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之丝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0.

我的母亲，是一个裁缝。

准确来说，在我们这个镇子中的所有成年女人，都是裁缝。

我们这镇子叫日光镇，坐落在山林之间，景色还不错。镇子后面就是整个大陆里最高的山，高到似乎直通天空。镇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早晨镇左边的消息传递到晚上来到镇右边，从北往南走大概半个多小时能走到头。这里民风淳朴，人人穿着朴素的手工纺织衣服、背着竹筐穿行在森林和农田中，在一整天的忙碌后坐在小路的边缘抽着烟休息，讲的就是一个惬意。

在日光镇中，男人可以从事各种工作，但女人是不可以的。因此，我们这与外面不同，大多数孩子都是由男人在空闲时候所带的。因为在镇子里工作的女人们非常忙，比男人忙一百倍。她们被镇子的纺织委员会安排着每日都在最高的山顶处进行纺织的手工劳动，接着将纺织出的东西兜售到山下的集市中，然后再回来继续纺织，忙得一天都脚不着地，连回家做个饭都是奢侈。

自从我懂事以来，就很少在家里看到母亲的身影。除了每年年夜饭时纺织委员会会给母亲她们放三天假外，其余时候母亲都是周六日也不休息地工作。有时候我会想，这个纺织的工作真的那么重要吗？为什么所有的女人都要离开她们的孩子与丈夫去工作呢？

我询问了我的父亲，他摸了摸我的头，语重心长地告诉我，等我长大以后就可以理解了，我现在还小；我询问了我的朋友，她们一边扎着娃娃头发一边告诉我，没有妈妈参与多好呀，妈妈一回家就唠叨，回家那三天要帮大人干活，干得可累了；我又询问了隔壁已经退休的奶奶——我们这里女人到五十岁就可以退休，纺织委员会会有专门的人负责她们的养老——奶奶不知道想到什么露出一个微笑，告诉我等我成年之后进入纺织的地方工作，就可以理解了。

对于父亲的回答，我嗤之以鼻。我一向讨厌孩子长大就知道了这一类话术。对我来说，这句话就是大人不想回答孩子时的万能句子。对于朋友的回答，我不能赞同。因为我的母亲是很温柔的。她跟我一样，也十分珍惜这三天休假的日子。在这三天里，她会给我做很多好吃的。对于奶奶的回答，我则感到十分抗拒。因为我未来并不想去做纺织的工作，我未来想出镇子去看一看，而不是一直窝在这个虽说民风淳朴但实在小的地方。

“你想出去看看，那是好事情，妈妈支持你。”

我将想要考出去的念头告诉了母亲，母亲呈支持的态度。她轻柔地抚摸着我的头，让我把头靠在她的大腿上，听她讲一些我从未听过的故事。母亲告诉我，她年轻的时候也是出去看看了的，这些故事都是她在镇子外听来的。

“镇子外面还有高楼大厦，有飞机火车……比我们这个小镇子大太多太多，有太多值得看的东西了，妈妈希望你也能看一看。”

“那为什么还要回来呢？”

听完母亲的讲述，我不禁陷入迷茫。如果外面的世界真的同母亲说的那样新奇又充满惊喜，母亲为什么还会回来到这个小镇子里呢？

“因为责任…和女人更能忍耐吧。”

母亲说出了这么句意味不明的话。接着用了那句万金油的回答：

“现在还不好讲给你听……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1.

我今年二十三岁，大学刚毕业一年。

目前是无业。

说出来很丢脸，我确实是在考大学的时候考出去了，也前往繁华的都市狠狠开阔了一把眼界。但是临近毕业，我就开始诸事不顺起来。我的专业非常冷门，是一个小语种专业，又因为我不打算考研，因此我的寻找工作之路非常艰难，投简历十投九不中还有一次是误选。

我将我坎坷的找工作经历一字不差地写在信上寄回了家里。尽管日光镇有网络，我的父母还是坚持使用书信这种有点浪漫的交流方式。同时我的学费和租房子的费用也都是父亲通过信件寄来的现金，在这个人们都开始用网络付钱的时代，每次交现金的时候我都会觉得自己有些格格不入。

我的父亲在寄回的信中除了安慰我，还给我提出了一个建议：

“如果实在找不到工作的话，可以回到日光镇来。纺织委员会那里会有工作。”

我的母亲则很大度地写到：

“不要着急，慢慢来。无论你想干什么，妈妈都支持你。”

