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梵听着里屋哦呵哦呵的咳嗽，知道有一团粘腻发黄的湿润混沌流体正被爷爷在喉咙间把玩。“怎么了爷？是不是要吐痰？”酷似骷髅的老头缓缓把头扭向问话人的一侧，脖颈的喉结上了劲儿往下按，不明显的咕噜了一声。“...啊？怎么了说？”爷爷含糊不清地送出这几个字。
君梵知道已经没事了，但还是不饶自己似的更大声更慢速地问：“是-不-是-要-吐-痰-啊-？ -吐-痰？”一边释放出气音还一边摸了摸自己没有喉结的脖子。“...不吐."老头闭了两回眼，才攒够了力气做回应。君梵咽了一口苦涩，蹲在床边摸了摸骷髅的胳膊骨和手骨。尸斑越过了活人的皮呈现得活灵活现。”么事...啊...么事。“骷髅又发话了，在驱赶旁边这个碍着自己死去的光鲜活人。
君梵出生就跟在爷奶身边。剃了和爷一样的光头，跟在背着手蹒跚向前的蓝色中山装后面，她也背着手，以至于没办法擦净嘴角的白稀鼻涕。到了上学的年纪，君梵能和人比的就是每天变着颜色的塑料水瓶，那些被捡回来洗干净了的冰红茶、绿茶、阿萨姆奶茶的不同颜色的瓶子。为了让自己的水瓶更精致一些，君梵总是在上学的路上偷偷揭掉包裹在瓶子外面的已经浸湿了的薄塑料袋。奶奶用它们防止水溢到君梵书包侧面的装水兜里。
四年级之前，爷奶会轮着去接送君梵上下课。君梵总是想办法离他们更远一些。爷爷像个憨生自己哼着小戏背着手往前走，只需时不时回头看看君梵没出了视线；奶奶每次都要握紧君梵的小手，五个手指头被纂成了卤煮，躲都躲不掉。爷爷又在前面哼着戏，君梵躲在一棵树后面，咬着下嘴唇疼出来一个调皮的笑。“梵梵？梵？”爷爷这会儿手也不背了，踩着老布鞋的脚不听使唤，往回两步探头伸脖子叫，往前两步瘙着帽子里的头皮问自己嘴里哼出来的戏曲人物见没见跟在我屁股后头的丫头。爷爷生气地一跺脚，两手叉腰：快出来，别闹。君梵嘴角向下撇出一个不屑的弧度，跳到爷爷脚边，抓起一把树坑里的沙土就朝中山装丢过去。爷爷又是一跺脚，这动作是两层含义，一是抖落身上的沙，一是告诉君梵：别闹。
天是透蓝的干净，几乎看不到一丝云，阳光柔和地摸着人们的脑瓜顶，普天下没有谁不是它的孩子。可是它独摸不到躲在家里的搁在床上的闭紧窗帘的老孩子们。君梵窗帘拉到一半，被奶奶呵斥住，说她是一个没有眼力劲的龟孙儿，说她不懂生病了不能一直晒太阳，人气要给晒没了。君梵那会儿还处于成年和未成年之间，成年的那部分大脑飞快抽选出书架上的生物课本有关于细胞依赖于阳光的内容，未成年的那部分撅了一半儿嘴恨哼哼地走开了。
奶奶是家里的主管，把爷爷吃出肠癌就是她的好主意。饭从咕嘟着的铁锅里撑到半空中，还没进碗上桌子，爷爷就要被催着吃光，吃完好干活。爷爷笑笑呵呵的：这太烫了啊，啊？太烫了。“烫死你老不死的，就是知道烫啊？你再不赶紧赶工，烫的冷的都没你的份儿。”奶奶是把凶残钉在脸上的，这张皱巴老皴的老皮底下难到就没有粉嫩嫩一点儿的组织？家里的剩饭也都要被爷爷连带着奶奶的咒骂一起嚼碎了吞下去。君梵每次都尽量吃的多些，那会儿奶奶会笑着跟其他的哥哥姐姐边骂边标榜：“你们一个个的大个子都白长了，长那么个大个子是为了做什么去，看看梵儿，又满是两碗。”这话出口，姐姐哥哥们已经识趣的快扒两口饭，抓紧收了碗筷准备告别这乌烟瘴气。“要是嫌我做的饭不好吃，以后你们就还跟你们爹妈要了钱去街头买那些零嘴儿去，吃烂你们的肠胃肚子，都滚去医院躺着。”这话就多余了，单说给听话吃饭肚子鼓得像皮球的君梵听进耳朵里。
家里最年长的大姐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现在这个社会时兴自由恋爱，多自由？放着家里的长辈吃气喝风，跑男方家里给人家好歹活着的爷爷奶奶做饭洗衣服翻身子去了。做了大半天的苦工，贴了一身贤妻良母的风尘，空着肚皮回家讨饭吃。这还了得？奶奶早就把能栓在嘴上的都栓了，大炮飞镖皮鞭，样样不落。
“多稀罕呀不知道的给人家当小老婆去了，做一天母驴绕出来半袋子粮食没，还要回我这儿来讨吃的?"
