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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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冬至。

按照以往的习惯，王小明早早地就起了床，为了能在这个点准时起来，他刻意把时间调快了半个小时，这个习惯从他开始上学需要早起便一直保持着。

王小明推开门后外面依旧漆黑一片，而不是像以往那样已经开始泛起微光。远处只有间或几声狗叫，除此之外，再无声响。

他坐在门槛上，手撑着下巴，望着天空中若隐若现的月亮怔怔出神，这个星期的作业是写一篇关于观察的作文，他想，或者月亮是个不错的对象。

过了十分钟，天色反而越发的黑了下来，几朵黑云悄无声息地遮住了月亮，紧接着天空中布满越来越多的黑云。他又观察起黑云来。

一个小时候后，吱呀一声，一股力量把王小明向前推了出去，他摔在地上，回头来看，原来是父亲王大明披着外套推开了大门。

父亲站在门前，他赶忙爬了起来，像狗一样蹲在父亲脚边，他看见父亲怔怔望着天空，仿佛在迎接着这一年中最黑暗的日子。

临出门前，母亲特定赶了出来，递给王小明一件外套，他接在手里，还不及跟母亲说最后一句话，父亲就发动车子，开了出去。

这时天已破晓，王小明坐在电动三轮车上，屁股底下垫着一份旧报纸。三轮车还没驶出村子，就有他的同学朝他招手：“王小明，又和你爸爸去捡垃圾啊？”

王小明站起来，长满冻疮的手扶着车子的边缘，回答他们：“是啊。”

他永远听不出别人语句中的戏谑。转到这个云南小镇的第一节课上，老师要求所有人作自我介绍，到介绍家长职业时，他支支吾吾地不肯开口，那时的他尚为父亲捡垃圾的职业感到羞耻，但是他的老师知道后，不仅告诉他因此自卑是多么可笑的事情，还大声地告诉他所有的同学，他的父亲是一个捡垃圾的，这么一个高尚的职业，他是在为地球的环保做贡献，是当之无愧的地球守卫者。

从此以后，他的父亲在他心目中的形象便变得高大起来，以至于他在学校逢人便跟人说他父亲的伟大，连带着，自己也成了一个小战士，“周末的时候，我也跟父亲一起去。”他这么告诉所有人。

而事实是，父亲以前的三轮车被偷了一辆又一辆，后来换成了电动三轮，盗贼没有办法再整辆车一起偷走，就把电瓶给拆卸了拿去卖，所以每到周末，父亲不得不把他带上。

有些三轮车没法去的地方，父亲把三轮车和王小明留在原地，盗贼看到车上有人，哪怕只是个小孩，也没有办法再偷走车子了。

2

过了桥就出了村子，王小明已经重新坐了下来，但当他看到桥边氤氲着热气的包子铺时，又重新站了起来。

父亲在桥边停了车，从口袋里拿钱给他，他接在手里，欢快得跑向包子铺。

“老板，四个包子。”他说。

老板是个和王大明差不多岁数的男人，他听见王小明的声音，从蒸笼里装了十个包子，递给王小明。

王小明拿过手后，一个一个地数：“一，二，三，四，五……”没数完就不给钱。

男人不耐烦地敲着桌子。这时王小明终于数完，他朝老板说：“老板，我要的是四个。”

男人敲桌子的力道加重了几分。“对啊。”他说，“难道这不是十个？”

云南的方言中，十和四的发音相差不多，叫人难以分辨，王小明较其他孩子本就有些痴傻，方言学得不正，这时陷入两难的境地。

王大明远见儿子早已接过了包子，却久久不回，便走上前去。

男人已经失去了所有的耐心，他粗暴地吼道：“赶紧给钱，然后滚。”

王小明吓得退后一步，仍是重复着先前的话：“我要的是四个。”

“你要十个我已经给了你十个了，还要搞撒子。”

王大明走到近前，从王小明手上拿过包子，只留下四个，其余六个连同包子钱一起递还给那个即将失控的男人。

他揉了揉王小明的头发，把包子给他。

王大明率先走在前面，王小明手拿着包子，感受着手上的温度和空气中的香味，嘴边不住流涎，但这是中午的午餐，不能吃。

三轮车车灯照亮笼罩在桥上的迷雾，包子铺老板往地上吐了口痰，骂骂咧咧：“两个神经病，一会十个一会四个的。”

过了桥，三轮车的速度就快了起来，去得远些，就能少碰到些熟人。

包子很快凉了下来，王小明已经披上了母亲最后送出门的外套，依旧冷得牙齿打颤，长着冻疮的手捧着温水瓶子，借此取暖。

行了半个小时，王大明突然把车靠边，叫王小明把包子给他，他将包子放在发动机的盖子上，过了几分钟，又还给王小明，一反常态地说道：“吃吧。”

王小明只觉得突然被幸福砸中，三口就吃掉一个包子，剩下最后一个的时候，他揉了揉肚子，假装不在意地说：“吃饱了，这个给你，爸爸。”眼角余光还不舍地盯着。

王大明怎么会看不出来，他说：“我最不喜欢吃肉馅的包子了。”

王小明吃掉最后一个包子，“那下次给爸爸买韭菜馅的。”