怀着父亲的安慰和母亲的支持，我继续在大城市里拼搏了一年，期间打了不少工，但很遗憾的是直到最后也没找到一个更正经的工作。最后，是在两个月没收到父母来信后，纺织委员会寄来的一封信把我叫回了日光镇。信上这么写到：

“你的父母亲已经失踪，如果看到这封信，速回。”

我的心一颤，立马买了当天的火车票，又坐了三小时大巴，连夜赶回到日光镇。

等我到日光镇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黎明。太阳悄悄从地平线上升起，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小镇好像比我离开上大学前更加破旧。不过现在我也没时间纠结那些，我迅速地跑到家门口推开大门，发现正如那封信所说的，我的家里冷冷清清。我用手轻轻抹了一下玄关柜子，从上面搓下来薄薄一层灰尘。看样子我的父母真的已经消失了一段时间。

在阳光的照射下，我的表情逐渐失控，像是才反应过来这个事件一样感到没理由的惊慌。我开始努力回想之前所发生的事件，为什么我的父母会突然失踪？有没有什么征兆？他们有没有可能是去到哪里旅游了镇里人不知道？……这不可能！我们的镇子这么小，不会有传不出的消息的，但我也想不出他们消失有什么征兆，他们的消失就好像走在马路上有个牌子掉下来那么突然。

我的眼中逐渐蓄满泪水并不停往下滴落。一夜未眠的疲惫和担忧混杂在一起让我的脑子短暂地无法思考。我蹲了下来，右手不停抽着玄关放着的抽纸擦拭着鼻涕眼泪，左手以一个抱着的姿势紧紧抓住自己的右肩膀，最后不知哭了多久才抬起头。

“你好。”

正当我起身时，一个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我扭头看去，只见一个看起来三十来岁的女人站在我的身后，她的长相一般，眼角上挑，脸上没有丝毫的尴尬或关心的神色，是只要站在那里不说话就不会被发现的类型。所以我才没察觉到她什么时候来到我的后面，也不知道她到底看了我多久。

“我是负责给你寄信的成员，也是帮助你学习的辅导人员……你直接喊李姐就可以。”

“什么意思…？”

我被这位女士的自我介绍打懵了。什么成员？什么辅导人员？她到底在说什么？

“我在这之前从未考虑到你会听不懂这个可能，看起来是我疏忽了。”

李姐并没有理会我迷茫的神色，语气略带嘲讽地自顾自说到。

“总而言之…你跟我去就对了。跟我去，你就可以找到你的父母。”

3.

虽然很听不惯李姐对我的态度，但我还是跟在她身后，任她带我到纺织委员会去。

“首先我们需要给你登记一张木牌，在上面刻上你的名字，那样的话你就是纺织委员会的一员了。”

纺织委员会在镇子最角落的地方，建筑顶上的木牌子破破烂烂看着至少有好几十年没换过了。李姐依旧用她那略带轻蔑的语气一边跟我说着话，一边走到门旁边，用手里同样看起来有不少年头的木钥匙打开了门。

“我对加入纺织委员会并没有兴趣。我只想知道我的父母在哪里……还请您告诉我。”

在李姐推弄那卡住的木门停止说话时，我终于有了插话的空档。我是因为李姐说她会带我找到我的父母才跟着她来的，可不是为了加入那劳什子纺织委员会。我从小对那的印象就不好，毕竟我妈在那工作只有春节才能放假来陪我。

“别急，你要是想找到你父母就得加入我们纺织委员会——必须得加入。反正你的母亲也是纺织委员会的一员，加入我们对你来说也没什么吧？”

“请你不要再无理取闹了！”

我被李姐这一句话激得火气蹭的冒了起来。

“我是来找我的父母的，我对你这个纺织委员会没有兴趣！请你快点告诉我我的父母在哪里！你承诺过只要我跟着你去我就能找到我的父母！”

“我还以为你不会生气呢。”

我的愤怒在李姐眼里像个不值一提的笑话，她斜斜瞥了我一眼，接着用力一拉，终于将那扇看起来也有些年头的门打开了。

“那我就直说吧，要么就加入纺织委员会，要么就别要你父母的消息。”

没想到这么快我们两个就撕破了脸皮。李姐毫不客气地表示出要我加入纺织委员会的意思，而我被她这番话搞得更加火大。

“你这是欺诈！你这是绑架……！”