“真是我命不好，一把老贱骨头还得给养出来个小贱骨头，自己家没事情给你做了跑别人家低声下气去。等你爹从外头回来，我倒是要怎么给他交代，我不交代，你自己去说，就说那小把子给了你多少情爱让你这般死心塌地糟蹋自己。”
大姐坐在木制沙发上，耳朵塞着一个线状耳机，把自己隔绝在文明社会里。MP3音量已经调到了被提示再增大音量会损害听力的地步，大姐还在按着上键，她手上已经有太多被指甲扣深的疤痕，如果快要嫁人，这些疤太不美观，于是利用调整音量的动作锁住手的其他情绪。
奶奶恶狠狠地把碗端到桌子上，深看了一眼大姐，似乎能从这一眼洗净大姐的伤风败俗。大姐先是把两颊一吸，形成一个缓冲的姿势，接着就大口吸起南瓜打卤面，旁边半披着干皮的大蒜寂寞地躺在那儿不被问津，心里不是滋味。
地上铺着两米长两米宽的被子，君梵坐在被子一隅看着奶奶穿针引线，把一个红色塑料袋里收集的白色棉线一根根再缝回面前的被子里，这些棉线原就属于它。被子脏了，把这些固定被罩和被芯的棉线从它身上拆下来，等被子晾干，再一根不剩的还回去。君梵对一切老社会操习的事情都满怀兴趣，这也是臭脾气的奶奶带君梵不太坏的原因。奶奶的世界常像一个瓜虫，连偏旁都不愿呆在又暗又噩的那里，只有一个叫君梵的小孙女进来的时候，它才成了孤独。
君梵跟奶奶学会了一些不知是莫的道理：被子的棉线要买至少三股合成一股的粗线，每次清洗的时候把线拆下来收好，等被子晾干了再缝回去，省钱；洗的衣物床品都把里子翻出来朝外，这样不容易被太阳晒褪色；调凉菜的时候，香油只能用一滴，因为香油俗称一滴香，用多了味道并不好；梳头的时候沾一点啤酒在梳子上，这样篦出来头发不会发臭长跳蚤...偶尔心情好了，奶奶也给君梵讲讲自己，这样君梵对奶奶的了解似乎比别人渐渐圆润了些。
奶奶小时候，是被封建社会欺侮过的，作为家里年纪最小的奴隶，被阔人们任意当成各种雌性牲口使用。需要拉磨了，她就是给一口干粮能跑一天的小母驴；需要犁地了，她就是一个玲珑顶两个壮劳力用的小母牛；需要赶集了，她就是挑担背筐长途跋涉的小母马；需要纵欲了，她还可以是不咬不叫奶子充盈的小母狗。扭曲的童年会打烂整个世界，捏着你的鼻子直接灌进胃里，多年以后不管世事如何变迁，你拥有的只能是满脏腑的破碎。
于是奶奶吐出来给世界的，没一块完整，都是带渣的她的童年。
爷爷被发现肠癌的时候，本不是因为肠胃的问题。原是路上摔了一跤，把本就因为上年纪而脆化了的骨头摔断了几根。进医院后做的一系列检查，顺藤摸瓜地查到胃和肠上。肠癌是晚期，衬显着吃不进饭的胃炎反而成了小问题。一大家子坐在一起声讨一言堂的掌门人独断专行，把家里最温良无害的人逼上了绝路。君梵抱着两个玉米饼退出大人们的讨论，她听懂了，但是不想听太懂。转去侧屋看奶奶讨好般地熬粥、蒸馍。蒸馍的面压得越实越劲道越好吃，从来都是爷奶各执一根胳膊粗的木棍一起给面团施以重击，唯有一起把怨气泄愤给面团的时候，才能看到爷奶脸上同步泛起的涟漪，也说说轻松的话，聊聊玩笑的天。可怜的面团，人们居然需要通过欺凌你来满足心中失衡的天平。“奶我跟你压面吧。”君梵自己的玉米饼已经吃完，她把另一个举到有点呆滞的奶奶面前。“好儿，来，你来跟奶压。”奶奶冷落了伸过来的玉米饼，没有冷落君梵。君梵使足了大力卖命的压，快要跳起来了，奶奶脸上更多还是失望。
