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于彤不怎么记得十八岁之前的事了,她十八岁之前的记忆就像是用一个黑色塑料袋打包起来堆在角落里,落满了尘埃。于彤并不打算去解开来看,她觉得现在的日子与过去不相扰,也还算幸福,所以,不必记得也可以。
以她现在的年龄来看,若缺失掉十八年的记忆,那么她现在只有十二岁的人生。
于彤在一家大型公司做活动策划,在客户眼里,她思维活跃,八面玲珑,却又常常感情用事,容易感动,是一个纯粹的人。但在同事眼里,于彤属于面和心不合的人。她对人总是一副谈笑风生的样子,又表现得天真无邪,但她并不与人交心,总与人隔着一道无形的屏障。
所以,大家都觉得她不但做作,还有心计。毕竟三十岁的人,在职场上若有一定成绩,不可能没手腕。
于彤现在和妈妈住,有一个算是好友的女友,叫杜燕,是中学同学。但在那时候,彼此并不相熟,只是在毕业后的一次同学聚会上,彼此还算谈得来,就相处过来了。
于彤觉得现在的生活,是幸福的。工作经常连轴转,闲暇时与杜燕购物聊天,兴致来了读书写文,下班回家有妈妈做好的热饭。这样的日子,于彤从来没有奢望过,但现在是实实在在的握在手心里的。
而回到家就有妈妈的热饭吃这种待遇,于彤觉得这好像是她前世一直求而不得的。她总觉得,这种幸福,用掉一次就少一次。所以,她现在格外珍惜。
2-
但在于彤妈妈张晓艳的眼里,女儿于彤,总与她隔着一层看不见的难于逾越的鸿沟。于彤不再是她记忆中的女儿了,不但神不似形也不似了。
女儿现在脸上经常挂着笑容,可是这个笑容,她总觉得陌生无比。她记忆中的女儿,她可以要求她为她做点什么,还可以向她提过分点的要求。有必要的话,骂两句就会乖乖听话照办的。可是现在的于彤,离得又高又远,不但在姿态上端着,连心里话都不和她聊了。
张晓艳还记得当她的第三任丈夫像丢弃垃圾那样将她狠心抛弃时,她绝望无比,像是坠入无边的黑暗里,无助而恐惧。但是她马上想到她还有于彤。于是她一天几十个电话催促在外省工作的于彤回家。她在最后一通电话里歇斯底里的哭述,才将女儿催了回来。
“彤彤,快回来,妈妈现在一个人过,无依无靠的,像个孤魂野鬼,呜呜……。”
“妈,我要工作呢,你钱不够我给你寄。”
“不,我要你回来,马上回来,否则你哪天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妈,我刚升职,这是我的机会,请你谅解一下我好吗?”
“不,你自从工作后,七年了,都没有回来过一次!那时候你上大学,还回来过几次,现在是一次都没有了。如果你三天内不回来,就等着回来给我收尸吧!”
