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虎跑凤翔
一 鱼龙变
龙纪元年的初春,似乎异常寒冷。
西川巴蜀这边,竟然下了一场百年罕遇的春雪。民间流言,说是水帝唐僖宗去岁驾崩,水族在三川气数已尽,龙纪之年,当有新锐之主横空出世,拯救巴蜀黎民于水火之间。
这一日,青城山麓的官道之上,三骑联袂,踏雪而来。为首的一人面宽耳厚,气势沉阔,一声虎吟道:“白额频频夜到门,水边踪迹渐成群。我今避世栖岩穴,岩穴如何又见君。宗涤啊,韦庄居士昨日相赠的这首《虎迹》诗倒是颇契合我金族如今的处境!对了,你的虎兕心法近来可有精进?”
“禀义父,孩儿的虎跑真气自晋入‘伏兔’之境后,突飞猛涨,近来似乎隐隐有冲破第四阶‘待鹿’的迹象了!”答话的正是王宗涤,王建最心爱的义子。他自入川以来,广收养子,诸如宗佶、宗侃、宗弁、宗本、宗阮、宗儒等皆赐王姓,其中唯独王宗涤鹤立鸡群,是最为出类拔萃的一个。
王建频频点头,以示嘉许,自阆州一梦后,他自己的虎兕心法已经鱼跃而入第五阶“虎痴”之境,这时却只听他身旁的鹿宴弘喃喃抱怨了一句,“奶奶的,冰天雪地,咱们死乞白赖地上这鸟不拉屎的青城山干个鸟球?”
王建皱眉道:“义兄,今日韦庄居士好不容易应了贯休大师之邀一道去青城山白云溪听东瀛子杜先生讲经,你若不愿随喜,趁早回去,莫要扫了大家的兴致!”
鹿宴弘刚才忍不住发了句牢骚,这时一见王建如此泾渭分明的态度,虽不敢再造次,却仍兀自喃喃道:“甚么狗屁东瀛子先生,他当他是诸葛孔明么,格老子居然让咱们哥俩儿吃了三回闭门羹?”
王宗涤见气氛颇僵,赶紧打圆场,“贯休大师多次向义父举荐这位东瀛子先生,想必定然是位世外高人,性情高洁,不拘俗节罢!”
正聒噪间,只听前方不远的羊肠山道上有人高声吟咏道:“昨日尘游到几家,就中偏省近宣麻。水田铺座时移画,金地谭空说尽沙。傍竹欲添犀浦石,栽松更碾味江茶。有时捻得休公卷,倚柱闲吟见落霞。”
王建闻言大喜过望,连忙高声探问了一句,“莫非前面的高人就是东瀛子杜先生?”
那人顿足回眸,恰立于一株奇松之下,手牵毛驴,风姿潇洒,气定神闲地应道:“足下误会了,鄙人颖州周庠。今日贯休大师邀我共瞻东瀛子杜光庭先生的新著《广成集》,适才口占的这首《寄禅月大师》,正是为了答谢贯休大师的盛情而作,教阁下见笑了!”
王建“一见忻然”,拱手朗声道:“在下金族族主王建,此番亦是应韦庄居士之邀,前去白云溪拜谒杜先生。古语云,有缘千里来相会,周先生,不如与我们结伴而登青城第一峰,如何?呵呵,我来介绍一下,这二位是我义兄鹿宴弘,义子王宗涤。”
周庠第一眼瞥见王建其人,便大有相见恨晚之感,此时一听王建之名,更是如雷贯耳,不假思索道:“久仰王帅大名,将军御众有术,临事能断,鹿头关一战,绵谷军威震三川,周某今日得见,真真三生有缘!”
青城天下幽,这一路上,古树参天,堆雪叠翠,雾霭渺渺,云气蒸腾,更加增添了这座道教名山的神秘。
诸峰环峙之中,只听周庠侃侃而谈,“今僖宗驾崩,唐祚将终,有土疆者恣为吞噬,以强并弱,将军手握绵谷劲旅,若端守汉州一隅,不思进取,则必坐待窘迫,此非君子豹变之象也。”周庠之言,若金玉之箸,直叩王建心弦。
“先生有所不知,在下昔日曾委身神策随驾五都效命于水帝,田令孜乃我义父,今僖宗新崩,我若举兵直取益州,恐怕授人以柄,被天下诸道视为乱臣贼子!”王建颇有些无奈地道。
周庠闻言,顿时笑眯眯地沉吟不语。
王建迷惑地抬起头,陡见山路十八弯,花明柳暗,白云溪,近在眼前。
汴州。
大相国寺。
八角琉璃殿。
观世音菩萨座前,两个风姿绰约的女子盈盈拜倒,犹如两朵含苞欲绽的荷花,白里透红,青葱水绿,不染一丝浊世尘埃。
“惠姐姐,你刚才偷偷许了甚么愿?”
