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代有一个大才子，书画双绝，叫郑板桥。这个名字大伙不陌生，本世纪初时，半个中国退休老人的墙上都挂着他的四个字——“难得糊涂”。
老郑家里穷，年轻时在江苏扬州卖字画为生，可是艺术品这玩意儿先讲名气、故事，再说工笔、神韵。老郑穷小子一个，骨头又硬，没人捧，作品卖不出去，落拓可怜。后来一朝得运，他中举人，中进士，旋即辞官退休，再来到扬州邗江，大伙都排着队争着买其字画。老郑脾气怪，又拗，刻了一方小印——“二十年前旧板桥”，意思是我还是二十年前的那个我，水平还是那个水平，世人为什么彼冷此暖呢？字画更是坚持明码标价，不出高价不卖，一毛不让。
江西龙虎山张真人是道教的领袖，一次去帝都面见皇帝后，回家路过邗江。扬州的老板们都跑去求面见、求祈福啊。见高人不好意思空手去啊，拎东西还不能拎的太俗气啊，于是当地商会商量着凑钱搞弄一张郑板桥的绝品书画，专门订做了一张好纸，好家伙，长一丈多，阔六尺多，极品，几乎无法再做的孤品。然后派人求先生撰句书写。
老郑一看，张嘴要一千两银子，大致相当于现今五十万元人民币左右。
来人扒拉算盘说见面少一半，五百两。
老郑说：好。
撸起袖子奋笔直书，当即写出上联：“龙虎山中真宰相。”
然后不动弹了，眯着眼睛喝茶。
来人求下联，老郑笑着说：“说好一千两，你只给五百两，那我也只好给你一半对联。”
商人没法，肚子里骂着娘，脸上还得挂着笑，从裤腰带上扣出另外五百两。
老郑当即挥毫，凑出下联：“麒麟阁上活神仙。”
“龙虎山中真宰相，麒麟阁上活神仙。”
对联工整，寓意更佳。人人心服口服。
当时，扬州主管商业的大BOSS十分喜欢老郑的书画，于是引导了老板们追求郑板桥书画的风潮。不管是对联，或者书法，或者绘画，或者屏风，好歹混一副，有半生不熟的朋友来串门了，能不动声色地撩两句——“前几天跟*长官喝酒，老人家喝高兴了，非要送我一副老郑的字，不要都不行。哎，你看看这事，又欠人家一个人情……”
来人一听瞪大了眼镜，说牛逼啊大哥，你最近用钱不？我这有点小钱放你这生仔（息）……
扬州商人中呢，有个大商人叫姚小泉，生意很大，但德行卑鄙，贪婪猥琐，对工人残忍刻薄。老郑很讨厌他，所以姚小泉几次花重金求画，老郑却立誓不给他一言一字。姚某顿觉很没面子，想了很多办法，想让老郑为自己创作一副作品，署上他的名字，却绝不可得。
（二）
老郑个性恬淡，不喜欢人多，没事就出去溜达，看看山看看水。
一天，他带着童子，童子背着诗囊，出城门向东，专挑没人的小路走。走的累了，驻足稍歇，却瞧见在远处小山的一片乱葬岗里，隐然见到有屋角，微微露出炊烟，花柳参差。
老郑心疑：“这么偏僻的地方怎么有花还有人？莫非这里有隐居的君子？”于是来了兴致，翻过小山，眼见周围乱坟越来越多，小路渐渐也没了。他眯着眼一看，不远处有几座茅屋，却搭建的十分精雅。四周既没有邻居，也没有围墙。
穿过潺潺小溪上的小桥，老郑来到了茅屋门口，但见白板门上书一对联：“逃出刘伶禅外住，喜向苏髯腹内居。”上有小额，云“怪叟行窝”。
大门洞开着，叫人却无应声。老郑索性信步走入，又见一重小门，有一联云：“月白风清，此处更容谁卜宅；麟阴焰聚，平生喜与鬼为邻。”额云“富儿绝迹”。
“有趣，有趣。”老郑心说道，回顾院子里的环境，更是眼前一亮。
庭院之中，笼中有鸟鸣叫，盆中有鱼游走，与花药相掩映。新种的芭蕉，才有手掌一般大；新添的杨柳，比人微微高。朝南有小屋两间，洒扫无纤尘，内置小桌几一，长案桌一，椅四，小凳子二，木榻、藤枕、书橱各一，琴、剑、竹搁又各一。案上笔砚纸墨、乌丝尺、水中丞，无不齐整。
尤其是壁上挂着一幅画，让老郑大为震惊——竟然是自己最为崇敬的大才子徐渭（字青藤）的作品。
老郑细看那画，画的女娲补天，女娲氏螺髻高颡，仰视炉鼎中，气冉冉入空际，生气勃发，的确是真迹无疑。这一下，老郑满心奔腾，这主人是谁？一定要认识一下。于是索性盘腿在客厅坐了下来。
这时一个秃头的小童子从内屋跑了出来，盯着老郑看了半天，或许觉得这老儿虽然一袭青衫，但是眉宇不凡。又跑回内屋，大声喊：“有客到。”