张晓艳说得斩钉截铁,因为她也不是开玩笑的。她以前有过一次自尽未遂,是于彤打救援电话将她救了回来。她害怕一个人生活,每天睁开眼,一个人起床,做饭,看电视,再一个人睡觉。
她受不了孤独感的侵袭,就像是魔鬼一样可怕。以前她有丈夫陪伴,现在年纪大了,容颜已经衰老,她现在再怎么眉眼风流,也不知道是否还能再找第四任丈夫。
三天后,女儿回来了。张晓艳不禁得意非凡。看来,女儿还始终被她掌握着。
当她兴高采烈地出门迎接女儿时,却看到这样的一个女子,一个完全颠覆她记忆中的女儿的女子:她穿着一身得体的白色休闲西装,系一条丝巾,脚上瞪着一双红色高跟鞋,全身服饰质地良好,根根发丝慵懒地披散在肩头;鹅蛋脸,五官精致,妆容艳丽。这女子只对她轻轻一笑,叫了她一声妈,就自顾将行旅搬上楼去了。
张晓艳僵在原地,她预想中的场景是这样的:她笑着上去拥抱女儿,然后骂她死丫头,害妈妈想得苦了,可以的话再拧一下她的耳朵,像小时候一样。但是,眼前这样的女儿,她不禁有些拘谨起来。高贵而高高在上的女儿,她没办法表现出她记忆中惯性的举动来。
现在,于彤依然以这样的方式和她相处,淡淡的笑,听她抱怨每天的不顺事,会安慰下她,但不和她亲密。张晓艳心里一直有一股无名的火要发,但是,没有机会,因为于彤只会和她平淡地说笑。
3-
在于彤好友杜燕的眼里,现在的于彤对于她来说亦是无比陌生的。怎么说呢,于彤就像是一个没有过往的人,一个没有根的人,犹如海市蜃楼,美则美矣,但不真实。
和她聊起上学时候的事,她只会茫然地摇头说不记得了。有时候杜燕不过是想从中学时代获取点自信,用来稀释现在她不如于彤的自卑心而已,但是于彤从来没有给过她机会。没错,于彤现在工作得意,外表更是光鲜明艳,看到她的人无不被她的气质所吸引的。
但是,嘁!杜燕不禁嗤之以鼻,她不甘心。于彤算什么东西!凭什么现在她就比自己过得好,凭什么她现在和自己的相处方式是她更胜一筹!于彤可以买名贵的服饰、化妆品,打扮得美艳绝伦。
而自己,常常捉襟见肘,还不得不经常强忍着心中的羡慕和她说笑。
哼!于彤,中学时期,杜燕可从来没有用正眼瞧过她。因为她太土气,不但土气还自卑。外形黑瘦干枯,每天低着头行走,脸上总是挂着惶恐不安的神色。那时候,班上所有女生都不愿意接近于彤,所有男生都忽视她,更不会有人给她写情书了。在班上,于彤就是一个无形的人!而那个时候,杜燕可是头号风云人物。
杜燕犹记得大学毕业那一年,高中同学聚会,旨在大家都报告工作去向,好在以后能有互相帮衬的机会。那时候很多人都不记得请于彤,因为大家都觉得于彤不可能有什么出息,所以聚会有她无她无关紧要。但是班长执意把于彤请过来,目的无非也是人员齐全而已。
当时全班的人都在一间大包间里准备用餐。门突然被推开了,走进来一位明媚的女子:她黑色的长直发从头顶倾泻下来,穿着白色体恤,紧身牛仔裤,帆布鞋;脸上素净而洁白,鹅蛋脸,大眼睛,只涂了淡淡的橘色唇膏,整个人就发着光。全班人都不禁看呆了,所有人的目光都射向门口,盯住于彤,脸上愕然。
于彤大方地和同学们打招呼,说说笑笑。很多男生都向苍蝇似的围在于彤身边,抢着和她说话。但是于彤总是对人很平淡,她的笑都是社交性的,她的心门是关上的。很多男生此后对于彤穷追不舍,但都无功而返。
对杜燕来说,能和现在的于彤交朋友当然是非常得意的,因为她漂亮,利落,优秀。
4-
于彤回到家乡,并不打算常住在母亲那里。她去看房,问杜燕要不要一起去。看房对于年纪稍长的女性来说,当真是一件畅想未来的美好事情。因为年纪稍长的女性,大多都想要一套理想的房子,不再像二十出头的姑娘,集体宿舍都住得不亦乐乎。
看着房子的布局,设想着心中理想的装饰,想象着以后诗意的生活,不禁心潮澎湃,对生活也增添些美感了。
杜燕被于彤邀请同去看房,不禁心中酸楚。不仅是因为于彤可以买房了,而且是买房对于现在的她来说,根本就是水中月,镜中花。但是她还是止不住心中的悸动,陪于彤看房。她以为于彤买房,不过也是买套小户型而已,哪想于彤看的是大户型,而且要求讲究。
售楼员向于彤推售一套两居室,前后有大阳台,布局周正清爽。杜燕看得欲望横飞,她满意得不得了,以为于彤也会满意。但是,于彤和售楼员说:
“请问,有没有跃层?”
