。我转头看向窗外的天空,我记忆里的父亲从没有这样真实衰老,他和我不近不远,但我却不想也无法触碰到他。我们谈到家,谈到母亲,谈到大姐二哥,我确实有许多可以和他讲的。太多了,多到一刹那间,我就萌生了无力和疲惫。我该从何讲起呢?讲起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家庭,对着一个家庭里的另外一个人。

    没过多久,就有其他人来探望了。和那时的小巷一样,不大的空间又挤满了,他的支持者和组织都自发地来看望他,还有他的同僚等等,我插不上一句话,我决定离开了。

    我和父亲告别,他轻声对我说:“抱歉。“

    为什么要说抱歉呢?

    这两个字,我怀疑我听错了,它们像是警钟,像是嗡嗡作响的耳鸣,像是搅翻池水的一滴血,猛的敲上了我的思绪,我难以再将此移开我的脑海。

    又为什么现在才说抱歉呢?

    9)

    十一月三日上午,父亲突发脑溢血,抢救无效脑死亡。

    十一月三日下午两点零五分,心脏停止跳动,父亲逝世。

    十一月三日晚,我前往灵堂连夜守灵,预约丧事和追悼会,订购花圈,联系亲属。

    十一月五日十点,追悼会开始。

    我没有哭,一滴眼泪没有掉。

    二哥上去念的追悼词,我在想低估了来的人数,他们浩浩荡荡地围住了出口:人们来了,报纸来了,摄像机来了。

    大姐指责我冷血,母亲在哭,要把自己窒息到晕过去,二哥叹气,他说我有了孩子就懂了,就懂得父亲的苦楚了。

    我真的会理解么?

    还是只是在犯下同样错误的时刻,为了给自己减轻罪行,而拉出以前的伤害者,对他表示宽恕以显示这桩罪行的理所应当呢?

    我如何真正理解呢?

    当我从小孩变成大人却还在寻求道歉,当我从大人拥有小孩再要求谅解,是谁来划分痛苦与释然的界限呢?对于我而言,我不知道哪里算真正的结束,哪里算真正的摆脱,哪里算真正的原谅。错误和争执会在无声中隐藏,但它们永远都在。

    我无法欺骗自己,用他的死亡来画上句号。而父亲的死亡仍然离我那么遥远,像是一个划时代的结束,而不是我的亲人温度被带走。

    父亲属于太多人,太多了。他的光芒太闪耀,他的意义成为了符号,他分给我的只有那么一小块,让我和其他人一样目睹着他远远的光辉,却要背负在强光照射之下的阴影。他远离了我,他不了解我,我因此逃避他,我在惩罚他,也在惩罚我自己。

    我在去往飞机场上的路上看到了旧时灰黄色的墙和阴郁的蓝天,我想起为数不多父亲真实粗糙的有力臂膀,他多么鲜活,把我举上肩头看他的视野。我翻阅那难得的珍贵的灯下的回忆,和父亲走在我前面,侧面,身后的步伐和气息。我想到那些屏幕之后的东西,我想到我本可以挽回而失去的东西,我想起我的逃避,我想起父亲的”抱歉“。

    悲伤在刹那把我击打得粉碎。我抑制不住流下的眼泪,还有嘶吼、愤怒、和无能为力。

    我离他真远。

    在世的时候如此,现在更远了。

    后记,

    今天离别时大姐和她女儿闹变扭,女儿三年级,远远地站在小巷另一头,站在大姐的呼声之外。我看她的神情,固执、悲伤而扭曲得和我当年一模一样。

    我才知道,世间那么多孩子和父母,都与我和我的父亲一样,离得那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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