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目中这句话是大卫芬奇的名片《七宗罪》中摩根弗里曼所说,这也是我想对《迦百农》中的小男孩Zain说的。
我仍然想援引戈达尔的话“必须政治的拍电影”,这样的电影不满足于“造一个梦”,而是将电影中的现实和实在的现实紧密的联系起来,让看电影的人可以以电影为窗口(这是巴赞的电影观,这里作为引申),去审视这个并不完美甚至是丑陋的世界,并以电影为依据和纲领,做出确实可行的改善现实的行动。
娜丁·拉巴基的这部电影延续了“电影绝不仅仅是一个梦”的另一条电影传统,在好莱坞电影占据全球绝大部分观众视野的同时(刚好奥斯卡刚刚结束,现身说法好莱坞的虚假和无力),让我们看见电影的另一种可能。
反“奇观”的“真实电影”
影片的故事发生在黎巴嫩,几乎不用详细介绍,仅仅是这个名字,就已经说明了很多,战争,贫穷,破落,宗教冲突,移民等等。但这种粗暴的简化正是值得警惕的,因为很多西方电影将大众印象中的黎巴嫩做“符号化”“奇观化”处理,描绘出一幅充满异域风情的画卷,满足那些养尊处优的观众的优越感和表面高尚实则是逃避的虚伪的善良,同时将他们的刻板印象更加板上钉钉,顺便宣扬一下西方的主流价值观和个人(国家)英雄主义。
关于“奇观电影”,最极端,同时也是最聪明的表述,来自埃科,他曾说“一个故事的讲述时间应该在你所能忍受的范围内,除此之外的,都是色情片”,我们大体可以将这里的“奇观电影”等同于埃科所说的“色情电影”。
导演生于长于黎巴嫩,对自己民族和国家的灾难深有体会,将这种体会近乎直接的搬上银幕,就有了这样的电影。
所谓“搬上”银幕是指电影的拍摄方式,在很多地方都能感受到“时间-电影”(德勒兹语,意指作为时间的电影)的存在,不仅仅是近乎纪录片的拍摄手段,还有取材真实带来的真切的感受。
比如扮演主人公Zain的男孩,其实真名就是Zain,同样真实的还有他的背景,他确是叙利亚难民,影片中的有关信息也不是杜撰。再比如影片中的其他演员,甚至监狱里的犯人,都是本色出演,这一点可谓深刻继承了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的传统。这里我们就不用分析素人演员带来的“非表演性”的戏剧性和美学意义上的“真实感”了。这是我们每个观众在看电影时都可以直观感受到的。
于此相同的是对于黎巴嫩真实环境的取景,几乎能让我们感受到黎巴嫩的“空气”。电影是视听时空艺术,其呈现手段无非是摄影技巧和声音手段,但好的电影通过这两项技术手段“再现”一个真实时空,以至于观众产生“错觉”,以为自己真的可以“闻到”和“触到”电影里的环境。这就需要导演尊重故事发生环境的“真实存在”,将自己作为一个“选择者”而不是“创造者”或者“改造者”,所以很多电影作者都会依据自然环境的特质来决定电影的拍摄方式和内容,所以辨认一个电影作者时,很大程度上要将他的风格化归功于电影里独特的“生活质感”,试想一下,当我说这部电影是“小津安二郎式的”“安东尼奥尼式的”“伯格曼式的”“费里尼式的”“侯孝贤式的”,你首先想到的并不是别的,而是他们独有的“空间感觉”。
比如电影中出现的“苍蝇飞到Zain的脸上,被赶走”的戏份,任你有多大的本事,也不可能设计出苍蝇的飞行路线,而这样的镜头,在电影里出现,被导演捕捉到,而且是两次。电影中出现的所有的物带着它们本身无可辩驳的“客观真实性”(当然也是比选择过的),影像黎巴嫩社会的横切面,讲述着黎巴嫩的现实生活。
所以有关本片的“poverty porn”的评论就显得莫名其妙了。
活下去,像牲口一样活下去
比起取材的真实,影片更进一步的是“用材”的真实(影片毕竟不是纪录片)。要在一部短短两个小时的电影中展示一个地区的现实状况,是一件绝不简单的任务。需要的不仅是深切的生活体验,更考验导演的功力。