“有的有的!这就带您去看!”售楼员高兴得满脸欣喜。
杜燕听了只觉五味杂陈。这一套她都买不起,于彤却不满意,真是讽刺。
最后于彤看中了一套跃层:楼下两室及一间储物间,楼上一室加一个书房和一个超大阳台,于彤相当满意。售楼员报出价格,于彤欣然接受,交了定金。
杜燕心里苦涩,试探性的问:“于彤,这房子那么贵你也买得起啊!”
“嗯,还是比较喜欢的。”于彤淡淡的回答。
“阿姨支持你了么?”杜燕希望于彤的妈妈也是房子的出资人,这样她心里比较好受些。因为家长出钱,那么于彤也无非是啃老一族而已,没什么可羡慕的。
“不,我自己买的。”于彤开心地对杜燕笑。那种笑包含着对自己的认可。
“呵呵,不错啊。”
杜燕心里开始疑问了,于彤哪里来的钱?莫不是做小三?虽然她之前在大城市工作,但不至于有这么多钱啊。嗯,不是做小三就是男友支持了。
“男友也支持么?”杜燕不甘心地问。
“没有哇,你什么时候见过我有……男友呢?”于彤瞪着好奇的眼睛看向杜燕。但是杜燕发现,于彤说男友这两个字的时候,声音是厌恶的,也是迟疑的。每次和于彤说到结婚或者交男友的事,于彤都或是闭口不谈或是打岔,同时脸色灰败。
“哦哦,猜的嘛,买那么大的房子,我以为你要结婚呢。”
“不,我喜欢有自由空间一点。以后我妈住一楼,我住二楼,这样就不互相打扰了。”于彤满脸愉悦。
此时杜燕心中无名生出一股怒火,她不知道是于彤那种不顾及她买不起房子的心情而表现出的欢喜和满足感而使她生气,还是因为对比于彤,她觉得自己太窘迫而生气。
她和于彤是好朋友,彼此也相谈甚欢。但是她觉得她对于彤最大的疙瘩就是,于彤工作比她好,经济比她宽裕,这是她们的鸿沟,也是她对于彤心生嫌隙的地方。要命的是,于彤也从来没有兼顾过她这方面的问题,就像不存在一样,经常拉着她购物,也不顾及她能不能像她一样能消费。
于彤只是有时候和她说,有需要可以问她帮忙。但这样杜燕觉得还是不够,她觉得她们应该像好朋友那样,彼此聊家常,聊八卦才是亲密的好友关系。
5-
于彤邀请母亲搬进新房的那一天,张晓艳才知道于彤买了房子,而且已装修的典雅优美。她不禁气恼。
“彤彤,你买房也不和妈妈说一声。”
“喜欢就买了,妈,你若是不愿意和我一起住,你住你那边也行,同住一个城市,我会常常来看你的。”于彤语气平淡,并没有觉得有任何不妥。
“可是,你买房至少也和妈妈说一声啊。”
“妈,买都买了,不必在意这个了。”
“彤彤,我是你妈!买房这种大事不得和家人商量的吗?”张晓艳大吼。
于彤看着母亲,脸上挂着笑,“妈,我今天就搬过去了,你若是想和我一起住,就一起搬过来。”
张晓艳不禁气得咽喉梗塞。她一巴掌打过去,落了空,自讨没趣。她不过是想要像别的母女那样有商有量,有亲热,也有争吵。自从女儿回来后,她的所有情绪都像是独角戏,演罢自收场,心里窝火非常。
她发誓,有一天一定要找到于彤过去的痕迹,她就不信于彤就真变成现在这样陌生的人。她记得于彤小时候还是个鼻涕虫呢,所以,她要打下于彤的面具,找到于彤过去的影子,这样,她还可以像过去那样,在于彤与她之间,是她占主导权。
新居乔迁,于彤邀请杜燕过来吃饭。张晓艳虽说心里生气,但相比于于彤父亲留给她那套破旧的老式单位住宅,张晓艳还是更愿意住在宽敞明亮的新房里。
饭桌上,杜燕有意无意向张晓艳打听于彤小时候的事。因为,她一直希望能聊点小时候的事,这样,她就不是在方方面面都不如于彤了。尤其是在于彤这样典雅宽敞的房里,杜燕只觉心中酸楚又嫉妒。至少,于彤在过去,可不如她。而现在,于彤哪一点都比她强,不知为何,她总不由自主地有点惧怕她。
