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南方的夏季不是干巴巴的热,尤其在弄堂小巷里。太阳一明一暗,亮的时候陡然洒下大片金光,凹凸不平的石板路和爬着青苔的灰墙,被外来的色彩衬得鲜活了起来。一旦阴沉了,巷子里也整个得暗极了,上学的上学,出工的出工,那十几户人家,赋闲的只有老人和妇人。他们多是不大走动的,风一吹,空荡荡的巷子甚至带了一种冷,许更多是心理层面作祟,是由每户人家,散出来的那一点点的寂苦叠加而成的。白日悠长,寂默也拉得很长,一天天地,无止无尽。
一个镇子里,有的是这类偏僻而不被人注意的巷子,暗灰,无聊,死寂,年轻人躲闪不及,是起了床,就要逃离开的。他们抵触一切陈旧,古板,乃至窥到一点衰颓,掉头就走。直至年轮转了一圈又一圈,将浮着的心收回,愿把眼光投到这里,蓦然发现,这才是生命的底色。
2
芳住这里二十来年了,从一个初嫁的扎着两根麻花辫的大眼姑娘,到现在,儿子成年,长得高出她一大截。她认得邻近小巷的户户人家,熟悉大院儿里的的枝枝绕绕。如果说巷子是一个古来稀的老人,苍旧,却年年如是,不会再添皱痕,那么,岁月对女人就不一样了。眼看芳的面容一天天地暗淡下去,皮肤起了皱褶,白丝在长顺的黑发中挑衅,气力也慢慢地变弱了。
芳婚后没出去上班,孩子呱呱落地,不到两年,丈夫就跟着亲戚各地跑工程项目,任监工,闲时回来待上一两个月。芳的性子待得住家,倒也不觉得闷。她习惯不拉窗帘,一早,看晨阳晒进二楼的窗台,闪闪的亮点,在吊兰的枝叶间跳跃。于是早起,给儿子做早餐,目送他出门上学。按惯例,芳在八点左右出门,漫步一公里去菜市场,慢悠悠选菜,搭配荤素。家务活儿一搁在她手里,也是安安分分的。回来看一两集电视剧,芳挽起长发,滋滋啦啦地做菜。她喜欢厨房的烟火味儿,鱼汤里滚滚的热泡,就是日子里的小沸点。声音不大,尤为地安宁。门外偶尔会路过担着担子叫卖的果农,吆喝声传进来,芳会开门,细细地挑选一些,表示一点支持。
静如死水的生活,何尝不是另一种幸福呢?十天前的一个电话,是击破水面宁静的一颗大石。
3
芳在厨房忙活着时,客厅的电话促狭地响了。
“喂,请问哪位?”
“喂,你是芳吧。我是谁不重要,你问你老公吧。他说会和你分开的。”
芳还来不及说什么,对方就强势地挂断了电话。她的每一个字都倨傲地拖得老长。芳可以想象她那满不在乎,甚至有些怜悯的神态。
轰。芳的脑子炸开。身子整个坠入冰水里。她的第一个念头是不相信。她在下坠的过程中,抓住一丝理智,给丈夫发了个讯息。
“你在哪里?”
毫无回应。
丈夫向来是一个话不多的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的眼睛甚至不敢朝她看,习惯性往下垂,说话也小心翼翼的,紧张的时候还会结巴一下。当初,她就是喜欢他的沉默,有种腼腆的真诚。日子久了,他还是只会傻乎乎用行动来表示,方式也单一,就是给芳捎东西。每次回来,他变着花样带各地特产。知道芳爱美,他还会去搜罗小镇里买不着的新式连衣裙,然后眼神亮亮的看芳试穿,对着镜子微笑的样子。
芳怎么也无法将以前那个他和现在的挂上钩。
镇子小,一个人在他的亲朋好友间绕上几个弯儿,就能和另外一个人搭上联系。巷子里的大事小事,更是如此,传得比插上翅膀飞还快。没过两天,闲言碎语就开始起来了。
芳不适应成为别人目光的焦点,更何论是在这儿,多多少少带着陈旧观念的老家。邻里间的眼神,都带着探寻的意味。她讨厌被揣摩,讨厌被同情。男人被对方制得服服帖帖,索性玩消失。而原配在这里却被当成个笑柄,这算什么,芳也觉得好笑。
芳吞了安眠片,仍是成夜成夜的失眠,一闭上眼,脑子里,亮堂得像是开了白炽灯。芳的平衡感被打破了,她本是多么依赖规律的感觉。卡壳了的人生,就是钢琴的黑白键,凭空消失了几个,再也弹不出完美均衡的旋律,中间老有突兀的空白。再美的音乐,也因而听起来拙劣极了。芳觉得自己掉在了夹缝里,动弹不得。
4
芳需要一个出口,不然迟早会憋坏。她认识巷子里的每户人家,但和他们都交往不深。她忽然想到了住在对面的刘阿太。