父子俩又说说笑笑，再次上路时，王大明脱下骑车戴的手套给王小明。

这次三轮车开得极慢，王小明耳边的呼呼风声小了些，他能听见父亲的说话声。

一向言语不多的王大明打开了话匣子，不停地诉说着王小明的事情，这些事情，王小明大多都已经不记得了，即便是最近一年发生的事情，他也忘记了大半，他总是忘记很多事情。

父亲说到他小时候的事时，他就仿佛是在听另外一个人的故事了，那时的记忆不是因久远而模糊，而是被他真真实实的从记忆里抹去了。

父亲唱起一首歌，说那是他小时候最喜欢的歌，他忘记了歌词，却记起那段旋律，于是他也跟着哼唱起来。

他哼得越来越熟练，父亲却哽咽起来，他浑然不觉，继续哼唱，并且觉得快乐极了，渐渐地，父亲的声音曲不成曲，调不成调，沙哑的声音木然地念诵着歌词。

就像吟诵一首诗篇。

3

午后飘起了小雪。

三轮车停在一颗树下，王大明背着背篓去收集垃圾，然后再集中到三轮车上。

王小明坐在地下一块石头上，用膝盖当做书桌写着作业。

他决定这次作文就写父亲捡垃圾的经历。

雪渐渐地大了起来，父亲却还没有回来，不远处有些小孩欢天喜地地出门迎接今年的初雪，看见了大树底下的三轮车和王小明。

一群小孩围了上来，问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王小明站起来，骄傲地说：“我和爸爸在捡垃圾。”

小孩听了，往后退了一步，仿佛王小明是一个病毒，王小明见状，心中高兴不已，心想他们一定被自己拯救地球的举动所震撼，他上前一步，向他们发出邀请，“你们要和我一起捡垃圾吗？”

王小明的脸上不知道抹上什么东西，像是没洗脸一样脏兮兮地，他这一步上前，人群中一个年纪稍小的小孩突然就哭了起来，嘴里喊道：“不要抓我去捡垃圾，不要抓我去捡垃圾。”

其中一个胆大的捡起地上的碎石子朝王小明扔了过去，其余的小孩也照着做，分别朝他扔出手里玩耍的木棍和玩具，手里的东西扔完后，就捡起地上的石子和垃圾，一并向他砸去。

王大明一直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等到一众小孩全部走掉，他才走了过来。

这时，王小明已经躲到了三轮车底下。

4

与儿子分别后，王大明倒掉了所有的垃圾，用雪水把车子给洗得前所未有的干净。可是哪怕如此，他依然闻得到那股经年不退的臭味，他把车子留在了原地。

雪大得几乎走不动路，回去的路上比来时多费了五倍的时间。

临近圣诞节，大多商铺门口都摆上了或大或小的圣诞老人，小孩都戴着厚厚的围脖和手套，在街边堆起一个又一个的雪人，老一辈的老人说，冬至这天是要吃饺子的，所以经过村舍人家时，透过半掩的大门，偶尔能看到一家人围在桌前，围在热气腾腾的饺子前。

妻子已经在门前等候了很久，她踱着步子走来走去，来抵挡钻进脚底的寒气。

王大明小心翼翼地站在转角的地方看着她，看了一个小时，也不曾迈动一步，他不是担心面对妻子的质问在想什么解释的措辞，而是在说服自己的内心。

终于，他走到妻子的面前，妻子惊讶得发现一个雪人向他走过来，等到他认出丈夫的脸，才连拖带拽地把他拉进了房子。

妻子替王大明脱掉湿透的外套，然后把他按到火炉前，从床上拿了条毯子披在他的身上。

王大明的身体一直在颤抖，一直没停过。

他闻到一股久违但熟悉的香味，果然，妻子从厨房端出一锅冒着热气的饺子。

他正要说话，忽然房间里传来一阵声响，妻子把饺子放在他的面前，急匆匆地跑到房间里去。

一个小女孩跟着妻子走了出来，怯怯地躲在妻子背后，她的衣服破烂不堪，身上散发着一股恶臭，简直比他这个常年与垃圾为伍的人还要难闻，她睁着大大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他。

王大明投去询问的目光，妻子解释说：“我今天出门的时候看到她的，这么小一个小孩，就因为几个包子，就被那个人往死里打。你能想象吗，就因为是女孩，哪怕已经养这么大了，她的父母还忍心将她给丢下自生自灭，我见她可怜，就把她给带回来了，咱们家穷是穷，可也不能见死不救。”

王大明脸色发白，张了张嘴，一句话也说不出。他的嘴唇发青，就像武侠小说中中了剧毒的模样。

妻子推了女孩一下，把她推回房去，然后把王大明拉到门口，又转身朝里望了望，确定女孩没有偷听后，才压低声音在丈夫耳边说：“小明生来就不聪明，说什么智商比别人低，从小学就什么都学不会，挨打也不知道还手，这女孩我看也跟他差不多大，我们给养着，大了给小明做媳妇，这样儿子也有个人照顾。”

“对了，这都小半天了，儿子呢？”

5

雪地里，男孩站在原地等待着。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父亲最后朝他说的话：“小明，今天冬至是要吃饺子的，我去买饺子。你在这里等我，我一会就回来接你。”

男孩双手环在胸前，作文本被他紧紧地抱在怀里，就在等待父亲的时间里，他已经把作文写好了。他想着比包子更好吃的饺子，于是雀跃地唱起了那支来路上和父亲唱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