巧的是,杜燕和张晓艳不谋而合。
“阿姨,于彤上中学的时候好像不太喜欢说话,是么?”杜燕故意言语轻快地问,像打探趣事那样。
“是啊,彤彤以前比较内向,但是非常勤快,也非常听我的话呢,我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是不是,彤彤?”张晓艳说完,和杜燕同时看向于彤。
只见于彤脸色有些苍白,但是好像不太注意她们的话,她低头神情专注地喝汤。
“对哇,阿姨,我记得于彤那时候,长得又瘦又黑,喜欢弓着背呢。哈哈。”
“那时候彤彤每天下课都帮我看店,又会自己做饭,非常懂事的,是不是啊,彤彤,哎,彤彤,帮妈妈盛饭。”说完张晓艳得意地看着于彤。
“妈,阿燕,我下个月可能要出差呢。”于彤脸上茫然,但隐约透露出一种不安。这种不安,逃得过杜燕眼睛,但逃不过张晓艳的眼睛。于是,张晓艳乘胜追击。
“彤彤,你记不记得,那时候你一旦不听话,我就喊你大表哥过来治你,很奇怪,你大表哥过来后,你就乖得不像话了,是不是?”
“妈!别说这些好吗,我都不记得了!”于彤这次的声音变得尖锐又高亢,同时夹杂着不安与恐惧,虽然她极力用平和的声调掩饰,但知女莫如母,张晓艳觉得自己又成功了些。
“说到你大表哥,改天请他来家里吃饭,彤彤,你说……”
“妈!”于彤这次变得怒目圆睁,又惊恐又烦躁地看着母亲,她觉得瞬时犹如被一直手强行拽向黑暗的入口处,里面传来恐怖的嘲笑声以及少女惊恐的呼喊声。声音杂乱而刺耳,但她马上让自己平静了下来。
于彤突然站了起来,“阿燕,我还有工作要做,去公司一趟,你和我妈先吃饭,自便就好。” 于彤说完,拿上包,匆匆出了门。
张晓艳目的终于达到了,她开心无比。自从于彤回来到现在,她一直痛恨于彤与她的相处方式,她对于彤发不了火,于彤又从不听她的话,这让她倍感煎熬。犹如老虎被人拔了牙,威风使不出,称王不了了。
于彤刚才的神情,让她看到于彤小时候影子。对,于彤那时候,对她言听计从,害怕她,像个小动物般,可怜兮兮的。那时候她经营着一家五金店,生意还算红火。因为于彤的父亲出轨,她常常怨气十足拿于彤出气。她打骂完于彤,于彤还是会乖乖地帮她看店,同时每天做好饭菜等着她回来吃饭。她则每天约姐妹两三打麻将或玩耍,说是疗伤,日子活得快活自在。
杜燕看到张晓艳逼得于彤落荒而逃,不禁有些畅快。看来,于彤并不总是优雅得体,她也有害怕的时候,也有怒目横生的时候。她故意问张晓艳:
“怎么啦,于彤怎么生气啦?”
“我说的那些本来就是她过去的生活。她现在生活过得好了,就只字不提过往,也不允许我提。真是忘本!”
“这样啊,其实聊聊过去也没什么啦。”
“可不是!我养她长大,她现在不给提过去,好像我以前亏待她似的,好像以前见不人似的!”
“也不是啦,不过于彤现在确实有点……嗯,怎么说呢,好像看不起过去?”
“阿燕,你说得太对了!她现在赚钱多了,做什么都不和我商量,不把我放在眼里。只当她是石头缝里蹦出来一下长那么大的。从来不允许我说下过去,我一说她就打岔,我现在一把年纪了,感怀一下过去有什么错!”
“阿姨,没事啦,等于彤回来你和她好好谈谈啦。于彤什么时候开始帮你看店的啊?”
“彤彤从小学五年级就独立帮我看店了,每天放学回家她就到店里来帮忙了。”张晓艳说完又得意无比,孩子听她的话,任她使唤,她觉得是一件光荣的事。
“哦,这样于彤小时候可不是很辛苦啦,不过,为什么一说到大表哥,于彤的脸色就不对了?”
