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老师是我多年的同事,他是我心目中少有的值得我钦佩的人。
早在二十多年前B老师还是个老小伙子的时候我们就坐在同一间办公室,那时候他给我的印象是温文尔雅,沉默不语,既看不出来有什么大欢喜,也看不出来有什么不如意。但是现在回望过去,他那时确实是生活得不怎么称心。
B老师家里有兄弟三人,他排行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兄弟。父亲是年老退休在家的农工,拿着捉襟见肘的一些退休费,听说身体也不怎么好。
B老师是大孝子,在家里又排行老大,母亲去世的早,父亲又老弱病残,于是他就早早地承担起了抚养弟弟的责任。
我认识B老师的时候,他已经三十四五岁了,还没有成家。光棍一人,独自苦熬。我问他为什么不成家,他一副有苦难言的表情。后来,经同事透露才知道,他要供两个弟弟上大学,成了家的男人做这件事几乎是不可能,我当时就对他肃然起敬起来。
B老师是我结识的老师里教书最认真的人之一,他对职业有种天生的敬畏之心,这也是我对他刮目相待的地方。我已经教了二十八年书了,先后教过的学生早超过三千,接触过的老师也愈八百,但像B老师这样令我佩服的教师还是并不多见。
首先,他的兢兢业业就令我青眼有加。他是一位英语老师,教学任务是很繁琐冗杂的。我们这儿深处塔克拉玛干沙漠西北边缘,学生大多来自承包土地的农工家庭,父母收入不高,文化程度较低,视野和格局就更不敢恭维,但教育局对学校的考核一点也不手软。在我们周边类似的学校有二十多个,每个学期的期末抽考评比都搞得如火如荼,每个学校上从校长,下到老师,都是神经绷得像拉满弓的弦,都怕在出水才见两腿泥时露了丑。
知识分子群体是最要脸面的,哪怕穷得揭不开锅,也要把尊严和脸面保全。上级也是抓住了老师们的这一软肋,就变着花样地通过统考、抽考、比赛、排名等一系列举措达到管理学校,考核老师的目的。
但教育又是一种特殊的职业,它不同于别的行业,你单方面付出努力,总能遇见开花结果的惊喜。它的成果要通过学生的成绩来衡量。如果,你教上一群浑浑噩噩混吃等死胸无大志的学生,教师再费九牛二虎之力,成绩也不会傲人,那你也只能甘愿做一个庸庸碌碌的教书匠了。
所以,有人说教书这种职业适合没有多大野心,对生活要求不高的人去做,其实这句话是有失偏颇的。只要是个人,对生活都是有要求的,没有哪个人天生就不求上进。何况,教师群体的人大多还是有一定文化层次的人,他们对生活的期待和憧憬并不亚于别的任何一个行业,只是这个职业的特点限制了他们追求更好更高的欲求。
首先,用学生的成绩来衡量教师的教学效果,进而评定教师的职称,决定教师的收入,就使得教师把命运完全交到了学生和领导的手里,他们说你行,你不行也行,他们说你不行,你行也不行。领导只要开学的时候给你班里多放两个不爱读书的孩子,你期末考试的平均成绩就比平行班低下若干,然后再拿这成绩来考核你,让你有苦难言。或者,干脆搞个差生扎堆的班让你去教,那你就不用去算命就已经知道自己栽进了十八层地狱,未来等待你的就是来自上级的差评和来自同事的白眼,没人同情你。你差,你活该。
所以,很多老师为了能摆脱这种命运的不公平对待,几乎使出了看家的十八般本领。有给领导送礼的,有到上面活动求帮助的,有削尖脑袋往政教处、教务处爬的,有投怀送抱抛媚眼的,有打小报告踩同事的,有抓住领导小辫子不松手的……凡所应有,无所不有。如果以上能耐你都不具备,那就只有任人宰割的份了,谁让你不佩长剑,裸游江湖的呢,难道出门前妈妈没有告诉你江湖险恶人心叵测吗?
