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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太过寂寞的缘故。一个中午,我来到了一家坐落于海边的小酒馆。说来好笑,我不喜欢喝酒,倒不是不能,只是不懂得其中的妙趣。我来这儿听听故事,所以只向吧台里那位哭丧着脸,却依然无法消减其美好容颜的女孩要了一杯咖啡。
“姜糖咖啡。”这真是奇怪的搭配不是吗,或许不应该存在于世上。
我在窗边安静而无聊地坐着,店里人烟稀少,不对,实际上根本就是荒无人烟。如同一个空空的水晶烟灰缸,连一个烟头般毫无亮点的故事也没有。
我站起身,不等咖啡送上桌就要往门外走。
“哎?您要离开吗?”
“嗯,去海边走走。店里太冷清了。”
“现在是疫情期间,没有客人,唉”,她无奈地看着我,像是要哭出来,“那咖啡呢?”
“做好了就放在桌上吧,”我也不知怎么安慰她,慌忙指着窗口的那一盏古旧的小台灯,“我一会儿就回来的。麻烦你了。”
“好的。不用客气。”
我孤独地踱步于海岸边,到处是散碎错落的,一小堆又一小堆的,看起来形状很圆润的礁石,也没有任何奇异之处。寂寞啊,真是寂寞啊,倘若有一个青年作家或者诗人也路过此处该是多么有意思。这妄然庸俗的世间,竟然碰不到一个那样的人。
我坐在一块圆润中带着奇怪凹槽的礁石上,那里正好可以安放我的屁股。嘿嘿。太阳贫乏地落在海面上,我体会着所谓波光粼粼之美。实际上海面不过淡淡地闪着光,在我看来也是老套至极。我目光虚茫,毫无念想。
这时候,一只海龟出现在了我的视野中。
“卧槽,海龟!”我大喊一声跳了起来,“我还以为你是礁石呢。”
这块像礁石一样的海龟,默默地伸出脖子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俯趴在地,那样子,浑身疲软,除了壳是坚硬的,四肢伸出来的足都像萎焉的植物叶片软绵绵地耷拉在地上。
它目光哀愁,行动沉重,像是行至暮年,一身的龟甲黯淡无光,仔细观察那些甲片,隐约有一簇簇的霉菌,爪子指甲附近都突起了小小的毒瘤,那样子令人感觉很是难受。
“喂,你怎么了?为什么趴在这礁石间,是生病了吗?话说这样下去会被海风和太阳制作成海龟干的。”我紧了紧毛绒领,凛冽的寒风像是要把我也吹成冻干似的。
“快回家去吧。”我小声对它说,看到它毫无反应的样子,我把头凑到了它的耳边,又小声说了遍“快回家……”
那时候我才看见它那哀颓的眼睛,眼角边竟一直流淌着墨汁样的眼泪。
“你为什么哭呢?”我感到心情悲伤。“这种奇怪的眼泪我从未见过……”
“因为海水太咸了,太脏了。连我的眼泪都变色了。”
“啊?”我惊讶地盯着它,茫然地看了一眼海面,那里依然金波麟麟,还颇有意境地浅浅飘动着浅蓝色的海雾。“真的假的啊?这说法听起来极其荒诞,海水本来就是咸的不是吗?你是海龟,又不是甲鱼。”无病呻吟。“海面也很澄澈不是吗?”
“可是真的很咸,太咸了不是吗,”它眼神愈发悲哀,“你可以尝尝。”
我将信将疑地用手指沾了点海水。
“卧槽。”
“是太咸了吧。”
这哪里是咸,分明是苦了。我甚至感觉舌苔像被灼伤了一样疼。
“难怪你趴在这岸上。真是可怕的味道。”
这时候,近处的海面又缓缓浮上一块礁石,大概是退潮了。
“嗨,你们说的我都听到了。”
“卧槽,又来一只,你们这些家伙不要老是伪装成礁石好吗?很吓人啊!对了,请问阁下是?”
“我吗?哈哈,我是无聊浮上来吹吹风。”
“你没事吗?”我也惊讶地盯着它,“你能适应这海水?”
“我刚刚从西边的海岛过来,以前一直在岛上。说实在的这儿的海水的确是肮脏。说实在的我也是感觉有点窒息才上来的。说实在的我……”
“真的嘛?可是为什么我看上去那么干净?”
“你得下来体会下,到水里来。”
“不了,我怕冷,也没有带换洗的衣服。那么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要回来呢?”
它无奈着笑了笑。
“因为岛上的生活很没意思,我本以为这里会好些,因为我的祖先曾在这里居住,听它们说这片海域非常美丽,就像有着古老的海神庇佑一样。”它摇摇头,“不过现在发现那只是个传言。”
“是吗?那么你后悔回来吗?”