我忍不住怒斥道，但李姐已经走进了房间里，一副已经不打算听我的话的样子。我在外面站了好一会，手握紧又松开，最后还是走进了房间之中。

在走进房间里的那一刻，我听到了李姐不屑的嗤笑。

“那么首先我们现在木头上刻名字。这个你应该可以自己完成吧？”

我环顾房间一周，发现这里的四面墙上都是书架，而且都有不少的灰和蜘蛛网。头顶的天花板则挂着更多的蜘蛛，让人忍不住犯嘀咕。我可不想这些蜘蛛掉到我身上，那样的话我能当场跳一场霹雳舞。往前走去，脚下木板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我看见李姐在房间里面的木头大桌子旁边蹲下，像是翻找着什么。

“找到了……”

李姐从都是灰的桌子下摸出一把锈迹斑斑的小刀，扔到桌面上。

“你自己刻吧。我去给你找衣服。”

我注视着李姐推开房间后面的门往房间更里面走去，心里并不想接李姐的话。我掏出手机，开始拨打警局电话。出乎我预料的是，电话并没有打通。我诧异地看了眼手机显示的“信号外”，内心满是不可思议。虽然说日光镇很偏，但它接打电话应该是正常的呀！怎么会是信号外？

“噢……对了，日光镇的信号在半年前就已经断了，没有人愿意来修就一直被搁置着。反正大家也没看电视的习惯。”

拿着衣服走出来的李姐看到我对着手机发呆，一下子就猜中了我的疑惑，慢条斯理地解释到。

“所以对外打电话是不行的。你还是老实点刻字吧。”

“那我就出去打，我出日光镇再打。”

如果在这里认输，我就不是我了。我真的很讨厌眼下这种被裹挟的现状。我怀着怒气与李姐注视，以为李姐听到我这话会稍微收敛一点。但没想到，李姐只是耸耸肩，反问了我一句话：

“你觉得……现在这个镇子还能允许你自由出入吗？”

听完这话，我出了一身冷汗。被窥探的感觉终于爬上了我的脊梁。我迟疑的转身，朝门口走去，扒在门上往外看。只见所能看到的房子大门都虚掩着，我和一扇虚掩门扉后窥探的眼睛对上了视线。

“你还是老实刻字吧。”

像是确定自己已经胜利，李姐将衣服强硬塞进我的怀里，又夺走了我的手机，用我难以抗拒的力气将我拖回桌前，将那把小刀塞进我的手中。我只能发泄似的，用力攥紧手里的小刀，深感现在的日光镇和我记忆中的日光镇已经完全不一样了。这里似乎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我不知道这些事情是否和我的父母消失有关。

当然，更让我颓丧又无比确定的是，我现在就是被这些变化的人们最针对的目标。日光镇现在对于我而言，无比的危险。

3.

在拿到衣服和不情愿地刻好牌子后，李姐立刻带我去到了镇子后面那顶天高的山峰上。

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想过这山峰上居然还有人为建造的水泥建筑。这建筑从外面看有三层，每一层的墙皮都很有年代的脱落感，每一扇窗户都装上了不符合山林风格的防盗栏，活像个监狱。李姐和看门的大爷说了些什么，大爷听后用冷漠的眼神剜了我一眼，挥挥手示意我们进去。

“你跟这里面的其他女孩一起学习。这儿床单被褥都有，你不用担心没地方睡。”

李姐和我一起走进这水泥建筑里，带着我一间间打开一楼的房间查看。一楼的房间似乎都是宿舍，每间宿舍都是四人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时间不对，所有宿舍里都空无一人。我们在最角落的房间里找到了一个摆满照片和杂物的床铺，我定睛一看，发现照片上面的人居然是我和我父亲。

“这儿如果我没记错，是你妈睡的地方。”

李姐想了一会，才缓缓开口。

“那你就睡这吧。别想着跑。这里的出口只有刚刚进来的大门。中午和晚上还有专门的人来查房。”

接着，李姐就离开了。

我则一个人坐在母亲睡过的床铺上，不知不觉的，眼里又含满了泪水，整个人铺在了有母亲味道的床铺里。现在的情况已经完全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我本能地感觉到自己的情况很危险，但却不知道怎么办。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过于疲惫，我躺在床上，不一会就睡着了。

等我再次醒来时，是被查房人的声音惊醒的。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身上不知何时被谁盖上了毯子。查房的人是个大嗓门的大妈，体型微胖。

“人都在宿舍吧？在就行！”

自顾自地喊完这句话、粗略地扫视了一圈宿舍后，大妈就转身离开了。我懵懵地发了下呆，忽地又被一股香味所吸引。

“哎……醒了醒了。”

旁边传来女人兴奋的声音，扭头看去，是一个和我妈应该同龄的女人。女人留着一头利落的短发，脸是属于圆脸。在我打量的空档里已经拿起了宿舍桌子上的包子递给我。

5.

