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关雎鸠（1）

-楔子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诗经·关雎》
匪我愆期，子无良媒。
将子无怒，秋以为期。
——《诗经·氓》

”关鸠，如果你只是个普通人该有多好。好似整个世界，只有你知我，懂我，值得我信任了。你如果是人，我就可以毫无芥蒂的娶你了。”

子期，如果这是你最后的心之所愿，那么，我愿意为你，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小雎鸠，你真的甘心放弃千年修行，服下这摄灵草，生生世世为人，只为这一世的心愿，而承受五百次轮回的惩戒，再灰飞烟灭，湮灭于世间。你要知道，逆天而行的代价，不是你我可以预知和衡量的。”

“关鸠无悔，还望婆婆赐药。”

人生苦短，生而有宿命牵绊于身，我自小读遍藏书阁书籍，又怎会不知生而为人的苦楚和艰辛，可我还是想要为了这可能的一丁点幸运去尝试啊。

子期，此番别离，终是无期。虽抱憾不能如你愿，我却无悔无怨。此生再无所求，惟愿你始终笑容温暖如初见。

《壹 关鸠篇》

01

我是一只雎鸠鸟，修行五百年方可言语，修行千年方可化为人形。

人形的我，头上有羽冠，身后有羽翼，双腿依旧是尖利的爪。我很伤心，为何我与那些古籍上的妖都不同。没有绝世倾城的容貌便罢了，甚至与普通人的外貌都大相径庭。

作为一只雎鸠鸟，我生而孤独。从未听闻母亲说过我的父亲是谁，同伴对我皆万分冷落。母亲在我年幼时，为保护顽皮的我，被蛇妖所伤，至此灰飞烟灭。

我看尽藏书阁藏书，只为想法设法救回母亲性命，却始终没有找到任何有用的法子。至此以后，同类对我更加肆无忌惮的嘲讽和谩骂。我成了雎鸠洲上唯一的孤儿，也是唯一没有法术和完整人形的怪物。

我听闻雎鸠洲之外有一方环山绕水的肥沃土地，人类便是居于此，他们寿命很短，只有数十载，生活简单。但是，他们却可以轮回往生，不会灰飞烟灭，湮灭于世。

我常常幻想，为何我的母亲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类，我从来不奢望什么长生不老，也不喜欢什么修行成仙。我只想母亲可以一直留在我身边，哪怕她已经往生一次再记不起我。

下定决心离开雎鸠洲的那天，乌云蔽日，天空下起了细细密密的雨，连带着心也有一些阴鹜。过往奚落我的小伙伴都来送我，婆婆依旧百般劝阻我，人虽柔弱无法术，却比妖可怕的多，那个世界也是腥风血雨。

可我依旧义无反顾的选择了离开这片生我养我土地，去寻找我魂牵梦萦的中土大陆。

其实我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想要追寻什么，也许只是想念母亲，对人的往生抱有一丝奢望，也许，只是单纯的想要百般逃离，逃离这个让我失望的地方。

02

到中土的第一日，我见一年迈的老伯牵着一头老牛在烈日下耕作。汗水浸湿了他脖子上的毛巾，他一面擦汗，一面气喘吁吁地犁地。大约是阳光太过灼热，他因为体力不支，颤颤巍巍，好几次险些摔倒在地。

我在书上看过不少人生老病死的故事，但是突然这么近距离的面对年老这件事情，倒还是头一遭。雎鸠洲的婆婆虽然已经有数万岁，容貌却依然年轻。

来不及思忖，我急急忙忙从一棵歪脖子树上一跃而下，化作人形扶住了他因为昏厥而倾斜了一半的身体。

我搀着他的胳膊，他慢慢回头，脸上的皱纹清晰可见，犹如核桃核上的脉络。他想与我道谢，一句姑娘刚刚说出口，谢字梗在喉头，便被我怪异的容貌吓得昏厥了过去。未曾想，这一睡，便再没有醒来。

我心中愧疚无限，直到老伯下葬那天才听闻，老伯的三个孩子都不孝，几乎从不回家，每每回家，也是为了争夺家里唯一的一点银钱。那是老伯日日艰辛种地所得的血汗钱，老伯这一生，活的实在很苦。

他这一生受尽坎坷，中年时妻离，年迈时子散。如若不是这生活如枷锁禁锢住了他，他又奈何如此苦苦煎熬不得解脱。也许死亡，对他来说，是一场重生和释放。

我知道人可以轮回，他是一个好人，下辈子，能往生到一户好人家。这么一想，我的良心好受许多。便继续扑腾着我的翅膀，往更繁华的地方飞去。

飞到城镇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热闹的集市人山人海，到处是吆喝的小商贩。我从天未亮便出门，飞了整整八百里，实在是饥肠辘辘。可是一想到被自己吓死的老伯，实在没有勇气再化成不人不妖的模样去寻找食物。

