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瓜的爱情

作者: 曌影 | 来源:发表于2017-02-10 23:17 被阅读193次

    去年十月,我因事回老家一趟。一段时间沒回来,村里又有许多变化,那天吃过早饭,闲来无事在村里闲逛,一个男人远远走过来,跟我打招呼:“小妹,你回来了?”那时,我的思绪正在神游,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一跳,转头看过去,并没有马上认出是谁,再仔细看他的面容,这才想起来。短短两年不见,他的变化可谓用惊天动地来形容,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站在我面前的却是一个已至迟暮之年的老头。苍老,颓败,一双眼睛忧郁,凄苦,仿佛随时要流出泪来。尽管是这样一副苦像,他自己倒是浑然不觉,两片没有血色的嘴唇自然咧开,脸上挂着迟钝的微笑。这样一副表情,初看是喜,再看又觉得悲凉,让人不自觉地心里一沉。

    他的事,我还没有回来就已经听说。他的婆娘——那个疯疯癫癫的女人,去街上赶集,转弯时,从急驰的电三轮车座中甩出,脑袋重重的磕在水泥地上,破了一个大洞,没有人报警,也没有120救护车来,她躺在路边,流尽了身上的每一滴血,死了。听到这样的消息,心惊肉跳之余又十分感概,二十多年前,她被人贩子卖到村里时,没有想到多年后她的最后结局竟是这样的惨烈。

    这个男人叫疯六,是我们家的老邻居,他爷爷的爷爷,和我爷爷的爷爷是亲兄弟,按照辈份,算是我的堂哥。他的父母很早就死了,又没有其他兄弟姐妹,只能跟着他的大伯一家生活。他没有读过书,刚刚成年,就被大伯撵出门,交给一个在深圳打工的村民带到工厂做工,不到半年,就被送了回来。那个村民说,他是一个傻子,不仅学不会最基本的工作,还在大马路上随意拉屎。疯六本来不叫疯六,但从此村里人人叫他疯六,慢慢地,他的本名也沒人记得了。

    在我还很小的时候,疯六就已经成为疯六,他的故事我只是在大人们的闲聊中偶然听到,人们在谈到他时,口气是轻松愉悦的,就像在说一个笑话。他是村民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很多时候,他远远地(如果走得太近可能会挨打)蹲在闲聊的人们周围,听他们说关于他的“笑话”。有时候看到他们笑,他也笑,于是他们就笑得更大声了,气氛于是非常欢乐。

    由于大人的纵容,小孩子们对疯六也是毫不客气的,我们对着他扮鬼脸,丢石头,叫他疯子,还把狗放进他家,去吃桌上的饭菜(他现在一个人住在一间由牛棚改造的破房子里)。总之,我们每天的娱乐节目,就是要千方百计地惹怒他,让他追着我们满村跑,累了就跑回家里躲起来。疯六真怒时,也会操起棍子或一块砖头来追我们,但是一看到大人他就怂了,所以我们从来不怕他。

    三十多岁,疯六还是一个光棍。家穷人傻,这辈子他都别想讨到老婆。然而有一天,村头空地上,人贩子带来了一个神智不清的年轻女人,村里的人都说,这个女人刚好和疯六配成一对,村长也觉得这是个好事,去做通他大伯一家的思想工作,借来五十元钱,把女人买了下来。事情成了,围观的村民发出了嘘嘘声,他们大笑着,又拍掌又用一种很奇怪的腔调说话,意思是叫疯六赶紧带他的婆娘回家洗澡睡觉。我们小孩子那时候不明所以,只是觉得很欢乐,也在一旁跟着哄笑,疯六的脸上一阵阵泛红,两只手互相交搓,站在那里不知所措。那个下午,由于疯六和他的女人,整个村子都沸腾了。大家都放下手里的活,一边对“新娘子”指指点点,一边说笑,傻瓜和疯子成亲,以前从未见过这样的事,不过他们还是一致认为,尽管是个疯婆子,疯六还是捡了个大便宜,因为像他这样的人,原本是要打一辈子光棍的。在众人的呼喝和推搡下,疯六欢欢喜喜拉着他的婆娘回了家。

    疯六虽然叫疯六,其实他并不疯,他只是傻,女人却是真的疯。刚回到家,女人就发起疯来,两个人扭打在一起。我们一帮小破孩,围在门外,看得乐不可支。女人身材瘦小,沒多久就被疯六打倒了。从这以后,他们经常打架,有时候白天打,有时半夜三更打,晚上我们是看不着了,但听大人们说,打架是因为疯六要拉女人睡觉,女人不肯才打的。

    疯女人没有名字,村里人根据她疯癫的行为,叫她“盎婆”,“盎”这个字在我们家乡的土话中,只有读音而没有字符,这里也只是找了一个比较接近的字来代替,换成普通话就是疯婆的意思。对于她的来历,有众多版本,有的说她克死了丈夫,自己精神失常,就被婆婆托人贩子带出来卖。也有说她生不出儿子,被丈夫毒打,又被同族的什么人强奸,人变得疯疯癫癫,就被卖了。不管哪种说法,她被夫家卖掉是确凿无疑的。因此,村里人在谈论起她时,口气就由怜悯变成了鄙视和嫌弃。在我的记忆里,不管她出现在谁家门外,都要被大人像赶苍蝇一样赶走的。