“彤彤很小的时候很调皮,我就喊她大表哥来收拾她,每次都收拾得服服帖帖的。从此以后,她一旦不听话,我就喊她大表哥来,她就乖乖听话了,有时候甚至提一下大表哥,她就言听计从了。小时候大表哥就像是彤彤的大灰狼一样。”
杜燕喜欢看到于彤的惊慌失措,因为这样可减轻一些她对于彤不自主的惧怕。
杜燕听了张晓艳的话,有了主意。
“阿姨,我觉得如果让于彤谈过去,应该把于彤的大表哥请过来见于彤,说不定就打开于彤的心扉了,你们母女俩也可毫无隔阂地生活了。毕竟,要让一个人回忆过去,最直接的做法是将过去对这个人影响最深的人或事推出来!我觉得这个问题是一个横在你们中间的坎,一定要跨过去才行,否则……我总觉得于彤和人总有点距离似的。”
“啊,阿燕,你也有这样的感觉啊,我一直觉得彤彤和我有一条鸿沟呢。看来你说得很对,我一定要请她大表哥过来见见下彤彤。”
张晓艳很高兴杜燕和她站同一个战壕。
6-
经过上次乔迁的事,于彤这段时间变得沉闷了许多,思绪总是不由自主地断片。她有时候会没来由的惧怕,清醒过来又笑自己莫名其妙。她尽量避开母亲,也没联系过杜燕,杜燕找她,她也以工作忙为借口推辞掉了。她以为这辈子不会再听到那个人的名字了,也以为现在的自己有能力保护自己了,哪想,还是闻名而惧。
过去就像是一团乱麻在她的记忆里。她从离家上大学开始,就尝试着不去牵扯过往,将过去堆起来放置在角落里,不去触碰,慢慢地她过去的记忆就变得模糊了。这也是她倾尽所有买新房的原因,住在旧房子里,于彤总是心中惶恐不安。
她和人只谈现在,她以为这样,就可以不受过去影响正常地生活了。她一直用尽全身力气,努力创造价值,只为让自己心安,做自己坚强的后盾。
她用这样的方式面对生活,已经整整十二年了。她习惯对人微笑,习惯不和人谈心。谈心?她不知道她的心在哪里,她也不知道她的灵魂在哪里。
张晓艳自从上次的事后,她也觉得有些对不起女儿。但是又看到女儿这段时间都不用正眼看她,她心里一横,一不做二不休,她知道女儿不太喜欢大表哥,但是,为了显示她的存在感,这件事情,她一定要做!
她打电话邀请大外甥。
“志涛啊,我是你小姨,彤彤回来了,对,彤彤啊,你们已经很久不见啦,于彤说她想你了,让你来见她。阿姨怎么会骗你,于彤就是这样对我说的,也是她让我邀请你来吃饭的,就这个周六中午怎么样?好的,就这么定了啊。”
做好这一步,她又打电话邀约杜燕周六过来做客,因为她需要一个盟友。
等女儿下班,张晓艳主动示好。
“彤彤,你不理妈妈,也不怕妈妈难过。”张晓艳表情委屈地说。
“妈,我没有不理你,我是累了,你别多心。”
“那就好,彤彤,妈妈这个周六给你做好吃的,你别出门好吗?就在家陪妈妈好吗?”
于彤看着母亲,迟疑了一下,终于点点头。
7-
周五晚上,于彤加班到凌晨三点才倒头睡觉。疲累让她睡得深沉,天已经亮白她还继续沉睡。
睡梦中她一直在逃跑,后面一会有猛兽穷追不舍,一会有一个看不清面貌的男子追逐着她。她一直在逃跑,紧张得心脏像是要跳出胸腔,气喘吁吁,但是怎么都甩不掉追兵。就在她跑得太急掉进了陷阱里,她绝望无比,觉得完蛋了的时候, 猛然惊醒过来,但心脏依然猛烈跳动,呼吸困难。
于彤睁开朦胧的睡眼,惊吓得看到一张熟悉而恐怖的脸,那张脸,她一辈子都不想再看到,那是她的大表哥——陈志涛的脸!而他的手,在抚摸着她的肩头,于彤悚然而惊得呆住了!
