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梵净寺的菩提树死了。
消息一传出,帝都一片哗然。
大荣三百载风调雨顺,据传都与这棵菩提树逃不开关系。
昔年大荣先祖自北郡流落至此,数日饥渴无力再行,昏沉于一菩提树下。本以为不久与世,岂料晨间菩提叶尖滴水,救之于焦渴,乃幸存。
大荣立国后,高祖皇帝绕此菩提树建国寺梵净,以祈福祉感天恩。
菩提圣树泽沐佛光,每于晨间皆有水生叶尖。虽不过三两滴,但传饮者皆可除疴症解百病。
佛室有三宝:佛骨舍利、佛像,与菩提树。
因先祖之由,大荣帝子信佛,并以为国教,而百年来讲传佛法的大任自然由梵净国寺所承,为此特设讲经殿于大殿旁,中绕菩提圣树。
然而,如今这棵四季常青的圣树,却于一夜间落尽碧叶,徒余盘虬枯骨。
帝大怒,命彻查,但众目所见,此树一瞬荣枯转变,并非人力所能为。
人有生老病死,树有枯木荣衰,虽是凡常之态,可这变数到底来得太过突然。
【二】
送饭的小和尚来收拾碗筷的时候,却发现食盒里的饭菜半点未动,而释慧大师依旧是先前站立的模样。
“师父,事已至此,就算伤心,却不能不用饭。”小和尚怯怯开口。
一连三日,大师都不曾进食,只一味如今日这般于讲经殿外枯站,抬眼望着那棵枯树,也不说话,好似入了魔。
小和尚不明白,为什么往日里释禅讲法、普度众生的释慧大师会变成这幅死脑筋的模样,可能是圣树之死的刺激太大?但在他看来,一棵树到底是死物,不管怎样,饭还是要吃,水还是要喝,日子照样不能不过。
叫了几声无果。
若不是那可闻的呼吸,他甚至觉得大师也要随着那棵树去了。
小和尚无奈地摇了摇头,收拾了东西,又往厨房里去。
释慧眼睛阖动,容色戚然。
这个帝都乃至整个大荣有名的僧人,虽年轻,却对佛法之说深谙其髓。讲经殿里日日可见他含笑温儒的面庞,对眼前众生讲佛法大乘,说彼界极乐,阐善恶有报,述因果轮回。
于他而言,众生皆平等,莫论贫苦百姓,亦或歌楼妓子。
【三】
这日,释慧讲完《法华经》,众人悉皆离去时,却见一绿衫女子向自己走来,生得一张俏脸,却大气持重。
释慧立掌:“施主。”
“大师。”女子回礼,继而道:“小女有一惑求解。”
“施主请言。”
释慧知道这女子,自他于梵净开坛以来,她日日立于屋脚静听不曾有落,如同一朵开在潭角的青莲,不甚起眼,但时日久了,却让人无法忽略。
有时相视,因礼颔首,时久却如老友悉然会心。
“佛陀教说《法华》,言大小无异,一乘了意人人皆可成佛,但何故有人却成了魔。”女子问。
“成佛成魔在人一念。虽众生平等,但心念不一,遂分佛魔。”释慧莞尔。
“众生平等……那众生可含了这魔?”女子追问。
“心正则为佛,不正则为魔,成佛成魔皆是转瞬,是佛是魔皆为众生。”
“心地法门述花果同时、淤泥不染、内敛不露三殊胜。大师亦是心地信徒,清心寡欲为身正立乃不染,渡却众生不计俗利不自邀为内敛,然花果同时,”女子顿了顿,一双明眸看着释慧又问:“大师何解?”
看着眼前隐带笑意的眸子,宛若一泓清泉破冰而出,释慧不知为何,突然有些不能直视,稍垂眼帘,道:“花为因,缘为果,因缘生花果,如同佛陀言万事皆有因果。”
女子将他细小的慌乱看在眼里,俏皮地笑出了声:“前世因,今生果,大师这般可解释不通呢。况论众生皆可渡,佛魔亦可通,那大师如何渡我,又如何渡己?”
