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白植远
一路上平坦的路途,开了近三个小时,安全带卡着腰死死的疼,他仍然不敢松懈半格。
像千万次的偶遇,他独自上路,在最冷的秋季的夜晚。高速公路两边的绿化带之间隐隐绰绰地闪出小镇的光芒,霓虹在远山的灰色阴影之间撺掇而出。
往事纷纷从心头落下,他不再是多年前咬着手指,默默坐在车窗边的少年。他坐一整夜火车为了穿越贫瘠的土地,绕过连绵、断裂的山谷和终年泥泞的乡间小道。在江南,细雨落在行人的衣背上,他喜欢这样的画面,在他的画布上从来都缺少这样的细腻和湿润。他寻见一只插满白色玉兰花的摊位,那是母亲最喜欢的芬芳,他戴上厚厚的口罩,把它别在白色衬衣的左边衣袋里,像他从来没有离开过家一样。
那些涓涓细流的大学日子,他窝在画室里,油彩涂满了画布,也沾满了他的心间与衣襟。秋季是桂花繁衍的季节,在花期到来之前,他为自己准备了一季的药。花粉过敏,使他在每年的黄金季节都错失了与大自然蜕变的机会。那种遗憾是他只能躲在宿舍里,隔着透明的玻璃窗与窗外触手可及的梧桐千万次招手。他每天早上起来在玻璃上哈一口气,用袖口擦一擦,他莞尔一笑,满足地掏出画笔。他想,总有一天,他站在树与树之间,阳光乍现,透进林叶搭好的世界,艺术在这里洇开前尘的时光,他是氤氲潮湿的季节里凝成的雨露,落在早就为这尘世准备好的画布上,时光小心地走着,带着他的期许和对现实人世的和蔼。
车子开出了高速,缓缓驶向荒郊的小镇边境,他在漆黑的夜色里走向霓虹深处。小城的街道狭窄,挤在山地满布的地形里,远处的街道和夜空里发冷的山道互相接驳。他在街巷里,解决晚饭。在能见得到湖光的酒店里,一整面露天的大阳台对着远处的千岛湖,他才感觉,秋天的味道也可以是淡淡的、咸咸的湖水味,他吸进鼻腔里,伴着冷气,顺着微风的微凉,他穿越岛屿与岛屿之间,开始搜寻自然奇迹之间的梦境。他想种出一片红色花海,花期在秋天,像枫树上的红叶,沾惹晨曦中的朝阳,飘来莫名的湿润,撒在他的梦想与画布上。站在上天为他精心打造的皎白的月光里,他觉得自己早已被眷顾。
阳光照进窗子,他从暖色的床褥中苏醒。窗外的岛屿像春雨后的笋,钻出水面。更远处的岛屿淹没在水面的烟雾中,多年前,他的生活像蒙在烟波中一样。山谷与山谷之间,只有林立的百年大树,他从院子的后山翻到另一座山上,望见远处的群山在白云缭绕之间失去方寸光芒。他斩下莽莽棘树,窥见大自然中瑰丽的角隅,用坚硬的石块在树上简单地描摹了眼前的盛景。那时,父亲远走他乡,他与母亲在潮湿的木屋里渡过了好几年。少年,在无尽的山道里,失去了身体的重量,他为了飘向远方,不断稀释生命中的凝重。母亲为他缝了一个香袋,他上路了。
他年岁逐长,像树的年轮一样,一圈一圈地重现母亲的眼纹,因为这幅作品,他走上了更加广阔的道路。他鼓起16岁时的勇气,开始一路前行,最后一站在千岛湖。
他披上外套,租了一叶小舟,左右摇晃,穿行在梦境中的玫瑰岛屿,自在地呼吸和想象。它们的枫叶像花朵一样红艳,落尽波光荡漾的蓝色湖面。木桨从船身侧划开,桨声浮向远处的雾气中,他们渐渐靠近。黄色的泥土上浮化出一丛丛绿色的灌木和杂草,这是自然的馈赠,他似乎伸手能触及到新鲜的泥土和飘着木头香味的树。在几座岛屿之间,他仿佛登上多年之前的山顶,能看见远处的梯田、云水和低矮的平房。野雁从头顶飞过,他乘上它们的翅膀,从遥远的北方飞来南方,它们这样孤独的穿越,只为了一丝温暖的追随。云色叆叆,俯瞰冰蓝的湖水渐涨,在水与水的迸撞之间,折射出光的力量,散出正午的碎金,扑腾翅膀的黑影在湖上掠过,世间的尘土竟然如此微小,甚至亦不如炭笔上的一尖。
下了船,他扶在湖边的栏杆上,夕阳斜照,在脑海里描绘出了一幅画。一半是人生与梦想,一半,他和自然、母亲。
他离开这里的时候,回想起多年之前拾包上车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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