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达文西陈
接到阿西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忙着投简历。
阿西是我大学最好的哥们,阿西不是他的原名。那个时候我们住在相邻的寝室,一米九五的大高个,和他走在一起形成强烈的对比,这往往会引来行人的侧目,于是我们有了一个组合名字,叫做哆西组合,哆唻咪发唆拉西的哆西,如果你能理解这个含义。于是我们成为了同学口中的阿哆和阿西。
阿西是上海人,纯正的上海男人,文质彬彬,一身正气。每到假期,阿西的爸妈就会到学校来,通常叔叔阿姨都会邀请我去他家做客,四年下来,阿西的家几乎成为了我第二个家,这让独自在上海的我感到了家的温暖。我们也打下了深厚的友谊。毕业结束的时候,去阿西家吃完饭,他们一家人来火车站送我,还告诉我以后有空一定再来上海。我连声说好,在火车站分别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回到上海,去到北京继续读研究生。
所以,此时接到电话让我有些意外。
“怎么样,阿哆,好久不见。”电话那头传来阿西的声音,带着些许疲惫。
“还行。怎么会想着给我打电话了?”我问,高兴中带些疑问。
“实习结束了,应该可以转正,问问你现在怎么样了,工作找得如何?”
“还行,手上有几个去处,还在看。”我回答。
“那行,北京没去过,我刚好有点时间,想着过去找你玩,打扰你泡妞吗?”
“什么话!兄弟要来,女人靠边。”我大笑着说。
“那行,我明天到。”没有半点含糊。
“神速啊你。告诉我班次,我去接你。”
挂掉电话,我欣喜无比,我们差不多没有三年没有见面了,大学毕业之后平时在聊天软件上互相说点近况,但男人之间其实没那么多可以说的,主题除了女人就是妞。这算是毕业分开之后,阿西第一次给我电话。
第二天接到了阿西。大高个在出来的人群中一眼就可以识别出来。
“又长高了啊,阿西。”很久不见,阿西其实变得有些陌生了。
“哈哈。”阿西干巴巴地笑了一声。
“哆西组合终于又再现江湖了。”我找出话题,希望三年的时光不会造成太多的陌生和尴尬。
“是,那现在我们去哪里浪?”事实上我想多了,阿西还是那个阿西,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一本正经的阿西只要变得和我一样不正经起来,他就还是那个阿西,往日的时光就会涌现而来。
北京已经到了一年的末尾,天气已经寒冷到刺骨。萧瑟的街道让城市变得干净,空气中透着疏松的阳光,让行人的匆匆变得缓慢了一点。
行李安顿好之后,我提议:“先去后海,那边虽然已经不行了,但你来北京,还是要去看看的。”
“可以。那边有啥可以耍的?”
“过去喝点酒。”我回道。
“明天不面试了?”
“面试什么时候都可以,你可不是什么时候都可以见面的。”
“行。”阿西点点头。
“有机会可以碰见窦唯。”
“他会来这种地方?”
“碰碰运气,说不定呢。”
窦唯是我们大学时都喜欢的艺术家。
“我只知道后海有大鲨鱼。”
“后海有东北大哥。”我打趣道。
后海的每个酒吧前面都站着几个小弟,大多操着一口东北口音,叫喊着哥们,来这边,没有最低消费。随便挑一家进去都是一样。坐下来,就有酒托过来,弯下身子,露着大长腿,坐在阿西的旁边,开口说着请喝酒的事。阿西把身体往旁边挪了挪,他明显有点被吓到了。这是阿西第一次来这种场合,一看就是雏儿。我不一样,这是我第二次。阿西还是那个乖乖的上海大男孩,我朝阿西眨了眨眼,清了清喉咙说:“来一杯Dry Martini。”顺便打了个响指。
“给我来杯Bloody Mary。”阿西顺着说,打了个响指。
姑娘被我们的傻逼行为吓跑了。
我们笑作一团。而后各自端着酒杯,陷入一时的无言。
阿西不是那种会突然做某件事的人。他把手上的烟灰弹了弹,在烟草的熏陶下变得咳嗽不堪。这还只是我们认识之后他在我面前第四次抽烟,第一次是因为女友劈腿离开,第二次是另一个女友戴绿帽,第三次是前女友再次劈腿离开。
所以,我估计他这次是前女友又他妈的给戴绿帽了。
所有的内心活动,蹦出来一句:“为什么会突然想到来找我玩?”
阿西告诉我:“小丁要结婚了。这次过来是为了顺道过去参加婚礼。”
小丁是阿西在青岛的表弟。
直到此刻我才放下心来。从阿西来到现在,我都在想他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也一直话在嘴边每每都按下不说。男人之间,并没有许多要说。就像覆在红色的墙上的薄薄的细灰,轻轻点点,无需赘言。
喝完酒,就在一片霓虹灯中往回走。
一路上无话,只是三年的时间,阿西就好像变得更加深沉了。我能感觉到。
“妞怎么样了?”我借着夜色的掩护,终于问出来。
“刚分了。”阿西平静的说道。
“我就知道,怪不得你闷闷不乐。”踢了踢拦在脚下的可乐瓶。
“并没有。”还是平静。
“那你刚刚看到姑娘没有一点欣喜,可不像大学时候的你。”
“那是玩玩的。很多东西不能当真”继续平静。
“怎么了,还被她伤的很深啊?”