刘阿太的一扇窗正对着芳的卧室。一推窗,她就能看见刘阿太的房间,常年不开灯,她做什么都像是电影的慢动作般。慢腾腾起身,拿铁水壶放灶上烧水,倒水盆里,再拿毛巾擦脸。她梳头,依着镜子仔仔细细地换角度照,直到一丝不乱,稳稳贴贴。刘阿太的一分一秒都像是延长着使用的,她就是活在有着厚城墙的城堡里,那日子仿佛是任谁也打不乱的。芳在看的时候,就暗暗羡慕。
芳进门的时候,刘阿太正戴着老花镜看当天报纸的新闻。退休前,她是当地数一数二的数学老师,出了名的严厉。在她业余开设的辅导班里,她只要一瞪眼,那些不好好听课的小家伙们,就吐吐舌头,老老实实投降。她是不怒自威的类型。
等到退休,她倒是平和多了,不常和人来往,但每次遇见熟人,也会拉拉家常。女儿想把她接到大城市,老太太不肯,说和老伴在老房子里住久了,有感情,舍不得离开。
“芳姑娘,你来啦。快坐。”刘阿太起身,摘下眼镜,笑着拍拍沙发的另一边。
芳隐隐感动了下,姑娘这个称呼,她已经陌生太久。
“瞧你的脸色。最近睡不好吧。”刘阿太也听说了芳的事情,她摸摸芳的肩膀,“这小架子骨,怎么禁得起折腾呢。”
芳欲言又止,刘阿太摇摇头,示意她不用说。
“我来说说我老伴吧,他在十年前过世了。我们在同一个院子里长大,他比我大三岁。从小,他带着我踏草地、捉蜻蜓、摘果子,还看他埋在沙堆里各处搜来的‘宝藏’。我跟在他后面,整天哥哥长哥哥短的。上学,工作,我们两家一直住在一块儿。父母看两小孩不错,一合计,就撮合我们。后来顺其自然就在一起了。”
刘阿太在回忆的时候,眼眸里闪过童稚的快乐。
“我原先没想过,和他会这样投契。我们两个人生活,是那样自然,没有磕碰感,简直察觉不到时间在走。那日子是蹭蹭地过的,直到他走了,才发觉,呵,已过四十年了啊。”
刘阿太用手拭了下眼角。
“他的病情是突发性的,心肌梗塞。那晚老同学聚会,他多喝了几杯酒,忽然就倒地了。我赶到医院的时候,他已经无力睁开眼睛看我,只牢牢握住我的手。用力地捏着,一下,又一下,好像把他所有的牵挂和不舍都寄托在那里了。我哭得不行。没过多久,他松开了手。”
“没想到,和最亲的人告别是那样匆忙。我多次回想,如果能提前预知,我会待他更好一点。可后来我想通了,我和他已经互相陪伴了这么久,那不是能用文字能描述的深情,更不是年轻人爱挂在口边的几句简单情话所能概括得了的。我享了这么多年的福,是要和老天说谢谢的。”
刘阿太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转向听得入神的芳,“姑娘,如果你感觉,他的心思已走,你和他的缘分尽了,那就面对吧。人终有一别,早一点晚一点而已。爱是哪怕维系一辈子,两个人都老了,也还是觉得还不够的东西,是越久越香的酿酒,它不该在争吵和异心中蹉跎。你要腾出心来关照自己。”
刘阿太看向窗外簌簌的落叶,又把目光移向墙上老头的照片,他正眯着眼笑,温暖和气,是她最熟悉的样子。芳,还是注意到,刘阿太长长叹了口气。
可是,分明这个屋子里已经没有了暖气,像被阿公带走了一大半。被留下来的那个人,守着这个老房子。只要记忆不崩塌,刘阿太就能活下去。这哪里是城堡,它是纸片子糊成的,依赖过去而存在。
5
芳出了刘阿太家的门,坐在榕树下的小板凳上闲聊的两个老妇人回头望了望她。她们俩互相使了一下眼色,一人作势捂住嘴巴,又开始窃窃私语。
芳理了理头发,装作没看见,径直回了家。
儿子在书房,正忙着打游戏,地上是一堆他刚打完球换下的汗衫和鞋袜。他头也不回地说,“妈,帮我洗了吧。”
芳看着他和他爸爸相像的神情,忽地,委屈和气恼一起来了,“自己洗吧,多大的人了。”儿子一脸错愕,不解地看了看难得发脾气的妈妈。
芳关起自己的卧室门,仰倒在床,盯着天花板。刘阿太的话,还在她的耳边回响。
一个外力砸来,个人的轨迹被打乱,她需要时间好好接受。
这不难吧。会太难吗?念头乱蹦,她自言自语。不一会儿,芳睡着了。这是她这段时间的唯一一个整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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