“有点,又想回去了。可是总想着再适应适应看。或许有转机呢?”
“或许吧,可是”,我忽然担忧起来,“可是你难道希望自己的后代出生在这里吗?”
“当然不希望。”
“那怎么办?”
潮水声不知不觉淹没了我们的对话,我看着那个壳,渐渐没入了水下。
“那你赶紧回去吧。”我对着海面空空地喊了一声,只见咕嘟咕嘟地破了几个气泡。也不知它听见了没有。
“哎,哥,你等等我,我想向你请教一下如何才能去那个岛。”岸上那只海龟掉头要向海洋爬去,可是看到它那虚弱的样子,大概掉个头都已经费尽了最后的生命力。
看着这两只奇怪的海龟,望着这一片奇怪的海面,我的内心感到颇为沉闷,就在我决定回到小酒馆去的时候,身下的礁石颤巍巍地发出了一声长叹,多么遥远,多么深邃的一声长叹啊,如同地狱里传来。
我再一次吓得跳起身,才发现屁股底下只是一块普通的龟壳状岩石。
“什么嘛,幻听了。”
“你没有幻听,我是在说话。”
“啊?!”我惊愕地盯着那块五面各布黑色空洞的石头,说是礁石好,还是岩石好呢,我觉得更像是一块附着亡灵的化石,仿佛随时会从里面钻出可怕的妖怪。
“不要害怕,我已经死啦。”
“死了?”
“是啊,我曾经也是一只海龟,如今早已成了一块石头啦。”
我望着这只老先知一样的“海龟”,到底称之为海龟还是化石?一连串的疑惑冲出了我的心中。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究竟发生了什么?这片海域为什么会是这样?而这些海龟又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它们该怎么办?海水要怎么才能不那么咸?怎么才能不那么脏得令这里的生命窒息?到底怎么......”
“问得好啊,不过在回答你之前,你先看看我的样子。”
“怎么?”
“你仔细看看。”
“一个巨大的坑?”直接从岩石的正中心穿透而下,就是我刚才安放屁股的那个圆形凹槽,被他这么一说我才发现这凹槽怎么这么深,难怪坐着有种尾椎要被吸下去的痛感。
“是啊,一个巨大的坑。我当年就是这么死的。”
“这是怎么来的?”
“说来你恐怕不相信,当年我和你想着一样的问题,想着想着,十年过去了,二十年过去了,几十年一晃而过,龟壳上就出现了一个坑,直接压坏了我的心脏和肺腑。为了寻求治疗,我爬上岸,在如今你感受到的寒风和烈日下,我的壳无法再保护我受损的肉体,我就这样成为了一块礁石。”他又长叹了一口气,“你看看这附近吧,每一块的礁石,曾经都是一只海龟啊。他们曾经努力地离开海洋。向岸上爬去,只是非常可惜,如今的它们就是你眼前的模样……”它顿了顿,缩了缩脖子,像是咽了口口水,声音变得有些阴沉,“可惜啊。多么可惜。可惜啊,多么可惜。”
听完他的述说,我感到不可思议。我重新观察眼前的这一条沿着海岸线点点散落的礁石,一块一块摸索过去,难怪它们长得都很像龟壳呢,那些孔洞,那些上方看去从表面一直深入到内里的大大小小的各状凹槽,简直就像是被流星雨打击过一样。一阵海风吹来,浪花溅上海滩,霎时间那些岩石中的孔洞发出诡异的音响,如同无数冤魂们发出的悲鸣,又像是某种古老的宗教祭祷。
“可惜啊,多么可惜。可惜啊,多么可惜……”老先知不断地吟哦着。那声音越来越悲凉,越来越响亮,随之那些空洞也齐齐和鸣,仿佛演奏着庞大的、复杂的、沉痛的奏鸣曲。
“神啊,是你在哭吗?你也在为这里哭泣,你也在为这些生命感到悲痛吗?”
我望着远处如同血液凝固后的暗红色的天空,才意识到那些礁石都染上了血色。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傍晚。难言的伤感,难言的伤感,我决定立刻离开这片海滩,回到小酒馆去。那一瞬间,我惊觉自己竟然无法控制自己的脚步,感觉四肢异常笨重,低头一看,自己的周围竟然游动着一大群海龟。与其说是向前游动,不如说是群体下沉,它们的身体里不断往外冒着血的烟雾,遮天蔽日。“你们怎么了?”“你们要去哪里?”“谁把你们变成了这样?”我看着它们不断地下沉,脑海里的想法却无法呼喊出来,我使劲地吐出空气试图振动声带,却只发出了沉闷微弱的叹息声。“唉”“呜唉”,是这种令人难受的呕吐般的声音。我拼命地努力着,感觉脖子附近皮肤都撕裂开来,也流出了一阵浓烈的血雾。然而我最终还是无可奈何地随着它们一起下坠,原来我也变成了一只海龟吗?龟的骷髅发出的迷幻之音竟是如此恐怖吗?死,我就要死了吗?我要沉入海底,成为一个鬼魂了吗?