“还不到那个程度。不重要。”望着远方,街道两旁的路灯灯光照在阿西落寞的脸上。
“算了,分了就分了吧。下一个姑娘就对了。”我知道我的安慰此刻只是套词。
“不重要了。”阿西一脸的伤感。
然后我们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静静地走着,仿佛回到了大学时候,每次失恋之后,阿西与我拿着半瓶酒走在校园马路上的情景。
第二天,阿西提议去雍和宫。说想去那边上一炷香。阳光已经在红墙下投射出阴影,直楞楞的树枝把影子斑驳在地面上,从地铁出来后就直奔雍和宫而去。到了附近就人声喧哗,开始有无数的香客进进出出。
“祭奠你逝去的爱情。”我说,顺带做了个夸张手势。
“不值得。祈求平安,祈福,祈福。”阿西笑了笑,已经把昨天的疲惫驱赶了一些。
在雍和宫的每个殿里,我们都是慢慢看过去,法论殿、万福阁尤其显得精致特别。佛像高大威严,但其实都不熟悉。我在每个介绍前都仔细阅读,阿西在每一座佛像前都紧闭双眼,双手合十。
阿西突然说:“心经里好像有句咒语说‘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你知道什么意思吗?”
“什么意思?”我问。
“我也不知道。”阿西说。
“等我查查。”我拿出手机。
“有段时间,我老妈老念这个。我查过,但却不全理解。”
“去到彼岸的意思。我们每个人都在这边,而觉悟,是需要去到彼岸的。”我拿起手机查到的信息,“彼岸,可是彼岸在哪里呢?”
“可是彼岸在哪里呢?”阿西重复我的话,自顾自的念着。
“是不是说,我们的生活都是被束缚的,真正的快乐,需要放下。因为你知道,佛家总是说要放下。太玄妙。”
“不知道。”阿西看着眼前的佛像,停顿思考。
“玄妙。”我继续查着手机。
“彼岸,是不是死亡的意思?”阿西无意中说出这句话。
“这倒不是,是极乐世界吧。佛家破两执,我执和法执。人空法空,过去的一切,妄念都消失一空,荡然绦尽,跳出看待我们所处的世界的思维方法。”
阿西回过头,看着我。
我指了指手机,“这里面说的。”
“我执。”阿西抓住这两个字,“需不需要出家?”
阿西的神情不是在开玩笑。我感到阿西的眼神中带着漂浮,阿西遇到事情了。他还没有从感情中走出来。我确定。
“别瞎想了。过去就过去了,一个女人,不值得,该放下了。”我安慰道。
“放下。”阿西重复着我说的话的最后两个字。
“叔叔阿姨怎么样了。”我转移话题。
“还行。”阿西两个字带过。
“阿姨的身体还行吧。”我问。
“还行。”阿西说着,笑了笑。
从雍和宫走出来,看到阳光普照。我看了看阿西,说,中午了,去饭吧。带你去吃老北京料理。
然后在一家小店里,阿西坐在我面前咬着牙,痛苦地吃下了一碗炒肝和一杯豆汁。
“阿哆,和你说件事。”阿西用纸巾擦了擦嘴。
“你说。”我想,阿西应该要说他的心事了。这两天,阿西一直不在状态,我知道一定有心事。他是个不善于倾述的人,男人之间,遇到劈腿分手这种破事,一句单身万岁就够了。
“你可别说你真的要出家啊?”我笑着说。
“出什么家啊。我打算后天走,大后天说好去参加婚礼。”阿西说。
“不多玩几天?”我有些失落。
“我也想啊。等我参加完婚礼,有空我再回北京找你。”阿西对我点点头。“一定还来北京找你。”我了解阿西,他说过的话都是认真思考的结果。
后来我们再也没有在北京相见。
我也在毕业一年后来到上海工作,那天阿西把我叫出来,说买了中华烟。他点了根烟,已经不再呛烟了,坐在我对面,然后一瓶瓶地喝酒,终于嚎啕大哭,哭得像个孩子。
我问:“怎么了?”小心翼翼。
阿西:“我老爸终究是出走了。和一个外地女人。”
“不会吧。”我吃惊到手足无措。
阿西把瓶中仅有的酒来了个底朝天,这是我见到的他第一次这样喝酒。
“咱妈怎么样?”我把手上的半支烟掐灭,“她身体本来就不好。”
“妈妈去世了。”流光在他的眼睛里跳动而后昏暗。
“什么时候的事?”我轻声问。
“一年多了。”阿西抹了抹眼眶。把烟点了起来,自然而平静。烟气在灯下缭绕、升华、变化。阿西在烟雾中背往后靠,昂着头,叹气和烟气交织着飘荡在空中。在上海一家无名酒馆里,我和阿西相对无言。
直到那一刻,我才知道阿西的妈妈因为肺癌在一年前去世了。
我突然想起一年前的光景,那次短暂的相聚和分别,想起阿姨的悄悄离去。那天我带着阿西沿着他想去的地方,都去逛了一遍。那时北京正冷。
临别的时候,我们在车站附近的小摊子上吃了早餐,油条和灌饼,还嘱咐师傅多放一个鸡蛋。我问阿西,豆汁还来吗?
阿西连连摆手:“豆浆,豆浆。一定要豆浆!”,展开了少有的笑容,躲在包子油条的热气腾腾后面。
我们相视一笑。
火车开往青岛。临别的车站,我像三年前他对我说的一样:“有空一定再来北京。”
阿西答应一定来。
互相拥抱过后,阿西检票进站。看着阿西的背影,我突然觉得伤感,分别是我最不擅长的事情,没有之一。
阿西说:“谢谢,兄弟。这次玩的特别开心。”
“许多地方也没有来得及细看。”我有些惭愧。
“已经足够了。”阿西把笑容覆盖在平静的脸上,微微一笑。
“一定再来!”我拍了拍他的手臂。
“嗯。还记得我那天说的咒语吗?”阿西问我。
“破两执,去彼岸。”
“彼岸去。破我执。”阿西颇有深意地说,有些自言自语的样子。
“你确定没事吗?”
“哈哈,当然。”然后一头扎入进站的人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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