亚里士多德将人定义为“理性的动物”,这当然是精辟的表述,但精辟意味着抽象简化和理想化,一个人要想绝对“理性”谈何容易,单是自身内部就很难做到理性,更别说任何时候人都是处于近乎动物的“求生存”的状态。所以“人在多大程度上可以称之为人”不仅取决于他内心多大程度上以“理性”为标尺,更取决于生存环境的“人性化”程度。在一个理想的人性化社会里,我们所遵循的,都是“人的社会法则”,而在一个近乎丛林的社会里,比如电影的发生地,丛林法则就是一切生活的最高法则了。
丛林法则,也就是达尔文所说的“优胜劣汰,适者生存”,也就是“活下来就是一切”,也就意味着“钱就是一切”。这样的生活里的关键词都是“动物性的”,所以这里的“一切皆可量化”“一切皆可交易”,亲情,爱情,友情,一切文明的标志,都在进行蚍蜉撼大树式的反抗。所以妹妹来月经,意味着她可以生育,也变成了实实在在的生育工具,可以进行交易了,而交易的成本,仅仅是几只鸡。所以当别人问“你想找什么样的工作”的时候,Zain的回答是“什么都行,工作最重要”。就像余华在《活着》里说的:活下去 ,像牲口一样活下去。只不过在余华的故事里,这是一句悲天悯人的生存哲学,在这里,是不得已而为之的生存选择。
身份的政治
亚里士多德还有一句更加意味深长的定义:“人是政治动物”。如果说“动物性”的生存状态是黎巴嫩的内部的生存状态,影片所涉及的更广泛的社会背景则反映了“政治性的动物”——人是如何将另一些人变成“牲口”的。
“人间地狱” 创造者不是上帝,而是人类亲手创造的。人类创造出了多么美好崇高的价值,就会通过多么恶劣的手段将他们击得粉碎,将人间推入地狱。这其中最可怕的手段,战争,隔离,都源自人心底埋藏的貌似小小的歧视。所以人创造了身份,创造了监狱。他们本来是为了保证所有人的平等,却恰恰成为抬高一些人,贬低另一部人的最好的工具。
“我要起诉我的父母”。
“为什么?”
“因为生了我”。
我们从小就被教育“生存是人的基本权利”,只有在物质极度发达的现代社会才会产生太宰治那样“生而为人,我很抱歉”的感叹,在黎巴嫩这样的世界,只会产生“生而为人,你应抱歉”的控诉。当办假证的大叔向Zain要证件时所说的“我要证明你存在的证据”的话更像是一个反现代社会的寓言。
生而为人,无需抱歉
Zain的母亲在他在追回被嫁走的妹妹的时候说:你想扮演英雄是吗?
如果保护自己的妹妹不算英雄,我不知道怎样才算英雄。在影片最后,导演貌似略显俗套的让Zain通过电视向全世界控诉自己的父母,很好的应验了安迪沃霍尔的预言“每个人都能成名15分钟”,他也成为了真正的英雄,获得了真正的护照,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并露出了影片中唯一的一抹微笑。这点被很多人说成是败笔,在我看来非也,这其实是导演对现实世界的一种敏感的捕捉。在现实世界中,Zain因电影而受到资助,全家移居挪威,这正同电影中发生的一样。
但又有多少幸运的Zain呢?
影片最后逗笑Zain的一句话是“这是护照照片,不是死亡证明”。如影片开头所展现的,这些孩子的游戏是拿枪杀人的角色扮演,这就是他们周围正在发生的现实,所以一句关于生死的玩笑对Zain来说才是最真切的,在我们还在玩过家家的游戏的年纪,他已经经历了本不该经历的噩梦,这是残酷的,同时也是崇高的,他比我们更懂得“冰冻之下的美才是真正的美”,他最值得被称为英雄。
祝Zain一切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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