我在集市上空来来回回的扑腾，瞅见什么好吃的都惦记着，只能待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再偷偷光顾。

不远处的巷口，汇集了一拨人，围成一个圈在看热闹。我飞过去一瞧，原来是书上老掉牙的故事情节。

一个一身孝衣的姑娘，脖颈上挂着一块木牌，四个鲜红的大字，卖身葬父，妥妥的闪瞎了我的眼。

只瞅这姑娘泪眼婆娑，我见犹怜。身旁遮挡的尸体白布，血迹斑斑。合着这四个大字是用你爹的血写的。

我琢磨着按照人类书上的套路，马上就会有一纨绔子弟从人群中跻身而出，打着帮助姑娘葬父的旗号，实则强迫姑娘作为小妾纳入府中。然后由于这纨绔子弟长相猥琐，姑娘宁死不从。

在小厮与姑娘拉拉扯扯、你推我搡之际，众人在旁指指点点，对纨绔子弟露出鄙夷的神色，却不敢上前帮忙。

再然后，一风度翩翩武功盖世的白衣公子从天而降挺身而出，来个英雄救美。

再然后，便是三两下打跑了坏人，坏人气哼哼的边跑边回眸，你丫给我等着，我爹你惹不起。

最后，便是男子塞给姑娘一大枚银钱让她厚葬父亲，走上自力更生自强自灭的道路。而这姑娘，便哭着喊着无亲无故活不下去，非要给公子为奴为婢。生是救命恩人的人，死是救命恩人的鬼。

唉，说白了都是看脸的世界啊，怪只怪这纨绔子弟的爹把他生的容貌太清奇了。

但是理想很丰满，现实......很明显，和我看过的故事都不一样，新的套路层出不齐。

不愧是众人拾柴火焰高啊，不一会儿，姑娘跟前便堆满了众人凑的铜板和小碎银子。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安慰着她节哀顺变，早点安葬父亲，拿着剩下的钱做点营生买卖，嫁个好人家，好好过日子。

真感人啊，果真书中说的也并非全对。没能目睹一下书中所写的武功盖世的翩翩公子，真是可惜呀可惜。

03

天色渐渐暗沉下来，眼瞅着卖身葬父的姑娘也开始收摊，啊呸，收尸了，街道两边的商铺都已熄灯打烊。门庭若市的街道瞬间清冷了许多，我依然在为我咕咕直叫唤的肚子担忧。

突然，一阵杠铃般的笑容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惊悚的一抬头，便看见前一秒还泪光莹莹卖身葬父的白衣姑娘，瞬间起身揭了脸上的面具，变成了一个一米八几的彪头大汉。

他利索的脱了身上的孝衣随手一扔，捡起地上的银两装进钱袋里，全然不顾地上他父亲的尸体，就那么大摇大摆的走了。

月色下他的身影魁梧而得瑟，着实是十分欠揍。

这是什么新套路，可没在书上瞧见过。我走过去拉开尸体上面的白布。吓，原来只是一副猪骨架。少年好套路，差点连千年修行的我都被骗了。

人间，果然腥风血雨的很。

望着地上被他丢弃的一套行头，我突然灵机一动，有了营生的法子。

在中土的头一日，我是靠在夜晚的菜市场捡烂水果勉强填饱肚子的。作为一个修行千年的妖来说，说出去实在丢脸。除了能化个似人非人的模样和扑腾翅膀飞以外，我实在是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技能。

好在，我现学了一招。

我把捡来的白色孝衣穿在身上，白色的头巾正好挡住了头顶的羽冠，宽大的斗篷正好掩盖住背后的羽翼，而长长的披风正好挡住我不伦不类的双腿。我对着地上的水洼照了照自己的模样，暗暗酝酿了一阵。嗯不错，我见犹怜的感觉很快就要出来了。

趁着月色明朗，我费力的拖着那具猪骨，去往长安集市路任重而道远。

早就听闻长安城外风景如画，城内商铺鳞次栉比，所见之处美女如云，繁华似锦。我倒要看看，是否真的如书中所描述的一般。

天蒙蒙亮，我便摆好姿势，蹲在市集最繁华最热闹的地界，身后是长安最豪华的酒楼聚龙斋。可惜掌柜来开门的时候，黑着一张脸，还朝着我鄙夷的吐了一口唾沫，叹了一句晦气，便喊来了七八个店小二要把我轰走。

唉，着实是富庶之地，只是这富人怎么没有什么素质和同情心。

我暗暗给自己鼓了鼓气，换了个地方继续我的营计。

天色越来越亮，眼看着太阳爬上了头顶，热的我汗流浃背，两眼发黑。脖子上的木板感觉越来越沉，实在难受得紧。可是怎么还没有哪个好心人来给我打发些银钱。

我思忖了片刻，会不会是这个角度不够醒目。

我清了清嗓子，放声痛哭。

“各位父老乡亲兄弟姐妹！小女子随父亲经商，来到贵风水宝地，奈何本钱全部赔光，家父一病不起，至今无钱安葬。还望各位大哥大嫂大叔大婶发发慈悲，赐家父薄棺一副，早日入土为安。小女子愿做牛做马，报答各位的恩情了！”