    盎婆经常发疯,一旦她走出家门,就很难说什么时候会回来,疯六不得不村头村尾去找,有时她躲在一堆柴垛下,有时出现在另一个村子里,最远的一次,她跑到深山的一棵大榕树下,两天后才被一个上山砍柴的村民发现。后来,疯六用一根绳子把她绑起来,像小狗一样拴在床头。这样几次三番,她慢慢习惯了,不再乱跑。八十年代初期,改革开放,农村分田到户,家家开始有余粮,疯六家也分到两亩荒田,如果是勤快的人,完全可以凭这两亩田过安稳日子,但疯六不仅傻,而且懒,田里种的庄稼东倒西歪,又不善于管理,收成仅够两人勉强糊口。疯六出门干活,盎婆在家也会做些家务,不过他们家的碗很难找到一个没有缺口的,一窝刚出生的小鸡,被她掐死几只,踩死几只,剩下的放进水缸去游泳,也淹死了。做饭时如果叫她烧火,她就一个劲地往灶炉里添木柴,直到把锅烧出一个大洞。她对火好奇,扒拉一些出来玩,等疯六发现时,大火已烧上房梁,原本破旧不堪的房子烧得只剩下一个框架。她在火中起舞,像个孩子一样感觉惊奇,疯六原本已经冲出门外,看她不懂逃命,又冲进去拉她,那时大火烧得正猛,出来时俩人的脸都被熏得焦黑,头发也烧得卷起来。事后,大家都感叹,这么大的火,正常人都不一定敢进去,疯六却毫不犹豫,傻归傻,这两个人之间还有些感情的。

    房子后来重建了,钱不够,又没有哪个亲戚肯借,幸好房子的框架还在,疯六就去捡人家造房子剩下的废料,以及路边的大石块,自己拿铁锤丁丁当当地敲,一块块地垒,这才总算又有了一个容身之所(房子烧掉之后,他们睡在祠堂里)。由于砖石不够,左边一面墙只砌了一半,加上做工不严,房子四处漏风,变成敞开式的,这个笑料又让村里人津津乐道许多年。

    我一直在村里的小学读书,到六年级时,我的父亲在镇上找到一份工作,我们举家搬到那里居住,村子里的房子,我叔叔的一家还住着,除了过年,平时很少回去,疯六和他的婆娘便渐渐淡出了我的视线,等我长大后出来工作,回去的次数就更少了。我几乎已经记不起,村里还有这样的两个人。那一年,叔叔家的新居落成,这时的我已为人母,我带着孩子回到家乡,上一次回来是什么时候,已记不清。家乡的变化之大,让我感慨不已,荒废的村道杂草丛生,几乎看不出原来是一条路,许多老房子变成一片废墟(人们把房子建到了更靠近公路的两旁),小时候的乐园已经不复存在,我在自家房子的断壁残垣前徘徊,追忆旧光景,突然从旁边的废墟中钻出一个人,已经不可能住人的破房子里,竟然还住着我们的老邻居,疯六看到我似乎很高兴(不知道我小时候留给他的是什么样的记忆),他主动跟我打招呼,还邀请我有空去他家吃饭。可想而知,当时我听到这句话,心里有多么的震惊,他说这话时,表情略显羞涩,但他的热情发自肺腑,我感受到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眼睛,或者说这是我第一次以成人的眼光,去真正的认识他,这是一双多么温和的眼睛啊!漆黑黝亮,透着不经世事的单纯,透过这双眼睛,我知道了在这样一副麻木迟钝的躯体下藏着一颗纯粹美好的灵魂。我为小时候的所作所为感到羞愧,同时不明白这样一个老实善良的人为什么会被当成傻瓜而受尽欺辱。如果他出生在现在这个时代,不知道他的命运会不会因此有所不同。

    在我们说话的时候,盎婆从里面走出来,她老了些,精神状态看起来要比以前清醒,看到我,她居然也咧开嘴笑笑,看样子她还认得我。她拿着一个菜篮,在门前一块凹凸不平的土地上摘菜,如果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这是一个菜园。自从她出来,疯六的眼光就没有从她身上离开过,他们俩站在一起的样子,和平常的夫妻没有什么两样,他偶尔流露出的温情,让我觉得他们之间的感情无比深厚。后来他跟着过去摘菜,我就离开了。

    昨日如在眼前,没想到这次回来,她已经不在人世,看他的样子,未必明白自己已经失去人生中最重要的支柱,或许他是知道的,只是迟钝的大脑来不及做出反应,不管如何,反正他的身体极速地衰老下来,时间,仿佛在他身上施了加倍的魔咒,感觉一瞬间,他就活到了尽头,那干枯如朽木般的身躯,生命好像随时会从中抽离。他转身离开时,我从未见过,如此孤独落寞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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