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选择:校园,活着,绿茶)
“嗨喽,教授,你好吗?” 一位修长健硕的年轻人,站在我的教室门口,向我挥手招呼。他的声音隔着口罩透出,低沉悦耳。
开学四周了,我每天对着空无一人的教室上直播课。看见学生对面说话,实在意外。“早上好。你是我的学生吗?哪门课的,国际经济学还是宏观经济学?”
“我叫泰勒˙布朗,是工程系大四的学生。我可以来旁听你的国际经济学吗?”
泰勒的一双湛蓝色眼睛,显得特别灵动,那是他脸上唯一裸露在外的部分。他背了一个深蓝色的大书包。书包的带子把他那件靛蓝色波罗衫的领子,扯向一边,露出些许肌肉饱满的前胸。天青色的口罩协调起他身上各种色调的蓝,让人感到安稳,沉静,好像丝丝的微风,吹进空荡,燥闷,又带点伤感的走廊。
面对我询问的眼神,泰勒解释说, 他的实验室在四楼,每天走上楼梯,就能听见我在教室里的说话声。隔着落地的玻璃门,他还看到我两只手臂不停地挥舞,在教室里来回走动。他还以为满屋子的学生,结果发现空无一人。他好奇,什么课会让一个人的教室,同样的声色满堂。
见我右手端着一杯刚泡的西湖龙井,左手拿着一摞图表,泰勒礼貌地替我推开门。他站在那里仔细地看着那间只摆了九个座位的教室。教室里有三个摄像头,一个对着黑板,一个对着白板,一个连接计算机的大屏幕。
就这样,泰勒成了我的学生,教室里唯一的学生。
泰勒每节课端坐在第一排中间的位子上,像是要去统领一列学生方阵。即使只有一个学生的课堂,我的那些“唱独角戏”的失落和感叹,也都退去了。
三月中旬那会儿,疫情袭来。州长一声令下,麻省封城停课。学生们在几个小时撤离了学校,一周以后所有课程转成了网授。整个春季学期,我每天对着冷冰无声的电脑屏幕,干巴巴地一条条地往下念,做成录像发出去。看不到学生的笑脸,听不到他们的提问,没有了考试,没有了问卷,当然也就没有了答案。对着黑漆漆的电脑屏幕上课, 比一个庞大的乐队对着空无一人的演奏大厅还要悲催。音乐响起,尽管没有观众,乐手们会很快沉浸在曲目当中,忘记了无人聆听的尴尬。而一人一机一讲稿,不好的感觉远不止尬尴了,还有未知,心虚,担忧,不确定……
所有的人都没料到,疫情居然把秋季学期扰的不能恢复正常。现在,一年级新生和四年级毕业班回校上课,其他学生还得躲在家里上网课。虽说我应该在家里上课,可我一个人的照本宣科,学生隔空择时看录像,实在不是我想要的课堂。我申请回教室上课,哪怕是没有一个学生的“空城计”,在要在教室里面唱。老美的同事不理解,“没有一个学生,出门又有感染的危险,何苦呵。别人争抢着躲在家里,你倒好,非要来学校。” 最后,我去校长那里立下“生死状”,如果来学校上课感染病毒,后果自负,才获准了一间不大的教室。
我又可以像早先一样,站在讲台中间,手里拿着一支长长的蓝水笔,在黑板上写下重点,画图表,推导公式,随意的跟学生们有问有答。教室里三个功能各异的摄像机把这些传送给远方的学生。尽管这已经是眼下最有效率的教学方式了,可是望着一排排的空座位,无人回应我不时的隔空提问,我还是时常感到无助和沮丧。
泰勒来了之后,虽说增加了一些不便,像讲台前面放上一个透明玻璃的屏风,老师学生必须都戴上口罩,终究还是有了课堂的气氛。泰勒喜欢举手提问,一次他说,“为什么把博弈论用在表述两国之间的厂商相互竞争上?”没等我回答,我头顶上的喇叭里就响起了碧安卡的声音,碧安卡是经济系最伶牙俐齿的辩论好手。学生头像下方的麦克风纷纷打开,热烈的讨论一直到了下课的时间。
上个星期我们第一次考试。泰勒做的图表精确,计算无误,拿了全班最高的96分。我感叹说,“泰勒,像你这么好的学生,当年来学经济多好。”
泰勒笑着说,“一直到上个学期,我还是个喜欢逃课的家伙。有时间就去健身房,要么和同学去打美式橄榄球,英式曲棍球。三月份停课以后,我才发现,我很喜欢那些电路设计,还有各类的需要动手的实验课,甚至这门经济课,我也很感兴趣。”
“看来,我们都像都铎的小说《最后一课》里面的那个小弗朗茨,到了最后一节法语课上,小弗朗茨才意识到法语是多么的优美,来学校上课又是多么的快乐。我也是一样的。停课以前,特别盼望节假日,那样就不用来学校教书了。可现在我特别怀念学生们坐在教室里上课的日子。”
好几个星期,泰勒总是按照规定戴个口罩,我一直没有见过他的真实模样。
有一天,他端着一杯龙井袋茶来到教室。课间休息了,我们各自端起茶杯,拉下口罩,喝上几口水,我这才第一次看到泰勒的“真面目”,一个英俊的小伙,阳光,大气,充满活力。泰勒举起他的纸茶杯,隔着讲台前的透明玻璃屏风,和我干杯。我的磁茶杯碰到玻璃发出一串清脆的声音,他的纸杯却好像唤不起玻璃的共鸣,还泼掉了半杯茶水。他迸出一个笑脸,仿佛点亮了半片教室。他爽朗的笑声,传去门外的走廊上。
今天是星期五,我一上楼梯就看见泰勒站在教室的门口。泰勒穿着黄色的全身防护服,护目镜,长手套,还戴着白色的N95口罩。我忍不住地笑了,“外星人来访,请问你也想旁听我的课吗?”
泰勒笑了一下,笑声从严实的口罩里面挤出来,失去了往日的爽朗。他接着说, “我们电子工程课的一个同学,新冠测试结果呈阳性,已经住进医院了,昨晚又上了呼吸机。我们全班同学加老师今天要住进学校旁边的旅馆,隔离两周。”
尽管泰勒很想表现出平静,我还是听出他声音中的颤抖,看到了他的眼睛里的恐惧。我僵硬地立在那里,需要一点时间消化泰勒的话。我只看到泰勒的口罩,随着他说话,夸张的鼓起,又深深地凹进。是空气稀薄了,还是他说出这些话格外的费力气,我不能判断。那个瞬间,我忽然感觉到病毒可以离我们这么的近,生命也可以如此的不堪一击。
“我们9月25日才能解禁。请为我签一个听课许可,我还可以从远处听你的直播。”泰勒放慢了语速,一字一顿地说。
我望着泰勒一直走到楼梯的转弯。他忽然回过身来,挥挥手,“Hakana Matata 不用担心。”这是电影《狮子王》里的一句台词,上次他把绿茶洒了一地,我一边擦掉水迹,一边玩笑地说着这句非洲马塞语安慰他。
我走进空无一人的教室,把已经在网上等待的学生,一一签进教室。我停顿了很久,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才说出了这样的两句话, “从今往后,我又是只有你们了。我们要上好每一节课,不枉我要求到课堂上来教书,以期得到最大效果的初衷。也不枉你们在病毒依旧泛滥的时候,坚持刻苦学习的精神。”
学生们的头像哗哗地传上,很快把巨大的电脑屏幕都占满了。我听到了他们每一个人的声音,看到了他们每一个人的笑脸。
空无一人的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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