我胡思乱想着,海水的压强越来越大,血腥味呛得我大脑晕眩,恐惧,我从未体会过那样的恐惧,我竟然无法控制自己的意识,不对,我也无法描述清楚那个过程,就那样失去了知觉。待我醒来时,已经躺在了小酒馆的床上。眼睛里一股酸涩,像是无数小颗粒的海盐摩擦着我的眼球,忍不住直流泪。
“该死的海水。”我咳嗽着,胃里翻江倒海地吐了一地。
我吃力地起身,推开玻璃门,刚才轻飘飘的门把手如今是这般沉重,门上那只铃铛发出一声鸣响,仿佛像是被踩到尾巴而哀伤地鸣叫的小猫。
“啊!你醒了?太好了!”女孩惊叫一声,旋即又面露哀愁,“怎么了,你看起来好虚弱,满脸是虚汗啊。”
“不,我还好。还行。”我扶着墙,强撑着走到吧台边,挤出一个微笑。“并无大碍。”
“我很担心你。你一个人在海边干什么呢?看你好久都没回来我就出来找你,结果发现你居然晕倒在了海滩上,脖子上全是伤痕,还好口子不深,只是血印子,我帮你简单包扎了一下。你是自杀了吗,为了感情的事情想不开吗?真是个傻瓜。我已经联系了医院,呐,咖啡已经放在那边了。”这女孩像是打开了语言的潘多拉之盒,一连串说了许多令我莫名其妙又万分害怕的话。有点夸张了,其实她只是又惊又喜地对我说出这番话,很温柔。但那温柔之中亦有几分哀愁,“都快凉了吧。”
“多谢了。救命之恩。”我向她做了个揖,“倒不是自杀,虽然我还挺绝望的,生命的悲苦与无意义我早已知晓,可是这一次并非想要自杀——而是因为在海边听了个故事,剧情太刺激,当时就晕过去了。我自己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故事?海边能有什么故事呢?是爱情?艳遇吗?看到了绝世萝莉然后忽然鼻血上头?”她的眼神有点儿嘲弄的意味。
“不,一个恐怖故事。一个关于海龟的恐怖故事,对了,你们这儿的海龟……”
我话还没说完就被她打断,“海龟?我们这儿从来没有海龟,海鸥倒是不少呢,你刚才看到了吗,纯白色的羽毛,啊,如果可以养一只在店里的话……”
“这样吗?或许是幻觉也不一定,最近焦虑症有点严重,睡眠也很不好,时常惊醒。”
“焦虑?有什么好焦虑的。放松。喝咖啡是一件很放松的事情。”
“嗯。”
我拿起银光幽明的小汤匙,尽量“放松”地兜了一口姜糖咖啡,真是奇怪无比,这味道酸咸苦涩,简直就像这鬼地方的海水一样。“喂,小姐姐,虽说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可是事情一码归一码,你这咖啡也太烫了吧,我的舌头都烧起来了,而且这口味……这口味简直难受得无与伦比。”
“咦?”她疑惑地走了过来,“不可能啊,早就应该凉透了呀。”
“你尝尝。”
她拿来一只大号汤匙舀了一大口,咕嘟一下吞了下去,喉咙里微微咳了一声,“不好意思,有点失礼。”
“没事没事,是不是很烫,而且很难喝。”
“没有呀!”她用袖口微微擦了擦嘴巴,“温度刚刚好,凉凉的,姜糖咖啡本来就是这样的呀,这是经典的口味哦。做法吗?自从我爷爷在这里开店以来就是这么做的,从未改变,也算是招牌特色呢。”
说着,她的脸上露出满足而骄傲的红晕,悠悠然回到吧台去洗杯子了。
我默默地坐在椅子上,手里捧着那深井般的一大杯姜糖咖啡,望着远处依旧金光闪烁的大海,和那渺小得无法再看清的海岸线上的礁石,抚摸着脖子上的纱布,比起心里的疼,这倒也只能算是小针刀的痛痒了。
其实我看见了,那海面上浮现着两条小小的波纹,一前一后,谁也没有看见。它们就这样静悄悄地远行。去到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
“喂,你们两个,请务必一帆风顺啊。愿大海中的神明庇佑你们,止息那波涛,解散那漩涡,愿温暖的洋流指引你们到达彼岸。”我默默地举起小汤匙祷告,眼泪止不住地流下,“可不要沉没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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