陈志涛似笑非笑地看着于彤,眼神像束探灯,直射于彤死去的灵魂。于彤终于惊吓得大叫出来,声音凄厉而惊恐,犹如遇到穷凶恶徒。于彤捂着耳朵,卷缩着身体,将头埋在双膝之间,整个人缩在床的一角。
张晓艳听到于彤那样的喊声,心里不禁颤粟起来。她箭步冲进来,于彤看见母亲,抬起头,用绝望而恐惧的眼睛看向母亲,喊了声,“妈,救我!”就摊在床上。她的脸是张晓艳从来没有见过的脸,已经被恐惧所填充,甚而扭曲。在那一刻,于彤仿佛回到了幼年时期,过去所有惊悸与无助的感觉扑面而来,犹如身临其境一般。
张晓艳看到于彤像个无助的孩子惊恐的缩在一角,心疼万分。她用眼神恶狠狠地瞪了陈志涛,然后跑过去紧紧抱住于彤。
她不知道这里出了什么事,但她觉得一定和陈志涛有关。她用眼神将陈志涛驱赶出去,然后试图安慰于彤安静下来。但是,于彤除了全身打抖及发出野兽受伤的呜咽声外,已经不复样子了。
张晓艳真的非常后悔请大外甥过来,她不知道陈志涛与于彤之间到底出了什么事。那天等她将于彤安抚平静下来,已经几个小时过去了。她想去找大外甥了解情况,不料他已逃之夭夭,打电话也不接了。
于彤现在的神态,已与往常大不同。她眼神不再活络,眉眼凋零,于彤之前脸上的色彩,现在都已经变成了灰白。她经常神情呆滞,一直盯着某件物品看很长时间。但有时候,她神志也和往常一样正常。
张晓艳不得不接受杜燕的说辞:于彤精神已有些失常了,建议去医院看看。
杜燕不敢相信,那个脸上始终挂着笑容,坚强达观的于彤,怎么会一刻之间,变成了现在的样子。她不知道,这与自己到底是否有干系。她虽然妒忌于彤,但并不忍心看到于彤现在的样子。
张晓艳一直不愿意接受杜燕的说辞,但是现在,她也不得不做出决定了。她悔恨异常,只求于彤能恢复当初的样子,她也不再要求于彤听她的话了,也不再谈过去了,只要于彤能好起来,让她做什么她都愿意,哪怕是以生命去抵换。
她一直觉得于彤是个坚强无畏打不垮的孩子。小时候,她将生活的重担丢给于彤,于彤也坚韧地挺过来了。刚开始的时候于彤小又贪玩,她就把大外甥涛请过来帮她看店,同时监管于彤。陈志涛比于彤大十五岁,那时候是个小混混,于彤怕陈志涛,每次陈志涛来,于彤都安静地待在角落里,这让她很省心。
于彤大点了,就主动要求自己看店,且要求不要叫陈志涛过来。而张晓艳也觉得陈志涛看店的时候私吞了她不少钱,也就同意了于彤的要求。于彤看店一丝不苟,出货进货丝毫无差错,在看店的同时,又做好饭菜等张晓艳回家。而张晓艳,因为总是遇不到衷心不二的丈夫,感情路上坎坷,所以一直怨天尤人。那时候,是于彤一直在照顾她。
8-
张医生一直试图解开于彤的心结,让她直面她内心的恐惧,或许对病情会有帮助。但是,于彤对过往闭口不谈了十二年,在她情绪良好的时候,张医生都难于让她开口,更别说在精神呆滞的时候。根据张晓艳的讲述,于彤小时候经历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张医生或多或少已有些判断,但是并不知道事情到底可怕到何种程度。
张医生建议用催眠的办法,让于彤回到过去,同时希望张晓艳陪在身边,告诉于彤,妈妈会一直陪伴着她。
于彤躺在催眠椅上,听着张医生的语言暗示,进入了梦乡。
她走到那个熟悉的街道,而后来到那个熟悉的店面,走进去,看到一个六岁瘦弱的小女孩蜷缩在角落里,眼里噙着泪,惊恐而茫然地看着那个在卖货的年轻男子。男子叼着烟,在卖货的同时常常扭头过来盯着小女孩看。等到没客人的时候,男子走了过来,蹲在小女孩的旁边。
