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年锦时

作者: 西胡春天 | 来源:发表于2018-05-20 13:12 被阅读77次

     

     

          李素年是在一个侬丽晚秋的清晨,一条京都郊外小河边捡回顾锦时的。

          沿河岸随处可见树木葳蕤,翠绿叶面上微微结了层薄霜,依稀可见粉粉一团的女婴孩,兀自熟睡在一只大木盆里,天真无邪,对未来的命运没有丝毫不安抵抗,抑或一丝一毫悲伤埋怨。李素年一身锦衣华服,只静静站在河对岸观望,微睐着一双好看的丹凤眼,晚宴上的酒意亦稍稍醒了几分,“哟!原来还是个女娃娃呢!子夜,你说我是救呢还是不救好呢?”涂子夜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一张面瘫脸淡淡,“公子自有判断,子夜不敢妄言。”李素年摇了摇手中的象牙柄折扇,“子夜真真是无趣得紧呐。我好似养过不计其数猫狗乌龟画眉小金鱼,至于这人嘛,容本公子想想,大致也是同样的养法来一遭吧?”

          涂子夜一旁腹诽,“是啊是啊,只不过那些小动物后来都非死即伤罢了。公子你高兴时,它们的衣食住行确实比一般人都娇贵,等哪天你新鲜劲头过了,被信手拿来送人、试毒、或者干脆不闻不问饿死的还少吗……”李素年狐疑回头,“子夜,你莫不是又在背地里胡乱编排本公子我,嗯?你瞧,女娃娃不哭不闹很是乖巧的样子呀,那这次就养一回人来试看看好了……子夜,待会你就下河把人给我捞上来罢,我倦了,先回府。最近天凉,你小心别伤风才好啊。”涂子夜嘴角一抖,“是,多谢公子关心。”

          李府。紫微园。

          李素年早换掉繁丽冗沉的华服,现在一袭天青色纯织纱长褂里衣,优雅靠在唯一一张虎皮贵妃椅上,轻摇着折扇打哈欠,“子夜,你怎么才回来啊,我都等你半天了……”“子夜办事不力,害公子挂心。”“人呢?”“入园时恰逢绿妩姑娘,人被姑娘带下去梳洗了。”

        李素年莞尔,“子夜,绿妩真真是水晶玻璃心肝人儿啊,要是我身边人个个如你,哎,那这日子一天天的,该多了无生趣呀,了无生趣!”涂子夜抱拳,“子夜贺喜公子多得一名水晶玻璃心肝人儿!”“呵,多酸呐你们闻闻,好子夜,旁人再好总还是不及你……”李素年话没说完,身边一群妙丽丫鬟女仆均捂嘴含笑,一时满室春意。

          绿妩清丽俊俏,走近时怀里一团粉美,“公子,恕绿妩来迟,怪这女娃娃委实娇憨可爱,忍不住多逗弄一番这才姗姗来迟。”李素年不置可否,端了桌前一杯香茗,“绿妩这张嘴日益得理不饶人。来,人抱上来我瞧瞧,到底如何粉雕玉琢……”

          女娃娃一见李素年,咿呀呀笑了起来,藕节般粉嫩的小手臂朝他伸去要抱抱。李素年左眉若有似无一挑,从绿妩手里接过娃娃,“小娃娃,你是欢喜我吗?那,我送你个好名字如何?”涂子夜接过话头,“公子,江北顾氏如今有意示好,听闻顾明河有一幼女早夭,不如……”

        “江北顾氏啊……嗯,子夜向来考虑甚周。小娃娃,你就叫顾锦时好咯。锦瑟的锦,好时光的时。顾氏锦时。”

          李素年二十九岁时,顾锦时刚刚过完九岁生辰。

          李素年端坐于八仙桌前,表情不怒自威,“阿时,今天柳师傅又来我这告状了,你课堂上三番四次捣蛋使坏,让柳师傅当众出丑,告诉我究竟意欲为何?”顾锦时撇嘴,“哼!那老女人!谁叫她总是想趁机占你便宜,别以为我人小就不清不楚,气死她才好!有啥好告状的,直接卷铺盖走人啊……”“顾锦时,再怎么说柳师傅的声誉名闻京都,你一个姑娘家这样调皮,真不愧是我李素年带出来的人……子夜,再给阿时找一位师傅便是。”

