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及我爹,我可怜得只能写出一两页纸。但说起娘,我可以写出一本书。
今天不想夸她从教几十年如何样桃李满天下,也不想重复她像祥林嫂一样在我们面前念叨了无数次的——“中年守寡如何样含辛茹苦把我们培养成人”,这些都留着百年之后把它编成“教科书”,今天只想赞她是如何折腾的命。
01
四年前她体检查出肾癌,对我来说那是晴天霹雳。身边朋友无一不劝我们放弃治疗。医生说:不治,顶多活半年。治疗可能延长生命,也可能要命。换着是别人这么大年龄,我也会劝其放弃。但是自己的娘,哪怕一线希望,我也要尽万分的努力。
娘有一句座右铭:“宁肯站着死,绝不跪着生。”我们选择了手术。
术前检查评估是异常的好,特别是那项肺功能检查,三个呼吸模式,前面很多年轻病人都没通过。每次我娘是一气呵成。检查的医生夸她活得100岁,那下她高兴得从轮椅蹦了起来,趾高气扬地走出大门,我推着轮椅跟着她,一路小跑得气喘吁吁。
2015年五月的一天,在医院办公室,我和妹妹面对摄像头和法律顾问,听医生耐心解释了手术过程和风险,在“生死状”上签字画押。不敢想“万一”。
第二天,我和我妹含着泪把娘送进手术室,提心吊胆在手术室前等了四小时,直到她被推出手术室我们松了口气。
现在的医院也真够狠!技术狠!肚子上一边打个洞,另一边开个口,摘掉了一个坏肾,两天下床,五天就让出院,我把她接到我家养伤,每天带她去换药,不到一个月就恢复了元气。
02
没过几个月去复查,发现癌症又转移到了膀胱,无奈之下又进行第二次手术。手术其实很成功。但医生怕“万一”,术后直接把她推进了ICU,我呆在病房等了一晚。一大早听见病房护士在喊:赶快去接ICU的娭毑,她在那大闹天空。我赶紧随医生跑去接了娘,见她气色很好,还眉飞色舞地和我讲她夜闹ICU的“战斗“”经历。
2016年的冬天特别冷,娘接着做几个化疗,后来抵抗力下降,高烧得神志不清住进了医院。娘第一次缺席三十年来以她为首的年夜饭,春节我们守在医院,祈祷她能挺过去......。
春天来了,万物复苏,娘奇迹般的恢复,赶上学校110年校庆,她接学校通知:要联系往届学生返校参加。娘挨个打电话,发微信整整忙乎了半年,所教的十个班级同学找到组织十分激动。银发学生还能见到班主任也是倍感幸福。这个夏天她很忙,无暇传“圣旨”,给我们也放了一个长长的假期。
03
没能出席10月底校庆大会,因尿血住进了附二医院。赶在2016年底前,接受了输尿管肿瘤切除,尿道改道手术。
尿改道这是我们一开始就不了解也及不愿意接受的手术,是一次全开放的大手术。
这次签“生死状”叫上了娘,她面不改色地耐心聆听医生讲那“吓死人”的手术过程和风险,一笔一划地签上了她的大名。
我对娘有信心,我丝毫不怀疑她能“闯关”成功,她又一次顺利地出了手术室。娘有糖尿病,那半尺长伤口居然半个月就愈合了。不到一个月出了院,2017年夜饭我们全家团聚,有娘参加的年夜饭,大家吃的特别开心。
去养老院养老,是我们这一代必然归宿。但对于娘这一辈,她不说我们不敢提。过完年她主动坚决地住进了河西养老院,生活基本自理。原来担心的尿造口,没什么不适,相反她和老人们打麻将时,还时常嫌弃别人老是去厕所尿频尿急。
“折腾”的妈妈命最大04
离上次手术不到三月,娘又尿血,膀胱癌并没根除。我们有了三次手术成功,心存侥幸,没有犹豫手术。这是她两年中的第四次手术。
膀胱全切除—这是泌尿科最大的手术。感谢湘雅附二的专家教授,手术是无悬念的成功。
毕竟手术时间相隔太近,毕竟是87岁高龄,一刀下去,人瘦了20多斤,四肢乏力,不思茶饭,反复感冒发烧,整个夏天都是在医院打点滴。回到家中拒接电话,昏睡懒语,闭门谢客,烦闷生气。有人说:人到最后就会没了亲情。心想莫非这回阎王爷真会要她的命?
05
直到某一天,她高调宣布要从家里搬出。辞退了她的第N个保姆,重新入住养老院。
院长给她护理的评估等级是:痴残一级。我说娘不痴不残,定级不合理。她说痴呆老人是被动护理,而我娘要呼风唤雨,折腾不停。我暗喜:娘开始折腾了,她又活过来了。
上次手术时,有个护理员好心劝我:你娘这么大年纪了还折腾什么?我听了很生气。
活着是每个人的权利。谁说不想活,那是骗人的。中国人本来就缺乏“死”这一课。我娘平凡人一个,绝对不是“视死如归”的英雄。且不说两年四次手术身体的折磨。命悬一线时内心的恐惧,痛苦和挣扎,常人怎能理解?需要多强的信念和毅力?
娘在生命的跑步机上勇敢地奔跑,跑赢了我只活了54岁的爹,跑赢了我86岁的外婆,上一辈比她年长的所剩无几,当年和她一起打麻将的同事如今再也凑不齐。她的生命记录还在刷新......。
如今她战胜癌症已经第四个年头了。她现在行动虽然迟缓了很多,但各项身体指标都正常,癌细胞也没有复发。她现在居然是手动拨号,她又接管了她的财务,谁欠她的钱,门清。她让我开车带她吃饭,她指路和电子导航一样准。如今,她是那养老院一“霸主”,上上下下都听得她调配,仿佛整个世界都是她的。
我和妹妹每天微信里都是谈论她“折腾”的话题。感叹跟不上她的节奏和智力。
今天,她要你带她去银行看一下她账上的钱。明天,要你带她去医院调她四十年前的病历。她每天留着早歺她省下的一个煮鸡蛋和两个烧卖,非得让我去取。我们烦她的鸡毛算皮,但跟她讲理那是秀才遇到兵。24小时我不敢关机。“圣旨”一到,我就得马不停蹄。
娘现在就是一惯坏了的“小孩”,不依她就发脾气。她的脾气分等级。小雨,大雨和暴雨。刻薄你几句那是毛毛雨。事后又道歉说她自己有时糊涂不清白。
我问:娘,你什么时候清白?什么时候不清白呢?
请听神回答:顺了我时,我就清白,不顺我时,我就不清白。
脾气升级到暴雨时,娘讲得最多就是“她会死”。我也会嘀咕:死就死吧,人都是要死的。
但只要一接医院电话,我心跳就加速。一见她虚弱不行,泪水就止不住。
娘昨日问我:我看别人都烦我,你为什么不烦?这是我的心里话:
“娘,哪怕你只剩一口气,我也要把你留在世界,我愿把你当着菩萨来供起!”
娘有一金句:好好活,慢慢拖,一年还有几万多。
又是一年花开时,又是一个母亲节,我拿出去年写娘的这篇文重读了一遍,我依然很感动。贴上娘的一张近照,“娘,你笑得真好,你真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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