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找一个人有多难?可能不难,在网络横乱交错的时代,各种网络社区各种人肉搜索就足以让一个人在纷乱人群中一点点浮现。可是,在2007年,在潮汕的偏僻区域,“网络”从未在我们脑海中形成概念。之后想起,才发现,有一些人真的杳无音讯。
他叫阿雄,四川人,从小跟随爸妈到D区打工。在四年级的时候,他成为我的后桌。可能前后桌的距离真的是最好的交往距离,在来回转身中,我们渐渐熟悉,而我也有了“我要保护他不被欺负,因为他是我朋友”的想法。
每个班里一定有几个拽拽的男生,以欺负人为乐。自然而然,外地人成为小男孩“耍酷”的对象。于是,阿雄也一次又一次被几个人直接在座位处围住。在我感受到他们慢慢在阿雄位置聚集的时候,我往往转过身对着那几个男生说“又要欺负他吗”之类的话。因为自己学习成绩不错而且跟班里的人包括那几个男生关系比较好,所以“欺负”往往是不了了之的……
但是,也许是因为每次都帮着阿雄引来那几个男生不满。有一次,阿雄买了一把可以通过左右摆动把里面的小弹珠引到角落的尺子,刚到教室他就拿给我玩。因为觉得有趣,便左右摇摆着尺子,有时候因为弹珠倒退“哎呦”一声……动静太大,引起那几个男生的注意,于是他们朝我们方向走来。因为玩得投入,并没有注意到他们的靠近,他们一下子就把我手中的尺子夺走。我微愠,手掌向上升出,“把尺子还给我”。随着男孩一句“偏不”,尺子就在几个人手中转来转去。也不知道为何,尺子就在争抢中被折断,里面的弹珠掉在地上,忽高忽低滚到教室角落……我生气地说了句,“你们有病呀”便将断尺从他们手中夺回,男生们可能也觉不知所措便散开了。我转身坐在座位上看着断尺,大颗眼泪掉下,却从背后听到阿雄的声音,“尺子还是可以用的,我们刚好一人一半”……
在将近毕业考的时候,他对我说,“我毕业就要回老家那边了,因为这里的初中学校不允许外省的在这里就读。我只能回去”。不知为何那时候我就能嗅到离别的味道,哽咽地说,“你可以不走吗?你走了我们可能就没法见面了”。我抬头,看到他苦涩一笑,“我爸爸也想我回去,他不想我受欺负……”。那时候,我默默转过身,因为我似乎毫无力气去反驳他爸爸的话。
毕业考那天,我们在不同教学楼考试。在开考之前,我跑去我们班里,叮嘱他在考试结束一定要等我。考完试,我拿了一只陶瓷制的小乌龟还有某种东西给他。我已经记不起另一种东西是什么东西了,可能是信吧,在那个盛行笔友的年代。之所以对小乌龟印象深刻,是因为我大概永远不会忘记,在某天下午,他带着他弟弟在我家门口,拼命叫喊着“小蚂蚁”(我小学绰号)……待我出门,他很开心地把一只龟壳上写了“放生”的乌龟拿给我。在我开心地拿着乌龟进屋后没多久之后,哥哥对我说,那只乌龟是在放生池抓的,要放回去。我哭着反抗,最终却还是跟着哥哥去了池边,看着乌龟慢悠悠地游着,好像有什么东西也在慢慢不见了。
那好像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人的脑容量是有限的吧,不然我怎么会在刚踏进初中的时候,就已经很少想到他了呢?是因为班里真的没有外省子女就读的缘故吗?
2008年5月12日下午,举国悲恸。那天班主任走进教室,跟我们说,四川汶川发生了7.8级地震。四川这个熟悉的地名轰地在我脑中响起!汶川?汶川是哪里。那时候,我在脑海中拼命检索,害怕我曾经听过这个地名。最终,我才颓然发现,我连阿雄是四川哪里人都不知道。原来,人和人之间的了解,可以那么少……
放学回家,看到电视屏幕上瓦砾片片,哪里都是抢救哪里都是哭声,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余震震及全国。我害怕地翻开小学的同学录,找到阿雄那一页。顺着上面的手机号打过去,却无人接听。第二次终于接通,是他爸爸接的电话。他爸爸说,阿雄现在不在D区,他回四川了,你叫什么名字呀,我叫他打电话给你好不好……我迷迷糊糊地应着,全然不懂思考他爸爸这么淡定,理应没事呀!