谢依萍是在机缘巧合下得知这件事的——得知纺织委员会的秘密。

那天天气还不错，日光镇的天气绝大部分情况下都是晴天。谢依萍一如既往的起床，动身前往在最高山顶处的工作地点。今天可能是因为醒得比较早，谢依萍来得比往常的时间要早很多。

同在保安室里的门卫打了个招呼后，谢依萍走进了建筑里。现在太阳还没有完全升起，还不到上工的时间，于是谢依萍决定先回到自己的宿舍里坐一会。在前往宿舍的路上，她在拐角处听到了李姐和另一个女人说话的声音。

“五年就快到了……是时候再选择一个人献祭了。再选择一个人进入阳洞，让她补全太阳。”

“确实，不过该选谁呢？必须要万无一失……”

谈话声在几秒钟后戛然而止。谢依萍不安地站了一会，接着试探性地迈出步子，走了过去。只见李姐正和一个女人直勾勾地看着走出来的她，好像已经知道了她刚刚在偷听。

“…早上好！”

谢依萍打了个招呼，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自然一些。

“早上好。”

另一个女人抬起手回应了一下。而李姐则是露出了一个让人有些不舒适的笑容，点点头。谢依萍见状，硬着头皮顶着视线从两个人旁边走过去。她离宿舍越来越近，她距离两个人越来越远，只能隐隐约约听到两个人交谈：

“……那就她吧…”

谢依萍心里突然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这份不好的预感，在上工时达到了顶峰。李姐在她们上工时突然走了进来，说是有事要宣布。

“恭喜我们的谢依萍女士……她被选中参与我们特殊的仪式！”

正在纺丝的谢依萍表情一怔，在掌声雷动中感到不安。她感觉比起祝贺，同龄人更多的是庆幸。日光镇的男人和年轻女人可能不是很清楚，但像她这个年纪的女人可都知道，日光镇每五年会固定失踪一个女人。而这个女人，就是被纺织委员会选择去参与特殊仪式的女人。负责人告诉大家的是那些女人在参与完仪式后想离开日光镇所以才没有回来。但不管怎么说，没有人再见过那些女人是真的。所以就目前来看，被选择参加特殊仪式，是一场有去无回的旅程。

没有人知道特殊仪式到底是什么。但是特殊仪式在日光镇的大部分居民当中，被认为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仪式，从很久之前就被这么认为了。往年不是没有女人想逃跑，可最后都被居民们抓了回来，有的还是被家人押回来的。

谢依萍想到早上自己听到的“献祭”这个词，将“献祭”和特殊仪式联系了起来。如果说特殊仪式是一场献祭，那没有回来的女人也很正常，因为都死在那里了。想到这，谢依萍不禁浑身僵硬。

僵住的除了谢依萍，还有她宿舍里其他三个人。宋晴的表情变得不自然，赵洁的手攥紧，洪鸣不自觉地啃起了指甲。她们三个和谢依萍的关系都很好，不愿意谢依萍被选中去做这倒霉差事。

参与特殊仪式的时间被订在三天后。在晚上结束纺织后，谢依萍难得没有回家。而是坐在宿舍里，将早上听到的事情告诉了自己的三个舍友。

“咱们这没有摄像头……纺织委员会说让我们仨看住你。”

在说完之后，寝室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在诡异的氛围中，宋晴没忍住第一个开口。直接地就把纺织委员会安排给她们三个的事情说了出来。

“她们说如果我们没看住你，就有可能把参加特殊仪式的人选换成我们。用这种话威胁我们还真是一点脸面都不留。”

赵洁露出个略带讽刺的笑，接着往下说到。

“谁会想自己的好朋友去送死啊……依萍，你要不逃跑吧。我们三个帮你。”

宿舍里三个人的目光此时一同聚集到了赵洁身上。

“别这么看我……你们两个也不想依萍去送死吧？再说了，只是说有可能，又不是一定会换成我们。但如果不逃的话，就百分百是你了，依萍。我不想你当着我的面被那什么献祭。”

