窒息

贺明林生于两千年，属于中国新时代的第一批婴儿，长于华南偏远山区，父母文化不高，兄弟姐妹挤满屋堂。他的童年没有溺爱，没有玩具，却有干不完的农活，他的成长没有谁的援助，他的喜乐没有谁会觉察，他在父母的琐碎声中长大，在普通贫穷的日子里行走。他小时候以为窒息是死亡的征兆，人不能呼吸那将失去生命。但他长大之后觉得，窒息并不仅仅代表死亡，窒息是一种奇妙的感觉，窒息感能催人成长，窒息感也能将人拉入地狱！

贺明林不算是一个努力认真的人，也不敢说自己是个聪明的人。高考结束后他考上了一个普通本科院校，院校位于中国的发达地区，距离他的家乡有2000公里，需要跨越大半个中国才能到达。在前往大学之前，他从未离开过自己家乡的县城，没见过火车动车，没坐过地铁飞机，他在向往外面新奇世界的同时又心生惶恐，他害怕自己无法融入大城市的生活习惯与节奏，他又害怕自己融入了大城市的生活习惯与节奏，再回到家乡之后又无法适应家乡的生活习惯与节奏，他害怕自己迷失在大城市的灯红酒绿与车水马龙中，从而再也看不见家乡中平淡的风景。当他坐在去往大城市飞机上的时候他感到无比的窒息。万米高空上密闭的空间里，机舱里都是陌生人，属于他的空间只有那一个窄小的座位，白蓝的口罩遮住了所有人的笑容，只露出一双双无神的、麻木的、疲累的眼睛，乘务员偶尔会对他露出笑容，但他看对方的眼睛中没有半点真挚的意味，孤独与恐惧萦绕着他，原先勾勒的美好画面全然破碎，他只能怀着忐忑的心情艰忍着，三个小时里，坐在被誉为全世界最安全的交通工具上，他没有一秒钟是感到安心的。

小县城果然不比大城市，大城市高楼林立，道路宽阔，所有的一切井然有序，每踩一步脚下的地板都无比干净，行人匆匆，装饰精美，所有所有，看见的听见的闻见的感知的，无处不透着一股新奇。贺明林在这种环境下生活了三年，他的眼界，他的见识，他的学问得到了极大的充实，他的生活不像以前那般寡淡普通，他的日子多了几分色彩，他似乎找到了人生的目标，他眼神充满希望，他看见大厦不再敬畏，他乘坐飞机不再紧张，他憧憬未来不再迷茫。大城市果然是个好地方，它似乎是一个造梦者，或者它本身就是一个梦，它能为一个从偏远山区走来的孩子创造梦想，它还能让这个孩子迷失在他所造的梦里面。

贺明林在三年大学生活里面只知道开阔眼界增长学识，他奋斗得很累，却上进的很顺，他迈着欣喜的步伐奋力地往前冲，他的人生信条就是,“你只管努力往前走，其他的交给时间！”他说：“即便全部人都不认可他的梦想，他自己也要坚持去实现它，不是为了证明给那些人看，而是因为他本身就是一个有梦想而且愿意为了梦想而不懈奋斗的人。”这三年来，贺明林眼中只有光明的未来，他再也不会为家乡中的任何风景驻足，他再也想不起以往无数次的窒息感，大城市很顺利的为他造了一个梦。

大四期间，贺明林满怀期望的想留在大城市实习，他找的第一家企业位于城市中三十层的高楼上，面试中贺明林说着带有家乡口音的普通话没有丝毫怯场，一口气做完自我介绍后再赘述了很多自己的特长与荣誉，他出乎意料的被淘汰了，但他并没有气馁，他的目标还是高楼中的办公室，接连七天，他面试了十几家企业，无一家愿意收留他。第八天，他站在学校大门前的街道上，看着拖行李走出校门的大四生们，心中百感交集，他似乎再一次感受到了窒息。可选的企业已经全部试过，他带着不甘离开了自己生活了三年的大城市前往另一个大城市，他的哥哥姐姐们都在那里等他。