于彤心里一紧,她为小女孩担心,因为,男子的眼神,是邪恶的。于彤看得紧张,口干舌燥的,她想让小女孩快跑,跑出去,跑上大街去,跑到有人的地方去。但是,她喊了半天,小女孩没有听到,男子也没有听到。
于彤惊恐得哭了,她看到男子拽着小女孩往仓库走去。于彤痛哭着跟上去,但是,她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不能做。她看到男子伸手去揉搓小女孩的胸部,而后,慢慢往下,到肚子,再到……
于彤气愤得胸腔剧烈起伏,她泪流满面,又无助又恐慌,像小女孩一样。小女孩瞪着无辜的大眼睛,因为恐惧,她什么也没有做。于彤痛苦得失去了理智,她拿起旁边的钢管,用力向男子的后脑勺击去,这一击,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可是,男子没有受伤,小女孩也没有得救,她依然看到男子在小女孩的身上蠕动着,像一只怪物。而小女孩,她一旦发出丁点哭泣声就遭来男子的喝止,甚至是巴掌。小女孩只有强忍着哭泣,眼中茫然而惶恐。
一个小女孩就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的一间仓库里被凌辱,就只隔着一扇门,世界已大不同。门外的人衣冠楚楚谈笑风生,而门里有一个如豺狼的人在凌辱一个弱小毫无招架力的小女孩。”
于彤情绪上受不了了,她跑出仓库,跑出店里,她想上街叫人,但是她对着所有路过的人疯狂地喊,都没有人回头看她一眼。于彤绝望的瘫坐在地上,撕心裂肺地痛哭……
张晓艳看到躺在催眠椅上的于彤,已经泪流满面,同时常常发出尖锐的尖叫声。她于心不忍,希望张医生唤醒于彤,可是张医生让她抱着于彤,和她说妈妈在这里,不要害怕,妈妈保护你。张晓艳照做了。
就在于彤哭得筋疲力尽的时候,看到妈妈向她走来。她跑过去,想抱住妈妈,但是,妈妈没有任何反应。妈妈嘟囔着嘴,走到店门口时停了下来,和临店的人打招呼说笑。
于彤着急地喊,“妈,快进去救我吧!”
喊完于彤就怔住了,里面那个小女孩是我吗?我不是在这里吗?为什么我会说那个小女孩是我呢?
于彤喊完,张晓艳猛然回头,看向于彤站的方向。于彤以为妈妈终于看到自己的,她很高兴。但是,张晓艳回了头就马上扭转回去了,她的表情有点奇怪,像是听到有人叫她,转过头来又没见着一样。
她走进店里,于彤也慌忙跟了进去。但是,于彤发现,店里的结构和刚才的不一样了,商品也不一样了。于彤惊奇,她跑进仓库里,只有杂乱的物品,没有了小女孩,也没有了年轻男子。
她感到茫然。但是她马上闻到厨房里散发出爆炒猪肝的香气,那味道她非常熟悉。于彤跑进厨房,看到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在做饭。小女孩弓着背,同样瘦弱,她将做好的饭菜端出来,放在一个矮小的桌子上,将两只碗乘上饭,叫妈妈来吃饭。
妈妈坐在矮凳上,夸小女孩做的菜好吃,小女孩天真地笑了,她喜欢看到妈妈的笑容。于彤只觉得酸楚,小女孩脸上故作的坚强让她无比的心酸。于彤很想对小女孩说:
“孩子,你别装成小大人一般啊,你是小孩,应当向妈妈撒娇的啊,为什么不让妈妈看到你弱小的一面呢,你才是需要被保护的啊。”
但是,小女孩依然谨谨慎慎在学大人样,照顾着妈妈。
吃完饭,小女孩收拾好碗筷,妈妈却要出门了,说去打麻将。小女孩心中惶恐,对妈妈说:
“妈,你要对一下今天的账单吗?”小女孩的神情,是希望妈妈能留下来。
“不了,你对就好了!彤彤,妈妈相信你可以的!”