“…我也不想。”

“……我也是。”

洪鸣和宋晴过了会，也坦然地面对了自己内心的想法。

“逃吧，依萍。”

所有人都这么对谢依萍说道。包括谢依萍的内心。她不想参加那个所谓的特殊仪式。她的女儿才刚长大，她不能就这么有去无回。

很快的，宿舍到了熄灯时间。赵洁和洪鸣已经回去了，这里只有宋晴和谢依萍。正当谢依萍躺在床上要睡的时候，突然窗户传来被敲击的声音。谢依萍打开窗户，发现是她的丈夫。她的丈夫正隔着防盗栏拍打窗户。

“赵洁和洪鸣告诉我你被选中了……你可能会出事。”

丈夫满头是汗，看起来是马不停蹄一路跑过来的。他的眼神坚定且明亮。

“我就走山里小路，从后面翻墙进来了。依萍，我不懂这个献祭是什么，但是她们俩告诉我那对你不好……那我们就跑吧。”

“我会保护你，我们跑吧。”

谢依萍看了看自己上铺的宋晴，丈夫的声音并不算太小，但是宋晴没有动，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谢谢。”

谢依萍这么说道，接着转身，猫着腰从建筑里溜了出去，跟丈夫一起从后墙翻到了山林之中。

6.

时间来到第二天。

昨晚听完宋晴阿姨讲的我母亲的事情后我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下，兴奋得彻夜未眠。我的父母并没有出事，他们是一起逃跑的。我对于宋晴阿姨，赵洁阿姨和洪鸣阿姨感激到了极点，在二楼碰到她们的时候兴奋地打了个招呼。只见赵洁阿姨瞪了一眼宋晴阿姨，接着对我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坐在了纺织机旁开始上工。洪鸣阿姨则好脾气地笑笑，也冲我挥挥手打了个招呼。

我旁边的宋晴阿姨有些无奈，她看着赵洁阿姨的背影，扭头对我说道：

“赵洁肯定觉得我是个管不住嘴的…好吧，我真的管不住。对了，我一直还在奇怪你怎么进来的，你是发现父母没有消息后自己回来的吗？”

“不，不是，是纺织委员会——”

“工作的时候不要闲聊！”

检查的人突然出现在门口，看到我和宋晴阿姨说话抬，她手指着我们，大声训斥了出来。没办法，我和宋晴阿姨只好先继续投入纺织中，等到午休的时候再继续交谈。

“我是被纺织委员会一封信叫回来的。”

午休的时候，我坐在床铺上讲道。三位阿姨都站在我的床边，听我讲话。

“纺织委员会说我父母失踪了，让我快点回来。之后我就被一个自称李姐的人塞了套纺织时穿的衣服，还有个确定身份的木牌子，就被带到这来了……”

“不对劲。”

听完我的描述，洪鸣阿姨第一个接了话。

“他们写信叫你回来，是不是想对你做什么事情？比如把你困在这里，好逼迫你的母亲出来。”

“我猜也是的……不对，那什么，献祭不是还没进行吗。她不会是被骗回来代替依萍被献祭吧？”

赵洁阿姨思索着，提出了一个更可怕的可能。我听完赵洁阿姨的假设，不自觉攥紧了衣角。

“应该……不会吧。这还是个很年轻的姑娘啊。不会吧？”

宋晴阿姨是什么事都往好处想的类型，她提出了否决的意思。但赵洁阿姨听后只是摇头，表示她把人想得太好了。

“不管怎么说…把你留到这儿，肯定有蹊跷。”

最后也是洪鸣阿姨做的总结。正当我想要进一步接话时，门口突然传来了敲门声。又是一个我不认识的女人。

“这一次轮到你们119宿舍了。”

女人应该只是单纯来通知事情的，说完这句话之后就匆匆离去了。留下我一脸不明。

“什么？轮到了什么？”

我不由得求助地看向几位阿姨。

“售卖编制的东西。就是那些用太阳纺出来的丝做成的东西。今天下午我们不用去纺织了。我们下山去卖东西。在山下的集市中，有专门收这个东西的商人在。”

