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大好是无碍。寒流潜入夜,一觉醒来万木落尽。没有一棵有叶的树了,还怎么去遮挡?
如果无风,有太阳,云气被吹散,高处能站得住人,就能雄视天下了。最少有一千平方公里的江山在眼前在手下,自己俨然是诸侯王了。
北岭望,望北岭,算来也有四十年了。村子在低处,我们放羊割草都上南坡。习惯性地,爱看北岭。虽然遥遥,多数时一片茫茫并不清晰,但越是不清晰越是吸引想象。心里说,不是我眼力不到,是被那灰色遮住了。少时无眼界,无心胸,只注视舅家对面那一片延伸的土坡,知道那上面分布着零散的村子。烧煤的绿色火车冒着烟隆隆驶过,时而进入隧道,让初见的我们惊奇。这火车拉着世界吧,它到达的地方可是天涯?不知道有多远,反正无限远。没想到自己何时能坐上火车,也不知道火车能否载着梦想飞驰,但大岭下这长龙的奔来,却成了生活的鲜色。家离铁路七八里,深夜的火车声隔着大山传入耳朵,严冬被窝里的孩子对那隐约的回声感到亲切,却没想到火车在替人奔驰着人生。
后来,知道这北岭一字大笔,从三门峡直到郑州,是所谓的厚土邙山。我之所望,不过从新安县到洛阳这一段,但已是大气伸展,阔人心怀,很能使精神跃跃,不顾近恋小了。读书能让人多识,生活可让人深入,我知道这北岭通连东西,是古国的一段。更何况,再向北,过黄河,到山西,山岳雄峙,关隘锁钥,从自然布局里就能想象古时的帝国气象了。空空的书生情怀,装满了拔剑定山河的豪想,猎猎的英雄气也纵横浩荡了。
曾想着走遍能看到的几百个村子,但开始迈步已经是二十年后了。徒步慢走,入门进户,我扑下身子和这些农人、这北岭的主人交流时,他们却大多漠然,甚至对历史一片嘲笑。过去的没有意义,将来的无法把握,他们只要当下。历史除了做谈资,几乎没有用处。这是他们一致的认为。他们看重的是口述的“瞎话”,他们自己就是野史的主人。一个山的传说,一个村名的来历,他们给你说着笑着,不管你信不信,反正他们是不信。他们信的是这近百年的世道江湖,人事变迁。他们绘声绘色地讲那些绑匪,说那些乱世行走的侠客,说人心叵测的官场。他们故事里的主人公都有真名真姓,他们可以领你去见那些人的后人,会带你到他们的坟上看看那些旺盛的荆稍或柏树。金庸书里的大侠太过虚妄高大,也太带书生气君子气,真的大侠就在村里,就在地里整田垄的人群中,他们说。
他们一生不离北岭,但不乏见识,我甚至觉得他们超过多少大学的教授。我想把一个个村子都看看遍,他们说不可能也没必要,大同小异的经历,几乎不变的节奏,深研几个足矣!我惊异他们不读诗书而知深理,地处一隅而晓大义,他们笑笑,说生活会给人一切,读书哪里有生活重要?我正惊得张大嘴合不上,他们把锄头往肩上一撂,唱着“自幼生长在山乡,老臣深知庄稼行”下田去。北岭这时反而是他们的背景了。
我没有问村子里有几个人跳出农门,到外地去有了成就,他们也不说,他们很淡然。有一次,我恰遇一个离开几十年的人回来寻旧,对着倒塌的房屋和中空的老树,望着歪斜的窗户和灰尘大厚的蛛网,那人感慨无限,逢人就拉住说怀念那门前旧时老井,树上挂钟,果园内的秋千,小溪边的新柳,现在一切都找不到了。大部分人陪他叹息,甚至帮助他回忆童年。就在他们不能自拔时,村里那位九十七岁的老爷爷拄着拐杖过来了,他笑着说:“你出去半辈子了,你回来要是一切都不改变,你觉得正常吗?真要那样会吓死你,你以为你回到梦里了,或者你已经不是你了。一件东西你买回来不用,放那儿几年,它还是它吗?何况这村子里多少人生活着。人在的地方必然都要改变,人都得往前走啊!你恋的哪门子旧?你不觉得变也不一定就是往坏处变,不变就是倒退吗?老实告诉你,除了太阳月亮,村子里的一切都改变了。”老人说着,众人听着,没有一人接话。寻根的人跪下给老人磕了个头,走进新建的学校了。
我感谢北岭给我的,我心里愈加踏实。少时的模糊清晰后走向浑远,我想把整个北岭都当作家乡了。横穿北岭的火车,也开始拉着少年有梦的我加速行进,我伸手窗外几乎能摸住北岭朋友房子的后檐墙。异地的街头,古都的公交车上,遇到北岭的乡亲,是一定要坐到饭店,吃一碗糊涂面或喝一壶柿子酒的。先前的灰色挡住了视线,但我觉得视线在这里扎了根,虽然我知道这是一种几乎说不出的感觉。
十年前,五头凉水泉逢会,我去那里买牛。那是所谓的“鬼市”,中午一过便没有人了,村道上也没有饭店。本来可以随车走的我,忽然想直接从北向南“截断”北岭一次。我把牛绳盘在牛角上,牛在前,我在后,太阳在当头,翻越那长长的一架坡。三伏天浑身流汗,那牛好像生来就该属于我,它不用驱赶,奋蹄直上,我得加紧才能赶上它。上来坡到最顶上,我坚决让它站住。我知道正午的烈阳下那附近的大岭上只有我们俩。我这次是南望,能看见我的村子我的南岭。如果四十年前的我还站在那里,他应该能看见此时的我,而我现在好像隔着岁月看见小小的他了。村子外瓜田边的大柿树下坐着有小孩吗?他能看见我吗?他不会想到一两个小时后我会和牛一起回去,我走了人们从来没有想过要走的一条路?
北岭的后背也是紧挨的村庄,而我念念的只是我能望到的部分,这是狭隘还是专注,是深情还是薄情?我赶着牛下坡的时候这样想着,忽然觉得自己的偏颇,但已经是改变不了的了。下到涧河边,我脱鞋冲凉,牛也自去凫水,这仿佛就是它的母亲河。这牛是北岭的出产,我理解它了,也知道我和它为何毫无隔膜。
逢晴天我会在大岭四望,北岭我望了几十年还是望不够。我想,它是我的一部分了。我的同伴给我了“北岭观察使”的封号,应了我想当诸侯的野心,也符合我时时向着的心境。我欣然接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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