即刻却听到内屋主人回复说不见客。老郑所携的书童机灵地上前叙礼，说是天下闻名的老才子老郑来啦，给个薄面儿呗。这时才见主人出来，只见他轻袍鹤氅，手持拂尘，翩然而出，好一位仙风道骨的老人！
老郑是客，就抬手与之寒暄了几句，老叟也甚为知礼，俩人一接话还颇为投契。于是老郑问老叟姓名来历，老叟回答的很简略，说：“老夫甄姓，四川西部人，流浪于此。人以老夫太怪，遂名曰怪叟。”
江湖相逢，何必呶呶问姓名。老郑本是雅士，也不愿多探人家家事。于是问“富儿绝迹”四字何意，
老叟说：“扬州城的富翁们颇为附庸风雅，听说我这里花草不错，于是经常跑来窥探。但是这一辈人满身金银之气，一入我这怪叟的清风冷宅，必多不利。要么失足堕入溪水，要么花刺钩破华衣，要么被树枝鸟粪砸在脸上。这事多了，就互相告诫，不敢来我这了。于是我干脆以此为匾额。郑先生如果清贫则已，否则对你恐怕大不利。”
老郑一听，颇对自己脾气，也叹说：“我平生亦最烦这些人。幸亏自己福运不错，没成富翁，所以安安稳稳地来到老兄面前领教。”
俩人一边聊着，童子一边献上清茶，怪叟随手鼓起琴，琴声冷冷，不知道是什么曲目，但声音激越，渐转和煦，忽铿然顿止，颇有一番风味。
一曲罢，两人闻音知味儿，越来越对脾气。怪叟便问：“郑先生能喝酒吗？”
“一壶不够。”
老叟笑了，接着叹说：“我这里离市集太远，没什么可招待的硬菜。”然后自言自语说：“锅里的狗肉倒是煮的很烂，只是这种菜怎么好招待高人呢？”
老郑一听简直要流口水了，忙说：“我平生最爱狗肉，一大愿望就是狗能生八条腿。”
老叟大笑，于是即在花下摆了酒席，且喝酒且吃狗肉，另有山蔬野菜种种，风味亦佳。
老叟不胜酒力，吃着吃着就醉了，霍然拔剑起舞，光缕缕然，一团白气挥舞四方，身姿巍巍然如泰山之松，可叱咤间又矫若惊鸿。
老郑看的心旷神怡，站起来敬酒说：“老先生真是高人！请喝一大杯，我与你真是相见恨晚。”
不久太阳西下，老郑辞退，老叟相送一直送过小溪，说：“老弟与我，同是不合时宜的人。你有空就来找我，同慰这不眠之夜。”
老郑拱拱手。从此几乎每天都来找老叟喝酒聊天，醉后而返。
（三）
如此过了一月多，俩人渐渐料到诗词，怪叟所谈颇得妙谛，但就是绝口不提老郑最擅长的书画。有一天，老郑实在忍不住了，问：“老兄知道兄弟我擅长书画吗？”
怪叟摇头。
老郑淡淡地说：“我一生沉溺书画，为了练习此道，手臂、手指不知骨折了几次了。如今的士大夫争相求取而不得。老兄家宅虽好，但是两壁空空，仅有一副徐先生的补天图。何不让兄弟献献丑，借以酬谢你这些日子的招待呢？”
老叟持酒说：“敬老弟一杯。我当然喜欢书画，只是此前未曾遇到像老弟这般的高士，所以墙壁空空。如今我们既然相逢，怎么敢失之交臂呢？”
老郑哈哈大笑，卷起袖子，见秃头童子已把笔墨纸砚准备的得得劲劲，即趁着酒兴龙飞凤舞，连写带画十余副，无一不是得意之作。然后在为怪叟写落款时，问道：“还不知道老兄名字是？”
怪叟拱手：“我字小泉，请赐墨。”
老郑很是吃惊：“老兄这样的雅人，怎么和我扬州城中的一个奸商名字相同？”
怪叟笑说：“孔子时，鲁国尚有两位叫曾参。名字相同又有什么？清浊不同。”
老郑摇摇头，即书“小泉”与之。
怪叟拜谢道：“郑先生的笔墨非凡间所有，从此我这里蓬荜生辉。也劝老弟以后不要随意给商人创作，这等人不识货，徒损清名。”
老郑点点头。两人执手继续痛饮美酒，等老郑回家已经凌晨。回去路上，碰到几位熟人，询问他何以晚归？
老郑提起怪叟，不住地夸奖。
众人说：“我们这里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人。郑先生遇到的莫非是妖魅吗？况且彼处黄山乱坟，向来没有人居住，现在突然怎么有这么一个怪叟？我们明天陪你去探访一番，看到底是人还是鬼。”
第二天，老郑与几人相携而去，见昔日的茅舍花园全部消失，只剩下一湾溪水，满地剩菜而已。
老郑大惊，以为遇鬼。随即又醒悟过来，大叹曰：“商人太狡猾了，竟然用这种办法来赚取我的书画！”
回城之后，大伙即派人前去探访姚姓奸商家里，果然，满壁悬挂着老郑的书画，墨迹淋漓尚且未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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