年纪稍长的女子面上微微一红,却灵机一动地反问道:“麻姑妹子,你且先告诉姐姐,方才你又悄悄儿地许了个甚么愿?”
麻姑一时沉吟不语,那“惠姐姐”却自呢喃道:“族主他们这次打算一鼓作气攻下蔡州,不晓得那秦宗权狗急跳墙之下,又会干出甚么伤天害理的禽兽之举了!”
莺啼未落,伏虎罗汉身后一声奸笑,“有劳人缘斋惠儿姑娘惦念,宗权此番艳福不浅!”“用缶”寒冰真气汹涌掠美而来,直若水光潋滟的西子湖畔,乍起滔天柳浪,卷向两朵娇艳的映日红菏。
“大胆鼠辈!”张惠一声娇叱,千璇指曼妙而出,真气激荡,恰似千手观音,撒落五湖珍珠。
麻姑跟随张惠日久,也习了些人缘斋的入门心法“无句佛缘”,危急关头,亦自轻声默诵起《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来,“观自在菩萨……”
当此际,摄人心魄的阴霾之音传来,令人不寒而栗,“宗权老弟,朱温的女人扎手的紧,就留给时某如何?老夫新建的燕子楼尚缺一个女主人呢!”“系墨”寒冰真气蛇噬而来,直缠向张惠纤腰。
秦宗权压力骤减,“用缶”之气斗转星移,豹扑麻姑,势若,老鹰捉小鸡。
当是时,一发千钧,一人鹰翔而来,抄起麻姑,反手背起,随即一个猫扑,直挂在殿外的檐角之上,风铃声中,一个温软的天籁之音回荡在琉璃殿的瓦片之下,“麻姑姐姐!”来的正是少逸,他原本打算在琉璃殿外偷偷瞥一眼麻姑便走,谁想此刻变局乍生,不得不奋力出手。
秦宗权目瞪口呆,一朵冰中焰在他面前炸开,笼起一片,烟雨濛濛。
“好小子,又是你来捣乱!”时溥咬牙切齿之际,“系墨”之气不遗余力,转袭向檐角,“丛棘之咒!”
这一次,他第一时间毫不犹豫地使出了最歹毒水族秘术,“系墨”丛棘之咒。
少逸这一遭,终于没能幸免,软肋中招,彻骨生寒,痛入骨髓。
“尚先锋,还不动手?”时溥斩钉截铁下令的同时,“系墨”真气再度发难,出其不意地偷袭张惠。
一道青色光柱自殿顶向少逸泰山压顶而来,木秀于林,七重天。尚让自归顺时溥之后,深居简出,日夜苦修,再加上水族覆舟心法之助,青木心法大有精进,只差一道瓶颈,便可晋身第八阶。
生死关头,少逸心灵再度晋入海阔鱼跃的至境,默诵天台宗须弥梵音,口中喷出一枝血箭,与那道青色光柱针锋相对,寸土不让。与此同时,少逸身形丝毫不减速,划出一记饱满的鹰翔,径望寺外逃逸。
此时身后蓬的一声,血箭炸开,裂变成朵朵冰中血焰,直灼穿那道青色光柱,虚空之中,腾起缕缕白烟。原来这血箭之中,亦贯注了逍遥游冰火二重天。
电光石火间,尚让的身形为这阵白烟所阻,慢了一线,但他却绝不肯放过这到口的猎物。于他而言,木族三大圣器青木神龛、青木横槊和青木神筏都是梦寐以求、志在必得的宝物。倘若有木族圣器灵力之助,他尚让就可以轻而易举地突破青木心法的瓶颈,有望晋入青帝黄巢当年的境界,成为一代霸主。
“尚先锋留神,切莫让这娃儿接近汴水!”时溥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与此同时,他已然大功告成,牢牢扣住了张惠的脉门,“宗权老弟,你明日只管在三军阵前传个信儿,就说时某有请人缘斋的惠姑娘到徐州燕子楼小住旬月,我倒要看看他朱雀大营退不退兵?”