          顾锦时拍掌叫好,“素年哥哥最好了!素年哥哥万岁!子夜哥哥,这次别给我找女师傅了成吗,她们又蠢又花痴,我怀疑她们究竟能教得了我些什么……”涂子夜无语,“锦时小姐,子夜尽量。”

          李素年起身,“阿时,在家别胡闹,秋气燥,我刚刚叫厨房炖了一盅冰糖燕窝……”“知道知道,素年哥哥你们快去忙吧,我会乖乖在紫微园里练琴看帖,以后再不轻易调皮捣蛋了。真的,素年哥哥,我发誓!”“锦时,吹牛皮也要有个限度,不然到时候牛皮吹破天了,可就不怎么好看。”李素年的声音愈远,顾锦时才呆呆红着脸回房,“素年哥哥,我才不想让你被她们抢走呢!”

         

          春日午后,紫微园里百花正浓。十三岁的顾锦时跟绿妩学针线女红,“绿妩姐姐,春光那么好,何必浪费在这劳什子上面,我听人说妙音堂外近日桃花灼灼,不如我们踏春去,顺便为绿妩姐姐你求段好姻缘啊……”绿妩头也没抬,只嗔她一句,“锦时小姐,公子出门前的嘱咐你都忘了吗?倘若公子回来发现你不守约,没准时完成绣品,那我可护不了你哦。”

          顾锦时悄悄吐舌,“绿妩姐姐,素年哥哥才不管我这些嘞!他只是不想我成天在外头瞎逛,给他闯祸,就随便张口要什么香囊。”“难道锦时小姐就不想亲手为公子缝一个独一无二的香囊吗?”“啊?绿妩姐姐说的对耶。要是我送香囊给他,那素年哥哥就可以常常把它带在身边啦!可是鸳鸯都能被我绣成丑鸭子,素年哥哥怎么可能愿意带出门嘛……”

          绿妩回眸一笑,“傻姑娘,这不是还有时间吗?假如你下定决心,好好跟我学几日,自然是能成事的。到时候,无论你绣出来的是美鸳鸯还是丑鸭子,公子都会视若珍宝的……”

          李素年一行人快马加鞭,风尘仆仆而归。

        “子夜,我先去书房找爹禀明此事。从岭南带回来的荔枝,你挑新鲜的送去阿时房里。如果阿时睡了,那就作罢。没睡的话,说……说我晚点过去,有话和她说。”涂子夜在黑暗里欲言又止,最终只点头称是,便消失于李府无穷无尽的九曲回廊之中。

          当朝丞相李庆山的书房内烛火通明。李素年从容整理好衣冠,在书房外恭敬敲门,“爹,素年回来复命。”李庆山声如洪钟,“进来。”“爹,此回素年不辱使命,岭南盛家那边已表明身份,无论朝堂上未来结局何如,盛家都将与我们李府共进退。”“甚好甚好,素年这几日你辛苦了。”

          李素年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头,“爹,如果没有其他吩咐,我先回房……”“素年,此去与盛家的联姻进展如何?”“定下来了,就在来年开春。”李庆山喜不自胜,“哈哈哈!果然是虎父无犬子!素年,你下去好好休息吧。”“是,素年告退。”

          李庆山余光里一片漫长夜色,“还有啊,虽然素年办事向来稳妥,爹还是要提醒下你,顾氏那姑娘要尽快送回江北去,否则……”