“妈,那你看一下这个月要进哪些货好吗?”
“你自己决定就好了嘛,妈妈没心情看。”妈妈有些不耐烦。她换了一套新衣服,出门去了。
看着妈妈走出门口,于彤脱口说,“妈,你留下来陪我吧。”
但是,她说出来的话,妈妈什么反应都没有,她还是走了。
于彤看着小女孩在对账,仔细又专注,像她做活动方案时的神情一样。突然,她看到小女孩脸上瞬间凝聚着恐惧,于彤看向小女孩看的方向,看到了刚才那个男子,他笑眯眯的走了进来,眼里满是淫色。
于彤的血液瞬间往脑袋上涌,她对着小女孩喊到:“快跑,跑出去!“
但是,小女孩已经害怕得僵在地上,男子走过来,将小女孩拖进了仓库里……
于彤知道她再怎么喊都没有用了,她救不了小女孩,阻止不了事情的发生。她绝望的哭叫:”为什么你不跑出去,为什么你还傻站着,为什么你不告诉妈妈,为什么你选择自己来承受……”
于彤的身体像从高处跌入无底深渊的黑暗里,一直往下坠,耳边有男子的狰狞声,以及小女孩惊恐的呼喊声,声音杂乱无章,但都直砖入她的耳膜里,直达内心,击碎了她的心灵,以及,灵魂。
9-
张晓艳搂着泣不成声的女儿,思绪万千。从于彤断断续续的讲述,她已经大体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她恨,恨自己从前的自私,一直都只将精力放在自己身上,恨自己没有当好于彤的妈妈,更恨大外甥毁了于彤。
但是,她不能不埋怨于彤!不能不埋怨她那时候太傻,不懂得反抗;不能不埋怨她出了这样的事,让她无颜见亲友。毕竟,她觉得这并非光彩的事!说出去是会被轻贱的事!
张晓艳摇着女儿,声嘶力竭地喊:“彤彤,你怎么这么傻啊!你不会反抗吗?你不会喊吗?”她即为女儿心痛,也为自己的难看。
但是,于彤现在的样子,与过去对换了过来,她瞪着一双无助而惊悸的眼睛,像是一个需要妈妈爱护的孩子。
“张女士,你不能对你女儿这样说话!出了这样的事,家人不是埋怨、责怪,而应给予关爱! ”
“如果有必要,让于彤在我院住院治疗! ”张医生的语气有些严厉,因为她感到气愤。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我只是太生气了!”
“责备孩子是为了让你的心里好过一些吗?”
张晓艳低下头。她不知道怎么面对以后的生活,怎么面对亲友的目光。
“这时候起诉,怕是拿不出可行的证据了!”张医生接着说。
“不,不,我们不起诉,不起诉!”张晓艳赶忙摆手。
“这种事哪能让人知道呢,起诉那以后彤彤和我的脸哪里搁呢?”张晓艳在心里嘀咕。但是她又不甘心就这样放过大外甥,她是一个有仇报仇的人!她在心里盘算了一下,终于计上心头。
这天晚上她躲在外甥的家附近,等待外甥的出现。当她看到陈志涛出现时,血瞬间往脑袋上涌,她拿着粗大的棍子猛地拦住陈志涛的去路,然后甩开膀子,一顿狂揍,揍得陈志涛满地爪牙,鼻青脸肿,她才收手逃走,因为她害怕引来围观观众打探事由。
张晓艳此后已不再有以往的神气,而总觉得低人一等。这之前她觉得她有个优秀又漂亮的女儿,又住在宽大明亮的房子里,这是她昂首挺胸的资本。而现在,即使在不知道这事的亲友面前,她亦始终觉得他们的眼睛看向她像是充满了嘲笑。
经过多天的考虑,张晓艳打算变卖一切财产,带于彤到一个没有人认识的美丽的地方去生活,最好是有海的地方,有新鲜空气的地方。因为家乡也是她的伤心地,是她爱情及婚姻失意的地方。她希望于彤和她,可以在另一个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张晓艳决定,无论于彤以后是否恢复如初,她都要用余生来照顾于彤,就像于彤小时候照顾她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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