就这么守着电话几个小时,阿雄打了电话过来,在刚听到他的声音的时候,我的眼泪倏忽而下,我说,“电视上说汶川发生了大地震,你没事吧?”。我还记得他说,“我没什么事情,我们离汶川比较远”……而后,我记得是隔了好久的沉默,眼泪默契地伴随着沉默,慢慢地流。
那一刻,我感受到了距离。
你会在什么时候梦见一个人?极度思念的时候?我想不是。因为随着汶川地震造成的伤痛慢慢被时间平复,阿雄已经成为我生命中一个模糊的印象了。
可是在初三某天夜里,我梦见阿雄回来D区。我站在他家门口,拼命呼喊着他的名字,可是他就是躲在家里不出来见我,于是我嚎啕大哭……在醒来的时候,发现枕头湿了。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梦里哭得足够惨的话,现实的自己也会跟着一起哭。
之后,我偶然听到水木年华低沉吟唱,“因为梦见你离开,我从哭泣中醒来……”这是我至今不敢轻易点击播放的一首歌曲。
大二寒假,我在家里附近一家江西人开的超市兼职。由于超市老板儿子成绩不好,在超市不忙的时候,老板会准许我跟他儿子玩,让我陪他一起写寒假作业。于是我们就坐在袋袋大米上,说着闲话写着试卷。
我问他,“你从小在D区长大,你不会说潮汕话呀?”“会呀,我只是不想说,我讨厌这里,讨厌这里的人……”我一个激灵把目光从试卷移到他身上,恍惚地听他继续说道,“他们一直都看不起我们,总是欺负我们这些从别的地方来的人。好像我们所有的东西都是抢来的一样。我想以后有出息点,让这里的人知道我们可以做得比他们好很多。”……在他叫了我名字好几声之后,我才回过神来,抖了抖手中的试卷笑着笑,“那你还不好好读书,错这么多怎么考好的高中!”“我什么课我都不喜欢上,我就喜欢写作文而已。我不喜欢这里的老师。他们也会看不起我们这些外地的,所以我一上课就直接玩手机了……”听着听着,我就突然想起那个紧闭双唇、伸直手掌、任由老师尺子噼啪打下的男生,那个我听过他说的唯一一句潮汕话是我的名字的男生……
突然泪水在我眼眶中打转,我跟他说了阿雄。边说边哭,他就默默递给我纸巾,隔了好久他说,为什么你以后不当老师,你是我的老师多好呀……
今年寒假,突然兴起,建了个小学微信群。群里人数从寥寥几个到现在的30多个人。几乎每个人一进群,都会说,网络真是好神奇呀,这么久还可以联系起来……的确,在我们毕业的时候,没有像样的通讯录、知道qq的人更是少数。
群里连续刮起了好几天的怀念风:“嘿,你还记得我是谁吗?”“@xxx,好久不见”等等,说起儿时班级小霸王,谈起当年爱打人手掌的数学老师,群里一人一句“小蚂蚁”更是让我觉得甚是怀念……更有同学翻出小学毕业照,拍成照片发在群里,我点开图片,不知为何,第一眼就瞥见站在第三排右边偏右、笑得露出一口白牙的阿雄。我把照片放大到最大之后,跑到房间翻箱倒柜,找出了小学的毕业照。我盯着阿雄,在心里说了句“甚久不见”,全然不顾手机拼命的消息振动……
我慢慢整理着抽屉里的东西,看到三本毕业证书安静地躺在抽屉里。拿起最上面的小学毕业证书,打开一看,里面的我的一寸红底照片因为潮湿已经模糊,红的黑的像水彩般在宣纸上晕开……在书套的透明处,看到一张向下压着的一寸红底照片。我取出一看,也已经模糊。我突然想起,六年级某天,学校组织拍一寸照。在照片发下来的时候,阿雄对我说,“你可以给我一张照片吗,我当作纪念“。我欢喜答应,也从他那里拿了一张,在之后夹在了毕业证书里……当时哪怕再想认真保存,可是时间还是如刀,慢慢削掉点滴记忆,直至足够模糊;却又不让你完全忘却,让你在碎片记忆中陷入沉思却又不懂自己在想着何物。
手机消息不断响起,我点开未读消息查看,有人说,“之前我们班里不是有三个外省的吗?怎么都没在群里?”几人随声附和说对呀之后,便已切换成别的话题了……突然我很难过,有些人真的只能被顺带提起吗?因为地域不同?
我想,那个曾经被班里几个小霸王围起来的男生现在应该长得足够结实了吧,那个曾经因为没有完成作业被老师点名批评打手掌的男生现在应该不用再忙着应付作业了吧,那个因为是外地人被嘲笑被欺负的男生应该在老家过着不被看不起的生活了吧……所以,大概我们也不会再见面了吧,因为我不再需要喝着那群围着他的人说“你们打他试试”,不再需要对他说“干嘛不写作业,又不难,不懂问我呀”,不再需要对那些狂妄的本地人说“你们去别的地方也是外地人”……尽管,在看到一些小孩围着一两个外地小孩的时候,我还是会走过去说“你们干嘛”,在看到大人们趾高气扬地对穷苦劳作着的外地人的时候还是会守在一旁想要在他们动手的时候可以挡在前面……
只是,我好像有点天真,大人们不会因为一个小小的我的存在然后停止胡闹。但是,我还是想那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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