琉璃殿中,秦宗权望着时溥携美远去的背影,深深感到,这一趟,颗粒无收,不过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当此际,骑鹿罗汉身后一声叹息,“秦宗权,你这卑鄙小人,今日还想活着走出这汴州城?”
青城山,白云溪。
王建一行踏足广成小筑的时候,韦庄和诗僧贯休已在廊上相候。
“王帅,东瀛子杜先生刚刚起床,洗漱已毕,今日杜先生讲经,这会儿正沐浴更衣,还请诸位高朋少安毋躁!”韦庄颇有些不好意思地道。
“甚么,讲个经还要沐浴,格老子又不是诸葛孔明求六丁六甲?”鹿宴弘憋了一路的气,此刻再也无法克制了。
这时只听贯休清声吟道:“峨峨非剑阁,有树不堪攀。佛手遮不得,人心似等闲。周王应未雪,白起作何颜。尽日空弹指,茫茫尘世间。”众人循音望去,只见诗僧贯休正盯着身边廊壁上一幅《地狱图》,神态颇为悠哉游哉。
韦庄叹了口气,望着身旁的一幅《春水鸳鸯图》,喃喃吟道:“洛阳城里春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柳暗魏王堤,此时心转迷。桃花春水绿,水上鸳鸯浴。凝恨对残晖,忆君君不知。”一时语意踟蹰,泪眼朦胧。
这时只听“吱呀”一声,云海山光漫,竹扉洞天开,一人仙风道骨,须髯飘飘,醍醐灌顶道:“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韦庄先生的《浣花词》,光庭最爱的便是这两句!洛阳虽好,却哪里及得上我江南水乡?光庭这两个月来尽顾着梳理《墉城集仙录》,慵慵懒懒,起得迟了,还望诸位恕罪!”
韦庄信步而入小筑,口中寒暄道:“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东瀛子先生这间广成小筑,春意融融,藏而不露,这一脚踏足,令端己颇有重温江南烟雨之感。”
春日围炉,众人鱼贯而入,随喜四处。
王建顺手自案几上拿起一卷尚未写完的竹简,忍不住偷瞧了几眼,“金母元君者,九灵太妙龟山金母也。一号太灵九光龟台金母,一号曰西王母,乃西华之至妙,洞阴之极尊……”
这时东瀛子杜光庭已经招呼大家围炉而坐,开始侃侃而谈《广成集》第一卷。
王建瞅了一眼诗僧贯休,见他听得津津有味,又瞥了一眼韦庄,也是兴趣盎然,最后望了一眼周庠,依旧是那副老样子,笑眯眯,沉吟不语。
这贼王八一时眼皮打架,竟然甘冒天下之大不韪,眯了眯眼,打起盹来……
浑浑噩噩,恍恍惚惚,似乎随喜到了一处灵山,其势若龟。
龟山之麓的羊肠小道上,立有界碑,上书二字,“舂山”。
他顺着羊肠小道,踱步而上,欲登临绝顶,一览群山。
羊肠尽头,却见一道溪涧横在眼前,其下弱水九重,洪涛万丈,他心下寻思,“此非飚车羽轮不可到也!奈何?”
一念方起,金族虎兕心法自然而然地生出感应,濒临绝地,背水一击,一刹间竟摹的冲破梦寐以求的“虎跑”之境,鱼跃虎跳而过那道溪涧。
此时柳暗花明,眼前豁然开朗,虚空之中,四字烁金,映入眼帘,“昆仑玄圃”。
一入玄圃,却见远方千座城池,金碧辉煌,重重叠叠,一望无际。
近处十二座高楼,鳞次栉比,皆雕栏玉彻,身旁的第一座玉楼之上似隐隐有人高歌,“龙池九曲远相通,杨柳丝牵两岸风。长似江南好风景,画船往来碧波中。”
他也不停留,径直拾级,一连上了九层玄台,方才登临无上圣境。
金风细细,层云荡胸,又有四字,映入贼王八眼帘,“紫微丹房”!
丹房之左,赫然有一座空中瑶池,其上金凤缴绰,翩跹起舞。
丹房之右,一枕碧水缠绕,堆蓝叠翠,白云杳杳,不盈一望。
正踟蹰间,只听紫微丹房内一声梵净女音传来,“来的可是金帝?”
王建闻言,慌忙抱拳,“在下王建,祖上确为金族遗裔。敢问女施主是?”