暂时住进哥哥和工友合租的房子里他再一次感受到了窒息。屋内原本白净的墙壁因为岁月的积淀布满青霉，地板由于租客的懒惰与随意散满千奇百怪的垃圾，光线昏暗，家具老旧，异味混杂使他难以适应，夜晚他躺在木板床上突然惊奇的发现，童年时候他也是和自己的哥哥躺在一张木板床上，那时的环境与此时的环境相比，犹如天差地别，他的家乡就是一座被贫穷包裹的牢笼，里面的大人没见过外面的世界，走出外面世界的年轻人不愿再回去，父母日盼夜盼儿女成龙成凤，但儿女一旦成龙凤飞走，父母又千不舍万不舍。童年的记忆越发清晰，往事历历在目，内心翻涌不已，他走过了成龙的道路，以龙的视角看过了世界，他甚至以为自己已经脱胎换骨前途远大，他仅仅是忘记了自己的家乡三年，就忘记了自己。他忘记了过去谦卑的自己，穷困的自己和忧患的自己，他最不应该忘记的对穷困的怜悯、感知与接纳他也忘记了！

贺明杰是城市中广大厂工的一员，只比贺明林大一岁，初中时因受不了读书的苦，果断退学外出打工，他已经在流水线上坐了五年，在工地上蹲了三年，他走过这个城市中所有阴暗潮湿的角落，睡过城市中最狭窄的房间，他与贺明林同在大城市生活过，眼中的世界却大相径庭。他如今的住所，位于一个城中村，每天他要骑着破旧电瓶车载着自己的工友，穿过这个城市最杂乱，最喧闹，最有烟火气的街道前往工厂，无论上早班或是上夜班，下班后驻足闹街，总有灯光和饭香迎接他们，他们爱死了这条闹市街，这条街上布满了他们青春的痕迹。

贺明林在这里生活了七天，他感觉自己仿佛走进了另一座贫穷的牢笼，原来住在大城市中还有这么一群人，他们衣着朴素，双眼无神，每日清晨涌入工厂爬上工地，夜晚顶着布满灰屑的头发，扬着油滑的脸，扯着粗粗的嗓在闹市中东窜西逛，油锅翻炒呈现的火光映照在这群人脸上时贺明林竟看得模糊了。他们给别人盖着宽敞明亮的高房大楼，自己却每晚挤在乌黑狭窄的平房忍受燥热与寒凉。他们的手是世界上最细致，最精巧的手，世界上家家户户可闻可见可触可感的物品，都留有他们的指纹，他们坐在一个微小的岗位上，给千千万万的产品留下自己劳动的印记。看见这群人的生活状态，贺明林似乎深刻理解了窒息的涵义，他不仅仅在感受窒息，而是在与窒息相处！贺明林每日从贫困地带驶去繁华地带，他似乎对高楼写字间有一种病态的执着，他向往光鲜亮丽，他渴望安稳体面，他害怕他像那些闹市街中的谋生者，喘气般的苟且的伟大的活着！

或许城市确有共通之处，贺明林顶着大学生的身份，带着成龙成凤的野心在各大楼的写字间行走多日，仍是没有一间愿意接纳他。他感觉到自己与闹市街格格不入，继而又感觉到自己在这个大城市中无立足之地。有那么几个瞬间，他有点羡慕自己的哥哥，又有点心疼自己的哥哥，在贺明林看来，他哥哥虽然一直被困在贫穷的牢笼中，但他仍然坚韧的活着，他与他的广大工友们每天都有干翻世界的勇气，虽然到傍晚就会泄气，但第二天他们又能重振旗鼓。他们没文化，语言能力不强，但他们的同理心远远强于拥有大学学历的自己，他们对未来虽然迷茫，在他们能在迷雾中平衡自己，做好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想不通的事情可以留着以后慢慢想，先把今天的班上好，今天的烧烤今天的啤酒也不能少。”他们能理解闹市街中那些人的心理，感知他们的心酸，读懂他们的内心。

最终贺明林还是离开了闹市街，他走的干脆，走的无声，他不知道是自己的内心喊他走的，还是被闹市街的氛围赶走的。拖着行李走去地铁站的路上他一直在时不时的回头望，闹市街其实很小，比他老家村庄的面积还要小，十层以上的高楼也没几栋，仔细看还能看见不断升起的炊烟，远离闹市街归于平静之后，他突然有些不习惯，也捉摸不透自己为什么会又有这种感觉，他就带着这股莫名其妙的感觉慢慢悠悠的走着直到身影消失在地铁站口。

贺明林生于两千年，长于贫困山区，是他们家族中唯一的大学生，他读过千卷图书，走过万里路途，看过纸醉金迷，闻过乡烟土气。他曾满怀热烈的讴歌未来，也曾无比窒息的跪服当下，他从未出过社会，就开始恐惧社会，他通过努力走出了贫困的牢笼，却又不得不回到那座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