宋晴阿姨耐心地为我解释，拿起床上的衣服套在身上。

“我们纺织的机器也是从这个人手里买的。他那里总有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

听到这话，我的想象开始摁不住了。能够卖出这些不合常理东西的人，真的是这个世界上的人吗？我开始不自觉地想象对方是否有着茂密的胡须和头发，就像故事书里那种老爷爷样的精灵；又或者穿着长裙，是个巫婆一样的人。同时我还在想，对方是不是有可能会对这个“献祭”有所了解？有没有可能问了对方就知道献祭是什么，怎么样可以不献祭了？

我畅想着各种各样的可能性。不过很快的，我的想象就被打破了——李姐突然来到了我们的房间。

“下午的售卖你不用去。你不能离开这个建筑。”

李姐抱着胸，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站在我们宿舍门口，往我头上浇了一盆冷水。

“我们会看着她不让她擅自离开的。”

“对啊，这一次我们不会再把人看丢了。”

“小姑娘嘛，应该让人见见世面，你说是不是？”

听完这话后，三位阿姨一起为我发声。李姐为她们的异口同声感到诧异。在一阵好说歹说下，李姐终于松口了。

“……那行吧，可以去是可以去。但是需要人陪着。门口的大爷会陪你们一块去。”

她扔下这么一句话接着转身离开，不知道是不是给门口的大爷安排任务去了。在她离开过后，我难得幼稚地对她刚刚所在的地方做了个鬼脸。心里更加清楚地对现在的处境有了一个认知：我是纺织委员会的重点关注对象。

但我现在心里丝毫不慌张。因为我知道，我身边的三个阿姨都是站在我和我妈妈这边的。有了支持自己的人，人就会格外的勇敢。

7.

将那些织好的东西装到小卡车上后，我们就上路了。沿着山路往下开去，一路颠簸不已。我们用手护着车上的货物之后，防止其掉下去。卡车慢悠悠前行，横穿过日光镇后继续往下走去，来到山脚的集市处。

下午三四点，正是天最热，人最少的时候。街上只有稀稀拉拉的人顶着大太阳在溜达，不知道是刚下班还是要去上班。摊铺上的东西有些还满当，有些已经所剩无几可以提前收摊了。大爷就在此时突然抬起手，捂住我的嘴，防止我发出什么不该有的声音。我们的卡车一路畅通无阻，来到了集市最角落的一家铺子前。这时，大爷才松开手。我擦了擦嘴边，抬起头一看，只见牌匾四个大字：晴空商铺。

…虽然被捂住嘴很让人不愉快但是我还是要说，这什么起名水准！大学外面的商铺没一家名字起得这么俗的！

我一边在心里吐槽一边帮几个阿姨把货物卸下来，联合提进了店铺。

店铺的装修和它的名字完全不符。最先引入眼帘的，就是一口巨大的座钟，呈复古的风格，上面有各种繁琐的装饰。在钟旁边，是几个大架子，上面放满了微微发亮的玻璃瓶子，不知道里面都是什么东西。除了架子外，店铺里还七横八竖地摆着好几张桌子，桌子上也堆满了各种复杂精致的小杂物。往下看去，地板出人预料，居然是深棕色的木质地板，上面还带有花纹。接着各个角落都有堆积着的书，但是大多数书皮上都是灰尘和皱纹，看得出来没有被主人好好爱惜。

“呀。来人啦？”

而此时，店主就坐在某张桌子旁边的椅子上，手里拿着一本书，冲我们打了个招呼。

店主和我想象的形象完全不一样。首先，他没有大胡子也不是女人。他是一个高瘦的男人，皮肤白皙得不行。面部每一个分开来看都挺精致，但合到一起就显得分外普通。下巴上留着点点胡茬，脸上戴着眼镜，眼底下还有黑眼圈。总体来说，完全不像故事里会出现的精灵，倒像个不经常出门的邋遢大叔。

我有那么点失望。正当我想移开打量的视线时，店主抬头和我对上了视线，接着冲我露出一个微笑。

“我记得上一次你们来送的时候，并不是这个年轻的小姑娘。”

店主像是随口扯了个话题，同站在旁边看着我，并没有帮忙的大爷说道。

“啊……那是她妈！跑了！”

大爷似乎颇为不爽，语速有些快。接着不论店主怎么试着搭话，都不再回了。只是阴恻恻地看着我。

“……虽然这么问有些冒昧，但是你妈妈是出了什么事吗？”

在半晌搭话无果后，店主耸耸肩，将目标转为了我。我看了眼还在搬东西的宋晴阿姨，刚好，她也看了我一眼，挥挥手道：

“小姑娘也搬累了，歇会吧。”