因此,外界说学校是人间的最后一块净土,我只能呵呵。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利益争斗。你凭什么说学校就是一块净土,教师就是一群只知低头拉车,不知抬头看路的傻瓜?实际在任何一个群体中,都有不知抬头看路的人,这种人不论从事何种职业都是在给别人做嫁衣,任何一个行当的油水最终都流进了会抬头看路的人的锅里。
想通了,人生就是一场争斗的马拉松,争分夺秒地跑完全程,无可奈何地拿个裁决,连评理的地方都没有,即使你找到个评理的地方,人家也早已准备好了一番冠冕堂皇的说辞就等着来堵你的嘴,所以还是好自为之,不超脱也装出超脱,不潇洒也装出潇洒,不情愿也咬牙接受为上。
B老师就是个拉车非常卖力,不屑于抬头看路的人。我和他同事了二十多年,就没见他主动和领导搭讪过只言片语。尽管他的工作干得很卖力,无奈领导的视力有点弱,怎么都看不到他在干活。我常年和他在一个办公室,经常看见他批改作业后都把不合格的学生的作业本挑出来单独摆放,下课后再把那些学生逐一叫到身边讲解,天天如此,此中辛苦岂是一个孜孜不倦表达得清。星期天、节假日,他也喜欢把后进生叫到一起免费辅导一下,但他永远不会花时间去领导面前邀功请赏,所以他教了三十多年书还是个中教一级的职称。领导也够绝了,副高级岗位多得空在那里发霉长毛,但也没说给B老师一个。谁让他眼中只有学生,没有长官的呢。
有一次晚自习的时候,我从B老师所在班级的窗前走过。看见他正站在讲台上给晚自习的学生们津津有味地讲解习题,下面的学生有听的,有低着头写作业的,睡觉的也不少。第二天,我说他:人家都不听,你还讲得起劲。他却乐呵呵地解释道:还是有几个听的。他对学生的耐心和宽容真心令我感动。
实际,了解B老师根底的人都知道B老师年轻的时候还是一个蛮有个性和充满阳刚之气的愣头青。相传,他当时所在学校的主管领导是一位部队出身,一身军阀作风的刻板人物,搞得年轻人在他手下没法生存,有被那老家伙气跑逼疯的,有拿刀子和他拼命的。他把穿裙子,跳交谊舞的年轻人都看成异类。有位女老师实在忍无可忍,跑到那位领导面前去质问他:你那么一本正经,那你的两个儿子是怎么整出来的?那领导竟然会气得去找上级把那位女老师调离到一个更加偏僻的单位。
B老师就是当年那位腰上每天挎着把匕首,时刻有可能和变态领导拼命的热血男儿。当然,他的结局也很惨,最终被那位军阀发配到一个荒山教学点去从教,一去七八年,找对象成家的事也耽误了下来。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赶上全国撤学并点的大潮,B老师才从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出来,我们才有幸成为了同事。
现在,B老师早已经娶妻生子了。老婆是一位机关工作人员,孩子也考上了大学。听说他妻子当年还有些看不上他,只因为自己也是个挑挑捡捡的大龄剩女,最终歪锅碰了个翘锅盖,磕磕碰碰地凑活着过了下来。
实际,B老师是位非常有才华的人,他个子颀长,面容白皙恬静,表情淡然。他说话声音浑厚低沉,音色充满了男人的磁性。他的嗓音相当不错,歌唱得非常动听。他唱的《小白杨》绝对不亚于阎维文,在我们学校的多次大合唱比赛中他都担任领唱的重任,每次都能不负众望,领着大伙儿捧回大奖。可这有什么用呢,领导真正需要的不只是这些呀!
B老师是个死要面子的人,每回统考来临时,他都担心自己所教班的成绩考不好,他就每天中午、下午下班后都叫些差生在办公室补课,晚上还去教室辅导。无奈,英语这门课在我们这种地方受重视程度不高,他怎么努力,成绩都没有多突出,再加上领导的视力差,他的性格耿直不屈服,学校的油水即使倒进阴沟里也没有溅进他的锅里一点,五十多岁的人了,职称上不去,在家里也被老婆瞧不起,可能他自己心里也挺郁闷的,只是没表现出来而已。
像B老师这样的人,在我们单位还有,在社会上也不少。共和国的宏伟基业就是靠无数这种工作兢兢业业,处世一窍不通的人撑起。如果我不用笔把他们记录下来,恐怕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在遥远的大西北团场中学有这样一位工作踏实又无任何光环的普通教师在默默耕耘。
哦,塔河的水日夜奔腾,最终消失在漫漫沙海深处;大漠的胡杨在烈日的炙烤下,挺直身躯,笔直地仰望苍穹,又有谁知道它内心的酸楚和苍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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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庆节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