          紫微园外。烟波池。

          莲塘边上月色浓稠,顾锦时一边剥荔枝吃,一边轻轻哼唱着从绿妩那学来的苏杭小调。李素年从他爹的摇光苑出来,就不自觉径直往烟波池赶,等他到了池边,反倒纹丝不动站在几丈余外,有点情难自已地望那月光中的姑娘。李素年心想,“顾锦时,十年之前,如果我没有救你,那世间将再无月色里等候我的小姑娘。十年之后,我突然深觉朝堂太高太远,以后,我只想一直牵住你的手,去过些不必勾心斗角、阿谀奉承的简单生活,哪怕是为你种花和下厨,也是极好的。”

        “阿时,我来晚了。”

        “素年哥哥,你怎么才来啊!我都等你很久很久……你让子夜哥哥送的荔枝好甜哦,你要不要尝一个?我有特意给你留的,不然老早就被我吃光了嘿!”顾锦时见李素年没吭声,怯怯望了他一眼,“素年哥哥,我在家都有好好听话。你吩咐的事情我也做到了,不然你问绿妩姐姐就知道啦。呐,这个,是送你的香囊……”

          李素年低头,莹白修长的手里握住一枚天青色香囊,上面没有任何喜庆纷呈的图案,只用银白丝线歪歪扭扭绣的四个字:素年锦时。“素年哥哥,阿时很认真绣好的。大不了你把它藏在屋里不带出门就好啦!”李素年兀自出神,半天才低声道,“阿时,我很欢喜。”

          江北顾氏家主顾明河,不远辛劳千里北上京都,完全是因为李素年在信里提及的顾锦时——“顾伯父,锦时有劳你带回江北看顾一阵。待所有事情尘埃落定,晚辈一定亲自登门拜访,接阿时回家。锦时当初能姓顾,乃是托了顾伯父的恩情垂怜,如今还得麻烦你来奔波这一趟了,晚辈素年叩谢。”

          顾明河不禁感叹这江山备有人才出,李素年这一封信说的那头头是道、恩威并施啊!不愧是七岁出口成章九岁舌战群雄的旷世奇才李素年……

          顾锦时鞋袜都来不及穿上,宛如流星一般闯进书房,“素年哥哥,绿妩姐姐是骗我的对不对?为什么我要突然跟一个陌生人去什么江北?我的家不是一直在这里的吗……素年哥哥,你快跟我说这是你在开玩笑的啊!”“锦时,你冷静点听我说,我安排你跟顾明河回江北,自然有我下一步考量。江北顾氏能护你一时周全,你等我……”

        “等你怎么样,素年哥哥?你不是就要和岭南盛家大小姐盛西曼完婚了……为什么你都不肯早点告诉我真相?难道我在你眼里就只是一个小孩子,素年哥哥,我喜欢你你知不知道?只要你说一句没有,我就相信,只要你说让我等,那我……”

        “阿时,你别闹了。回去。”

          临冬。江北顾家堡。

          顾锦时来到这里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城堡外风雪连天,顾锦时病恹恹抱紧怀里的纯白波斯猫,“素素,你看外头多冷,你就留下来多陪陪我好不好?我叫人给你准备许多好吃好喝好玩的……”一阵凉嗖嗖的冷风随来人刮进原本温暖如许的房间,顾忆罗一身玄黑狐皮劲装,应该是刚从雪原打猎回来,“哟!您老人家逗猫呢?”

          顾锦时剜他一眼,“顾忆罗你瞎啊,没看到我在逗鸟!大傻鸟咯……”顾忆罗忍俊不禁,“大傻鸟?顾锦时你……爹叫我过来跟你说一声,堡里今日有客人,你要是不喜露面,爹已经吩咐过管家,尽管在房里就是,他们知道何时过来送一日三餐……”“哦,那你告诉顾伯伯,我尽量不露面添麻烦就是。”

          顾忆罗莞尔,“顾伯伯?顾锦时你怎么不叫爹?你这么听话,李素年让你千里迢迢到江北认亲……”顾锦时不怒反笑道:“顾少主,顾伯伯知道你昨晚又偷溜去沉香水榭了吗?夜深人静,孤男寡女,这回顾伯伯请家法我可不替你求情。打死你最好,落个耳根清净!”