哭的正入戏，恍惚中察觉一群人来者不善气势汹汹的朝我靠近。

“呦，这不是那日那个倔强的小娘子嘛。看着风姿绰约我见犹怜的模样，搞了半天是个江湖骗子啊？又来故技重施老把戏。来人啊，把她给我抓起来带到府里去关着。正好那天被那白衣帮凶揍的仇一道报了。”

我一抬头，目光所及之处皆是斜嘴歪脸的小厮朝我涌来。我暗道不妙，一直饥肠辘辘本就体力不济，而这身打扮使得我此刻扑腾翅膀逃走的力气都没有了。这是造的什么孽啊，难不成我一千岁妙龄少女此刻就要遭此毒手。

不忍再看小厮凑得越来越近的面庞，我紧紧地闭上了眼睛，终于饿昏了过去。

03

醒来的时候我一度不敢睁开眼睛，一是担心又看见那些歪瓜裂枣的小厮，凑我太近辣眼睛。二是担心自己是不是已经暴露了身份被当做烧鸡烤来吃。

我动了动胳膊，还好未变成原形，似乎也没有哪儿疼，证明我还活的很好。

嘻嘻，莫非是那些小厮察觉了自己的异样，被吓跑了。

我放心的睁开眼，一张硕大的脸毫无防备的出现在距离我不足两寸的位置，直勾勾的盯着我。

“既然醒了就起来吧，鸟人。”

刚想夸这人长相清奇，声音好听，不曾想我好歹是一千年道行的妖，竟被一个小小的路人唤作鸟人？不过想想自己现在这模样，确实与鸟人无异。

我不情不愿的起身，正襟危坐的端详着周遭的环境。

这是一间废弃的破庙，所见之处都是灰尘和蜘蛛网，头顶的蜘蛛网厚的大概都能织一件毛衣。说话的是一位身材挺拔的彪形大汉，旁边还有一位风度翩翩的白衣男子，倒是有几分书中男主的气质。哎等等，这彪形大汉似乎有些眼熟。

“你！”望着他凶神恶煞的一张胡子拉碴的脸，我只得默默收敛了指着他鼻子的手指头。

“你不就是之前在集市上卖身葬父骗取同情心的人妖吗？”

我虽说欺软怕硬，但也是一只有骨气的妖。想起自己被坑惨了，便怒不可遏，还不都怪这丫把我祸害了，现如今还敢骂我鸟人。

“噗。”白衣男子听闻我开口骂人，刚喝的一口水全喷在了彪形大汉的脸上，捧着肚子坐在地上哈哈笑个不停。

彪形大汉只瞪了他一眼，白衣男子便迅速一本正经的坐好，强忍着止住了笑容。

唉，看来书上写的果然也不全对，风度翩翩温文尔雅的白衣公子，私底下竟然这么不讲究形象。

不过有一点书上倒是说的很对，病怏怏的秀气公子，都是和彪形大汉才是名副其实的一对。

“喂，鸟人，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怎么生的这么古怪模样？”

彪形大汉逮着鸟人这个事情没完没了的揭我伤疤实在让我生气。我也想知道，整个雎鸠洲的鸟，凭啥只有我不能完全修成人形？为啥只有我没有法术？

“你才鸟人呢！你全家都是鸟人。”说完我忙不迭化成原形，冲着那彪形大汉和白衣公子头上扔下几颗爆爆果。

爆爆果是雎鸠洲的特产，一受到撞击便会爆裂，果浆呈土黄色且粘稠难冲洗，味道酸臭刺鼻，很容易让人误以为是动物粪便。

怕两人对我做出什么报复行为，我迅速飞上屋顶的横栏。

“说出来怕吓着你们，本仙是修行千年的雎鸠仙子，按照辈分，你们还得唤我一声祖奶奶呢。”

这两人非但没有被我突然的变身吓着，似乎对我的来路也十分不屑，翻了个白眼，拿手帕捂着口鼻，又当着我的面，彼此深情的擦着头发上的果浆，你侬我侬的模样，实在是气不过。

遇到这俩人，我才算是明白了那纨绔子弟为何说要找我复仇，还说我坑蒙拐骗。八成是这死人妖到处故技重施，早在长安城被那纨绔子弟强抢过一回，正巧被这白衣男子我见犹怜的搭救，成全了一对眷偶，却害得我成了替罪羊。

我看着他们跟前架着的烤鱼已经八九分熟，想也没想麻溜的化成人形，一把抓起烤鱼，扑腾翅膀，一溜烟飞走了。

身后目光呆滞的两人这才反应过来，穷追不舍，却发现根本追不上，气急败坏的在原地跺脚。真是鸟人报仇，还是当场就报最爽啊。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