“我乃西昆仑金母元君,你今日竟能越过虎跳涧,登临我玄圃宫阙,着实造化匪浅。看来我今日不得不布施布施,为你指点迷津了!徐仙姑,我今封你为花蕊夫人,烦你下昆仑一趟,陪伴两代金帝度此红尘浩劫罢!”
“元君,庞女归位时不是说,昭灵李夫人和麻姑还没有回来么?”那位仙姑似乎颇不情愿。
“花蕊夫人,你此番下了昆仑,自然会见到李夫人。至于麻姑么,她自有金凤之缘,你便快随金帝去琼华阙结缘吧!”
一个如花似卉的女子自紫微丹房中飘飞而出,牵着王建,御空飞行而去。
星移斗转,琼华之阙,春意融融,雨歇云收。
王建携着花蕊夫人之手,信步走出琼华阙,信誓旦旦地道:“花不足以拟其色,蕊差堪状其容,花蕊夫人,他日我贼王八得了天下,一定封你做淑妃!”
那花蕊夫人在王建手臂上狠狠咬了一口,娇羞无限地道:“算你的良心还没被狗吃了,这个时候还记得我姐姐!”
“你姐姐?你姐姐是谁?”王建疑窦丛生地问道。
这时眼前忽的腾起一股云气,千娇百媚的花蕊夫人竟自消失不见了……
王建顿觉肋骨被人抽走了一根,惶惶如丧家之犬一般地四处找寻,那一刻,他突然发觉,自己竟真的变成了一只白额吊睛的老虎,摹的,置身于无边的丛棘之中,找不到出口。
慌不择路,一不留神,竟然跌入了一个无底的陷阱之中,坠向恐怖的地狱,黑漆漆。
“金母元君救我!”吊睛白虎绝望地咆哮着,额上冷汗淋漓。
“金母元君!”虚空之中,一声歇斯底里。
王建睁开眼睛的时候,义兄鹿宴弘正摸着他的额头,纳闷地道:“贼王八,你没事吧,听个经都能发梦魇?这可是大白天呀!”
这时只听杜光庭笑吟吟地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王将军,快把你手上的这部《墉城集仙录》还给贫道罢!”
王建一边将卷轴还给杜光庭,一边兀自依依不舍地念叨着:“那我的花蕊夫人呢……”
“甚么花蕊夫人?”鹿宴弘瞪大了眼睛,想打破沙锅问到底。
那边杜光庭却已经下了逐客令,“贯休大师,韦庄先生,诸位高朋,一十七卷《广成集》适才已经参详完了,今日之会,到此为止,清风明月,陪我送客,诸位请!”
白云溪畔,众人并辔而行,因了贯休大师的面子,这次东瀛子杜光庭破例出了广成小筑,一直送过了白云溪。
贯休大师于白龙马上拱手之际,马忽坠粪,直滚落白云溪中。
杜光庭不禁笑着连连戏言道:“大师大师,数珠落地!”
贯休大师拈花一口,应曰:“非数珠,盖大还丹耳。”
众人皆大笑。
捧腹之余,韦庄忽问王建道:“今日来广成小筑听杜先生说经,令郎王衍为何没有同来?”
“噢,他母亲娘家有事,陪他母亲回党项奔丧去了!”王建方才在梦中乐不思蜀,差点就忘了这档子事儿了。
“莫非是党项族族主拓跋思恭寿终正寝?”贯休大师问道。
“不止拓跋思恭,我看还有她的旧情人高骈,一箭双雕吧,还好有儿子陪着,稍微放心点儿!哼,什么狗屁的落雕死鱼!”王建说着说着,竟莫名其妙地踹翻了醋坛子。
鹿宴弘哈哈大笑起来,“想当年你的虎兕心法,跟老哥我一样,偷鸡摸狗,如今人家高骈翘了辫子,格老子你却又喝起陈年干醋了,那一回要不是我关键时刻蚀了把米,陪你贩了趟私盐,你贼王八绝对是,赔了夫人,又折银子!”
韦庄顿时啼笑皆非,不由唏嘘着附庸风雅了一句,“水边踪迹渐成群!诸位将军,看来金族虎踞巴蜀,中兴在即了!”
春雪已渐渐融了,周庠摹的瞥见,白云溪中,一条金色鲤鱼,跳出水面,溅起水花无数,扑腾着向圣母洞方向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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