        “锦时姐姐好狠心呐!再怎么说我也算你名义上的弟弟,你怎么舍得阿罗被爹打个半死……”“阿罗乖,出门左转不送!再啰嗦,锦时姐姐真去告状了哦……”

          夜色混沌。暗自猫在顾家堡侧门的顾锦时一身月白男装,“死顾忆罗,怎么还不来!每次都迟到,要是害我被顾伯伯抓住,看我让不让你好过。”顾家少主慢悠悠才出现,“顾锦时,你来这么准时干嘛,大晚上喂蚊子好玩吗?”“顾忆罗!”

          顾忆罗掏了掏耳朵,“你喊这么大声是想把堡里所有人都招过来吗?顾锦时你个猪脑袋!更何况,我们去沉香水榭就是要大晚上才掩人耳目啊,笨死了!丑人多作怪,本少爷真不该答应带你去见雪宁……”

          沉香水榭。凌霄阁外。

        “顾忆罗,这里好香啊!我竟从未闻过此香,到底何种花香可这般沁人心脾又夺人魂魄?”

        “顾锦时,算给我点面子行不行,别像乡巴佬进城一样探头探脑,你现在怎么也算半个顾家堡人,在外头丢人现眼这种事情以后少做,听见没?”

        “哼!我哪里土了好不好?我这不是第一次来太激动嘛!不耻下问懂不懂?那我们现在去哪?天下第一美人庄雪宁人呢?”

          “沉香水榭的庄雪宁哪是随便就能见到的?说你土还嘴硬不承认!绕过前面那几转回廊,进了凌霄阁……”

          凌霄阁内的每一只栏杆,每一处壁画都经过匠人精雕细琢而成。能进得了凌霄阁的客人非富即贵,庄雪宁正犹抱琵琶,手里熟练弹的是一曲春花秋月。庄雪宁狐疑,今日从外地来的贵客矜贵异常,包下整个凌霄阁只两三人赏花、听曲、饮酒,也不知,还来不来得及赴阿罗的约。

          顾忆罗在凌霄阁一楼堂前大喊大闹,“妈妈,雪宁人在哪?那我自己进去找好了……我看你们谁敢拦我?”鸨母着急得一脸大汗淋漓,花了的妆像猴子屁股,“哎呦,我的大少爷!今日真有贵客包下凌霄阁,小祖宗您且等等,妈妈安排别处供你作乐,待休息齐整了,雪宁那边……”

        “在江北敢叫我等的人还没出生呢!妈妈你让开,否则误伤你老人家可不好,我倒要看看究竟是哪位贵客……”庄雪宁端坐楼上,其实心里一把火烧似着急,手下琵琶音却愈加清澈练达,李素年不动声色收回目光,朝对面人稍稍欠身,人已经出现在二楼花台,一身青衣落拓,“顾少主火气很大呀?素年初到江北,人生地不熟,若有冒犯的地方还要顾堡主多提点见谅才是。顾少主,不知令尊现在何处?”

          顾忆罗内心不断腹诽,原来是这只老狐狸——李素年,“李公子,是阿罗鲁莽失礼了!家严现在顾家堡内,有失远迎,晚辈先替家严道不是……”顾锦时脑袋一下子嗡嗡的,她在震惊之中匆忙略瞟一眼,就再没敢抬头看他,她瑟瑟伸手去拉顾忆罗的衣袖,“阿罗,我想回顾家堡。”顾忆罗回头看她,见顾锦时一脸苍白慌张,于是在他袖子底下,顾忆罗抓住她的手慢慢握进掌心。

          李素年从头到尾忽略原地一顿表态的顾少主,只生生盯着他的小小姑娘,看顾锦时月白色的雅致男装扮相,看她露出的光洁饱满额头,看她望进他眼里时的紧张无措,看她和顾忆罗在云纹袖子底下悄悄交握的双手。李素年感觉到自己的内心很愤怒,犹然轻轻呐喊,“阿时,对不起,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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