得到阿姨的回应，我才把东西放下，顶着大爷那让人压力山大的视线，凑到店主旁边，神秘兮兮的声音说道：

“这是个秘密…我希望能得到您的帮助，我其实——”

“你在和人瞎说什么！”

见我真的去回应店主的问题，大爷一时间有些急切。连忙打断我的话。

“哎呀这不是店主问我妈妈的事情吗，我不知道我妈妈去到哪了，所以我想问问店主知不知道。”

我不自觉地拉着店主的衣服，在店主若有所思的目光中表示自己没什么想跑的意思。接着，店主笑着将手搭到我的手上，提议要带我去看看店角落的商品。于是我们俩就在大爷的注视下，走到另一个角落。

“你妈妈为什么跑？”

在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前，店主饶有兴味地压低声音，一针见血地提出了问题。

“那是因为……献祭。”

我也紧跟着压低声音，同店主解释了母亲逃跑的原因。以及我现在被纺织委员会严加看管，正在想办法要逃跑的情况。店主听完之后，说出了一句莫名的话：

“我以为……这件事已经解决了。好吧，我有个东西要给你。”

紧接着，店主就走到店的一个角落，翻出一个挺重的钢铁盒子，交给了我。

“你把它交给……被推去‘献祭’的那个人。虽然我觉得，那个人很大可能是你。”

可能店主真的觉得自己的俏皮话很好笑。我有些无语地扯扯嘴角，看着突然笑开怀的他，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评价。不仅不帮向他求助的少女逃脱，反而把一个重箱子交给少女，世界上真的有这么奇怪的男人吗？

“只要拿着这个，你就不用跑。不仅你不用跑，你后面的人也不用跑，这个献祭会因为你而结束。这个……对太阳的献祭。”

店主笑够了之后，指指盒子，点了点头。

“其余的我就没办法帮你了。”

“好吧……”

不知道为什么，我居然觉得店主的话是可信的。

“对了，你收那些东西，是要卖给谁？”

在信任的作用下，我不自觉问出了这个好奇的问题。

“卖给谁……卖给没有太阳的人啊。”

店主弯了弯手指，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

8.

我抱着箱子，在大爷的监视下，和阿姨们一起回到了山上的建筑中。在我预料之中的，李姐要求检查店主给我的箱子。我们打开它的盖子查看，发出一阵惊呼。

那箱子里，居然是一颗心脏。

不过这颗心脏，好像是金属的。它的外形是铁一样的颜色，我伸手摸了摸它，只感到凉意顺着手指爬了上来。

我抬起头，忽的发现站在旁边的李姐脸色骤变，像是什么不愿意被发现的秘密被戳破。接着李姐当场表示要没收这个箱子。我则扑了上去，用身体阻拦了她的行动。

“你隐瞒了什么，让你看到这东西如此慌张！……难道说之前被献祭的女人是都被拿出了心脏吗！？”

捂着箱子，我随口道出了自己的猜测，却没想到李姐在听到之后，脸色变得晦涩难辨，动作也停住了。

“……不会吧？”

在短暂的沉默中，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你是怎么知道的…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日光镇和太阳……！！”

突然的，李姐歇斯底里起来，手直冲我的脸来。我连忙趴伏下去，抱起盒子里的钢铁心脏就往外冲。我连滚带爬地跑出建筑，我听到三位阿姨在帮我阻拦李姐的声音。但在门口的大爷很快察觉到不对劲，起身追逐起了我。我们就一前一后地在山路上奔跑着，等跑到山顶的时候，天色已经整个黑了下去。

我在黑暗的山林中迷失了道路，眼前漆黑一片，脚还是不停地往上行走着。忽的，我发现了一个山洞。走到其中去，随着走入的越深，路越来越空旷，前面的路居然越来越亮。

我接着往里走，我看到了太阳。

准确来说，是一个圆形的物体，但结合店主的话来看……我想它应该是太阳。

它并不像教科书说的那么大，这一个山头山洞里就能装下它。它的表面并没有老师讲述里的那么热，整个它是白色的，在洞窟里散发出温和的光芒。同时，整个洞窟里存在着“扑通，扑通”像是心脏跳动的声音。