爷爷病情已经被下病危通知。医生建议接回家静养，占一个床位已经没有更多的意义，除了白占一个床位。三个月来外地务工的亲人们陆续回家，纷纷看爷爷最后一眼。君梵依旧留心着卧室里的动静，好找机会把爷爷又想吞下去的浓痰争取出来。她用手纸接过很多次足以让爷早点离开苦痛的浓痰，那会儿她并不曾想过她的这种行为某种意义称不上好，她只是跟所有身边有病重亲人的孩子们一样，煞费苦心不惜劳作床上人所剩无几的活力，只为让他们为自己的孝心再多活几天。
“陈君梵，门口有一个帅哥找你，犯桃花运了你。”一个胖男生朝着班里挤眉弄眼一圈，能收获几个观众就收获几个观众，君梵被周围人吹口哨敲桌子的打岔弄得不好意思，心想是谁又拜倒在自己的运动裤下。“快走，爷不行了。”家里二哥拽着君梵就要走。君梵没反应过来，一时间只知道有人拉着她早退。“我得先跟老师说一声吧。”君梵显然还没入戏，二哥低吼一句：“你脑子学傻了？咱爷马上要死了。懂吗？”君梵整个人怔了一下，怔的同时二哥已经落后君梵二十米开外，二哥也跨了大步往索命鬼追了过去。家里的门是敞开的，敬候所有试图搅了索命鬼行程的街坊邻居。君梵站在卧室门口，窗帘不知道被谁拉开了，太阳抚摸着好久不见的老孩子，伟大的它是否能计算出这老孩子还有几小时的活头。
“澜冰，我就要走了，你一个人要好好的。”
“你在说什么混话，我听不懂。”呜咽。
“我啊，知道怎么回事，不怪你，你不要再埋怨自己了。”
“我刚给你做的米糊，你喝一口吧？”哽咽。
“喝不下了，我现在可饱着呢，澜冰，你一定要听孩子们的话，啊？”
“怎么就喝不下，我熬的不多。”泪是雨，下巴是挂着雨的屋檐。
“我就走了，就走了。”
“你就走了，你去哪儿呀你就走了。”
“...”
“德正，德正？你跟我说话啊？”
“...”
“德正？”屋檐挂不住大雨的倾盆而下。人们第一次能近身这个趋于一滩血肉的没了面容的女人，娘奶奶姥姥姑姐老嫂子的叫着。君梵感觉胳膊有点痒，随手抓了抓，她什么都来不及想，只觉着爷爷嘴里唤着的名字真好听呀，游鳞莫羡层澜去,镂雪雕冰满肺肝。这就是这张皱巴老皴的老皮底下粉嫩嫩的组织。
一夜转换，卧室空了一大场，昨天的喧嚣噼啪燃完，留下满地的炮皮没人扫。君梵倚靠在门框上，又抓了抓发痒的胳膊，接替澜冰下没下完的倾盆大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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