释慧露出少有的窘迫,不知如何作答:“释慧愚钝,不能解施主之惑。”
言罢,推说有事而出。
一路疾行,直到回了禅房,眼前还是那双清亮亮的明眸,耳畔还是那娇俏的笑意。
他深吸一口气,合上双眼,对着屋内佛经合掌,道声“阿弥陀佛”。
【四】
讲经的日子仍在继续,来往的还是众生,却又不再是众生。
一连三日,角落里都少了那抹浅绿。
释慧莫名慌乱,说不清,道不明,到最后讲法已自觉不知所云,只一个时辰,便散了。
他起身,茫然闲走,不觉来到大殿和讲经殿间的树下。
面前这棵四季常绿,被奉为圣树的百年菩提,释慧向来莫名信任。此刻树下的他,已然不再似往日悲悯含笑看众生,而是毫无遮掩地将心中愁闷化作眉间微蹙口中喃喃:
“三日了。”
她都没有来。
“佛陀说,修法心当净。”
沉默半晌,释慧想不明白。
“我若如你,不惹尘埃该多好。”
杂念,便若尘埃。
释慧半晌静立,额头突地一凉,他抬头,见头顶落水滴滴——原本只在晨间偶滴数点,被奉为圣树的古老菩提,此刻却似知他心苦,自叶尖垂泪连连。
“你也一样难过么?”
释慧不知自己为什么难过,但偏偏心塞气赌,欲舒不得。他抚上额头,触碰那抹冰凉。
菩提叶不再滴水,心状碧叶绿地通透,透过阳光,脉络纹理清晰可见。
【五】
第四日,那抹绿色复又现于眼前。
释慧莫名喜悦,往日悲悯的含笑似也延伸到眼角。
日子一天天过去,大师照旧于讲经殿对着面前众人讲他的佛、说他的法,不一样的,是眼角的笑意常在。
姑娘如往昔,跟着众生来,随着众生去,只角落里安然静听,却不再有那日的举动。
这一日,释慧低头收拾面前佛经,却觉视线一暗。抬头,正是那女子。
起身立掌:“姑娘。”
不是施主。
“大师参悟数日,那日之问可有解?”绿衫女子开门见山,面带笑意却不曾寒暄。
释慧静默,看着那女子,这次却并不避开,对上湾双明澈清泉,半晌方似下定决心,道:“自渡远胜他渡,小僧自渡,也信姑娘可以自渡。”
无力渡。
不能渡。
“那大师所言众生平等可真是诳人了。”女子泠然。
“……”释慧无言。
“或者说,大师终究爱佛,对彼等心魔避之不及。”
所以我不是你的众生之一,你也不愿将自己当做有七情六欲的芸芸凡俗。
释慧合眼:“施主言重。”
“好一个言重!”女子似自嘲一笑,躬身道:“阿菩叨扰。”
脚步渐远,待释慧睁眼,眼前已再无人影。
罢了。
罢了……
第二日,释慧未曾起身,便闻外间纷杂之声四起。披衣推门,未到跟前,便见众人围着的那棵菩提树干枯叶落,碧色新叶转瞬化作枯黄,脉络纹理斑驳沧桑。
释慧缓步上前,俯身从地上拈起一片,想起佛经上所说的一段话:
佛陀悟道菩提树下,七七四十九日终得佛法。相传那棵菩提树,是前世爱他的一个女子所化。
“但愿,你可成佛。”
阿菩。
阿菩……
释慧心中默念。
【六】
菩提圣树死,梵净寺被封锁,帝子誓要找出缘由,命所有人不得随意出入,讲经殿前迎来开国第一遭冷落门前。
那日之后,释慧大师日日立于讲经殿外,远远地看着那棵不再有生命气象的百年菩提。
这一立,便是三日。
三日后,又一道消息传遍帝都:
梵净寺里释慧大师于菩提枯木下坐化,遵其遗言火化,得佛骨舍利。
“自渡远胜他渡,小僧自渡,也信姑娘可以自渡。”
然终了,却是谁也不曾得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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