我眯起眼睛，仔细观察，居然真的在这个大东西的白色躯壳中找到了一处凹陷，里面赫然放着一颗和人类心脏区别只有颜色的心脏。这颗心脏是白色的，并不是经血液灌注的红色。此时我的心里冒出一个诡异的猜想：这些白色的……不会是太阳的血液吧？

反正这两天我遇到的怪异事情已经够多了，不管再来什么东西，我都不会再觉得奇怪了。

我壮起胆子，凑近这颗心脏观察，发现这颗心脏边上有着针线缝合的痕迹。也就是说以往五年的献祭，都是为了维持太阳心脏正常跳动所做的。李姐她们从女人的身体里挖出接到这个太阳身上，每五年更换一次新的，以此来维持太阳的寿命。

顿时，我感到一阵干呕。

她们是杀人犯…！她们杀害无辜的女人，就为了完成这么个仪式！我看着那颗跳动的心脏，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伸手握住了它，发泄似的狠狠往外一拽。刹那间，白色的血液喷薄而出，它们溅射到我的身上，温度感觉和阳光照射在身上差不多。紧接着，我又把那颗机械心脏放到了凹陷处，将它的各个铁管插入断裂的心脏接口处。血液——我真的觉得它很像牛奶——喷溅结束了。紧接着，那颗钢铁心脏跳了起来。扑通、扑通的声音又传遍整个山洞。

此时大爷也终于找到我所在的山洞了。看到我一身染满白色的样子，大爷的眼睛都快要瞪出来。

“你，你刚刚——”

“……”

我面无表情，手里还捏着刚刚挖下来的心脏。活脱脱像个杀人犯。见我已经知道了他们最大的秘密，大爷也不再客气，手里提着铲子走向我，朝我头上挥舞而来，我只得慌忙躲开。

但很快的，我就因躲闪不及被大爷的铲子狠狠击中胸口，一个没站稳栽倒在地。正当大爷的铲子朝我头上来时，山洞外面突然又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我抬头往外看去，只见一堆穿着警服的警察走了进来。在警察后面的，赫然是老板。

老板和今天下午一样面带微笑，手指冲我比了个V。

9.

日光镇的献祭在警察的帮助下被整个挖了出来。大约在五六十年前纺织委员会出现的时候，就有了这个献祭的事情。

五六十年前，有一个外来爬山的旅客误入太阳所在的山头，旅客不知道这里面的是太阳，在看到这么巨大的圆形物体后，旅客感觉到稀奇，并伸手将太阳心脏处的东西挖出带走。在那之后，太阳第二天就没有升起来。

日光镇的一部分居民在当时镇长的带领下前往山顶，发现太阳是缺少了心脏而不能升起，于是下令献祭村中的一个独居且不合群的女人，将女人的心脏挖出，接到了太阳之上，从而让太阳可以重新升起。但是人的心脏显然不如太阳原本的心脏。大约五年之后，太阳就再次不能升起了。村中不得已，只得再次进行献祭。

从那之后，日光镇负责献祭的成员——他们大多是跟着镇长一起前往的人——隐瞒了献祭的真实情况，组成了委员会，用来负责每五年的献祭。在委员会成立不久，委员会就遇到了一个售卖纺织机的商人。商人表示如果委员会利用他提供的纺织机织出太阳的布匹做成衣服，他就会用高价收买这些东西。从此之后，委员会改名为纺织委员会。并且把女人们全部统一管理来纺织布匹，方便挑选祭品和进行仪式。同时，他们过去也从商人那里得到了机械心。而得到了机械心却没有用，选择献祭女人的原因，就是因为他们傲慢地觉得机械的心脏是不行的，一定要纯人类的心脏才可以。

至于他们为什么要统一管理女人而不是男人？因为他们觉得女人好把握，好控制！

听到这里，我只觉得火冒三丈，坐在医院里巴不得爬起来去给那些被逮捕的人一拳。店主站在我的床边，随手削着苹果：

“你别乱动，那老头下手真狠，把你肋骨都敲断了。”

说着店主把苹果塞进自己嘴里，依旧面带微笑。

“我只是气不过……”

我嘀嘀咕咕，用手一下一下捶着床。

就在委员会被捕的三天后，我的父母回来了日光镇。虽然有些狼狈，但他们的精神状态看上去很不错，找到医院来之后，我的母亲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即使没有了纺织委员会，日之丝的纺织还会继续，这毕竟是日光镇维生的一个手段。如果我将来再找不到工作，也许真的会回来纺织日之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